《御灵》览冥之生

3、转折

　　卫戈的确认识纪安，他们两人曾经也是关系亲密的朋友。甚至对卫戈来说，纪安是这么多年来唯一被他从心底承认的朋友。他并非不想告诉纪安他们二人共同的回忆，只是去年再遇那天发生的事让卫戈心生踟躇，他怕如果告诉纪安两人之间的过往会勾起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悲惨记忆。
　　再遇那天卫戈十分蹩脚的打了招呼，纪安也很给面子的应了下来。但之后纪安就陷入了沉默。卫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虽然知道纪安可能没有认出自己这个儿时玩伴，毕竟两人分别十几年。但是还是心存侥幸，想当年纪安可是过目不忘的神童，而卫戈这么多年变化也并不算大，认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想到的是纪安在两人寒暄之后就不吭声了，这是卫戈始料未及的。
　　尴尬的静默了几分钟，卫戈终于忍不住出声，不好直白的问纪安是否还记得他，只是说：“你没事吧，我看你似乎心情不太好。”希望能先拉近二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再表明身份。
　　纪安却没那么多顾虑，他没去想对方是什么身份，而是一直在搜寻自己的记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刚才的那些场景，甚至连心底都不自觉的涌起的一股温暖，但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他非常难受。所以他一直拼命的在记忆中寻找着，想要记起一星半点，直到被卫戈喊醒。
　　“哦，对不起，我没事。只是突然想回忆一些事，你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但我现存的记忆中并没有你。你既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想必与首阳山也有联系，我自小在这长大却偏偏失去了儿时的记忆，或许我们小时候认识也并非没有可能。”
　　卫戈此时才明白纪安并非是忘了自己而是将整个儿时的记忆都忘了，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的这个纪安还是自己记忆中那个人吗？卫戈迫不及待的想搞清楚这一切，便急切的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吗，你的记忆从几岁开始的，你的身体没问题吧？”
　　纪安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变了脸色，焦急的关心询问自己，心想或许他真的认识自己，那么从他身上打听一下当年旧事应该会有所收获。于是他将自己的大致情况跟卫戈讲述了一遍。
　　从他口中卫戈了解到纪安失去的是六岁前的记忆，准确的说是他六岁那年中元节前的所有记忆。他在那个中元节的第二天醒来，大脑仿佛被清洗过一样，一清二白。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处，脑海中唯一残留的影像是一片火海和耳边隐约传来的“好好活着”的声音。
　　他刚醒来后极为惶恐，不久后便被一个自称是他远房舅舅的男人带走。从那个男人口中他得知自己是首阳山纪家子孙，他的父母、祖父母等至亲全都在中元节那晚的灾难中丧生，首阳山纪家只剩纪安一人。
　　男人虽自称是纪安远房舅舅却从来不允许纪安喊他舅舅，只让他喊毕先生。从始至终，纪安只知道那个带着他东游西走十几年的人姓毕，连他的真名都不曾被告知。一开始没有记忆的纪安将毕先生视为最亲近的人，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加上他本身也十分聪慧，纪安渐渐感受到毕先生对他的感情十分复杂。
　　毕先生待纪安时好时坏，好的时候恨不得将天上星辰摘下给他、而坏的时候满眼杀气的看着纪安，让他有种下一秒就会被杀死的感觉。但所幸无论好坏毕先生从未将纪安扔下不管，纪安也就跟着他从孩童一步步渐渐长大。
　　纪安没有上过学，他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毕先生。但他从不觉得遗憾，因为他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比毕先生更好的老师。虽然毕先生看上去年纪轻轻，但是却满腹经纶，知识渊博。他虽然对纪安非常严格，但却不拘纪安喜欢什么，只要他感兴趣，毕先生总能为他解惑。
　　毕先生带着纪安居无定所，时而拜访名山大川、时而会见一二老友。但是他每年都至少会拿出三个月的时间让纪安在首阳山老宅学习家学，纪家家学虽然只有纪氏子孙才能学习施展，但毕先生却可以帮助纪安迅速理解掌握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纪安的聪慧加上毕先生的悉心教导，使得纪安小小年纪就掌握了一些老学究穷其一生才能掌握的知识。这不得不说是纪安的幸运。
　　纪安就这样与毕先生相依为命十几年，虽然毕先生喜怒无常很难伺候，但纪安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充实、有趣，甘之如饴。他一直想如果生活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过下去也挺好的，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家人是怎样的人，没有与他们一起生活的回忆有些遗憾，但是能与如师如父的毕先生一起生活也足够幸运。
