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醉无归》眺望远方

6、惊变（三）

　　扶着墙进门，鞭子扔进门边的水桶。咬着牙扑倒在床上，闭上了眼。门吱呀一声，赵二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喘息初定，将床头一根牙痕累累的木棍咬在嘴里，赵二熟练地拿起桌面的一个圆形黑色盒子打开，盒子有些压手，似整石挖成，装着半盒墨绿色的膏状物，浓烈的味道溢出，他皱皱眉，拈起盒子里同质的石片。随着第一抹药抹在背上伤痕，耳边一声闷哼，手下一顿，见少年汗水迅速在额头凝聚，很快汗珠沿着两道紧皱的两道清秀的眉淌下脸颊。
　　眼里闪过一丝不忍。赵二仍默然，慢条斯理地在几乎整个背上敷了薄薄一层药膏，然后再拿出两条牛皮索，将床上颤抖着流汗的年轻人双手和双足分别绑在床头和床尾，再转身出了门，全然不顾年轻人越来越激烈的挣动四肢。
　　房外，一个负手而立的人影立在窗前。窗只虚掩着，离窗十尺远的距离便是木床，每个弟子的居室都是如此。此时，灯光下屋内一切一目了然。自然也未曾错过那年轻人眼角的一滴泪水。反手关上房门的赵二微微向那人弓弓腰，便影子一般出了院门。

　　近期师父外出频繁，二师兄片刻不离随侍左右，晚间的鞭子暂时不用再挨。
　　午时，他悄悄出了堡。
　　在忍耐疼痛的煎熬中，为了转移注意力，与父亲分离前那天早上的情景一点点清晰。他终于在那崖上洞中找到了那本小册子。偷偷到山上崖边的平台上练剑，慢慢地沉浸在这种隐秘的快乐中，计划的逃亡一天天推迟。
　　不是没有想过离开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静心习练。但逃亡的日子一定痛苦，雷堡必会派人抓他，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只望二师兄在外面多待些日子。心中这样期望，却也知道，这次师父离开已经两个月，怕是很快就回来了。
　　揪着心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堡后山上的树已满是黄绿相间的叶子，天空越发高远湛蓝。他也终于熟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剑法。令他不安的是，他越熟悉这剑法，就越发现雷堡学习剑法的缺陷，竟好似，隐隐相克。
　　这一天，他如往常来到崖上。昨日无意中听说二师兄明天回来，苦难的日子又将来临，只得抓紧时间再来研习。
　　一路行来，总觉有一双眼睛在背后，数次回头却并没有发现异常。他不敢习练册上剑法，也不想即刻回堡，雷堡的剑法应该可以吧。可熟练无比的剑法却变得陌生，两种相克的剑法在脑海里倏忽来去，手下却异常缓慢，三十式“惊雷剑法”堪堪使到一半时，二师兄突然出现。
　　突然的跃出，逼他出手。两次将自己迫近悬崖边，他两次在千钧一发间变换剑法险险扭转局势，却也更使二师兄起疑，迫他更紧。
　　第三次，他拨开斜向刺向面门的来剑，顺势一带反手一击，结果，二师兄倒退两步掉下悬崖。
　　往事闪电般在脑中一幕幕闪过，其实不过盏茶时分。
　　动了动身体，四肢仍是软软地没有半分力气。林逸风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虽然师父不希望他死在外面令风堡颜面丧失，但如果他仅是伤痛得失去反抗能力，师父必也不会在意。所以，他一开始被逼吃下软筋丸，其后又示弱，其实，都在争取四师兄哪怕一点点的松懈。
　　没有想到，四师兄的心痛和惋惜倒不似作伪。“小师弟，你那天何必跑，当时回去解释清楚才是上策。如今，你这叛逃再回去，必免不了一场重责。”转了几圈，见他闭目不语，又叹到，“你别怨我。师兄带你回去，只说是在你回去的路上遇见，你再认了错，大家求求情，师父或许罚的不会太重。”见他仍旧不理，又道“我那天过于震惊，吓着你了吧。后来想了，应该是二师兄他后退之势不及收劲，失足落崖。”他挠挠头，轻声嘀咕“他下盘很稳，究竟怎么回事，”“不过，你相信师父和大家伙儿一定会还你清白。”
　　“你能放了我吗？”“那不行。师弟你不可再跑。否则徒惹师父生气，于事无补。只有回去查清楚才是解决之道。”
　　林逸风心内微微失望，唉，早知会这样，“那，你能告诉我，二师兄他，怎样了？”“这，目前还未得到传信。当时分了两路，一路救人，一路找你。原本只想一两日就可回去，没想到你还挺能跑。”东方林有意和缓气氛，又转了口气诚恳劝道“师弟，跟我回去吧。”
　　林逸风默然。不是没想过回去。
　　逃亡的日日夜夜，即使是在山村野店中也是终夜坠坠不安。内心的煎熬绝望更甚于身体的疲惫，自己几次冲动地要回去向师父解说，又几次忍住——没人会相信他说的一个字。只需问问他们动手的招式，便不能继续隐瞒自己偷练剑法的事实。
　　如果坦承自己偷练剑法，下场只有更惨，偷师学艺的弟子视同叛门，任何门派均不会轻轻放过。
　　私自练习别门武技等同于叛师，同门相残更是师门叛徒，无论哪一条，他都逃不掉叛徒的惩罚。四堡对叛徒的惩罚是严厉的，轻的广传江湖同道，当众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重的还要受三日夜鞭笞，如能侥幸不死，逐出门墙，任由自生自灭。
　　二师兄失足落下悬崖？笑话，二师兄入门比他早，武功比他高，此事众所周知，练武之人，下盘素来稳固，又怎么会无故失足，何况，当日还有一个人亲眼见他将人逼下崖去。
　　如果回雷堡，绝不会有什么减轻惩罚，师父必会查清一切，自己无所隐瞒，不死也差不多了。他全身微抖，下意识地看向东方林。东方林恰在此时看过来，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不由怒从心起，“怕，就不要做！”林逸风几乎同时低喝“我没有！”二人一怔，同时停住，东方林逼视着他的眼睛，林