　　但命运最喜欢捉弄世人，当你自以为找到了一条理想之路时，继续朝前走两步却会陡然发现前路已断。纪安本想平静度日，但却是毕先生活生生将他的生活搅乱，甚至将他的整个世界掀翻。
　　一年前的中元节，毕先生带着纪安回到首阳山。虽然他曾明确地告知纪安他家人的忌日是中元节，却从不许纪安在中元节这天回首阳山祭拜。纪安曾追问他原因，但毕先生却说若有一天他们二人在中元节那天回到首阳山，那么那天就是二人永别之日。从那以后纪安再不想在中元节回山祭拜而是每到那天便在身处之地设香炉朝首阳山方向跪拜祭祀。
　　但一年前的那一天毫无预兆的，纪安被毕先生带回首阳山。在纪安察觉两人在回山之后就千方百计想要拖延，甚至逃跑。但是随即就遭受了毕先生的无情镇压，两人最终还是回到了首阳山。
　　越接近首阳山纪安的心越慌张，他从未忘记毕先生说过的那句话，他还知道毕先生向来说一不二，只要他决定的事他必定会完成。纪安无力挣脱毕先生的掌控，只能默默祈祷不会有什么变故发生，虽然他心知这绝不可能。
　　纪安被毕先生扔到首阳观大殿之中，他看着毕先生脸上露出从未见过的阴沉、慎重的表情就知道该来的总会到来，但可悲的是他连将会到来的是什么毫不知情。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祈求屠夫的仁慈。
　　接下来发生的事颠覆了纪安的世界，也改变了他以后的人生走向。毕先生只是简简单单陈述了一些事实，却让纪安如临绝境。
　　纪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完毕先生的话的，他从来没有这么艰难的理解过毕先生所讲的东西。虽然他说的每个字他都知道，每句话似乎也能理解，但连到一起就什么都不懂了。
　　他不懂什么叫做自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懂什么叫做他就是灾难的祸根、他不懂什么叫做全族甚至全山的人全都因他而死，他还不懂为什么那个自己当父亲对待的男人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为什么不早死。
　　毕先生狂风暴雨般的指控让纪安无从辩驳，他想说毕先生说的不对。他想说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世界，那是他父母决定；他想说他不知道有什么灾难，更不明白什么灾难的祸根；他想说他记忆中不存在父母，更别提族人；他还想问既然那么想他死为何还要养育他十几年。
　　可是纪安一句话都说不出，他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前好似要把他撑炸，却什么都吐不出。他心中有一种巨大的惶恐，有一个恶魔般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说是的、是的，全是他的错。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想要的答案全都封存在自己失去的那段记忆中，但他没有勇气去触碰。
　　最后毕先生逼着纪安和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对纪安说：“你不要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记得，呵！你倒是懂得生存，明明最该刻骨铭心的记忆竟然没有了。是啊，这样你就可以毫无负担的生活下去，不用想那些因为你而命丧黄泉的无辜的人们，不用回忆鲜血从山顶铺至山脚的可怕场景。
　　可我偏要你记住，因为你，你们全家覆灭不说，还连累首阳山上其他世家同时遭难。你学了那么多年的家学，应该知道你们家的使命，更应该清楚你们家强敌环饲。可是你的父母竟然为了你自毁长城，导致一脉尽亡。全都是因为你，我的阿言，世间唯一的阿言，最终却命丧当场。临终前竟然还传信拜托我照顾你，若不是阿言，我第一个就将你弄死。时至今日，我已经完成了阿言的嘱托，从今往后你我再无瓜葛。
　　我不会杀你，我会看着你沉沦，看着你一步步走进绝望，看着你自取灭亡！”
　　毕先生说完就化作风一般消失不见，独留纪安在自己崩坏的内心世界中迷失。他拼命想把毕先生的话往更好的方向理解，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欺骗自己，他清醒的认识到毕先生对他那十几年的教养只是因为一句临终嘱托。而他这么多年的理想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笑话，那个被他当做父亲的人却由始至终把他当做仇人。
　　纪安发觉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实在太好笑了，好笑得他都想哭了。这么精彩的人生，这么曲折跌宕的剧情不应该浪费在他这个没什么野心、没什么激情的人身上啊。
　　胸中快速积聚的郁气恍如实质，堵得纪安喘不上气来，往日亲切的大殿现在却只让他觉得沉重。他不由自主的向外面的世界冲撞而去。失魂落魄的纪安跌跌撞撞的从首阳观中走出，漫无目的的在山间游荡，最终在一处残垣断壁中埋首坐下。毕先生临走时的诅咒在他耳边一遍遍回响，负面情绪充斥全身，他逐渐陷入绝望的深渊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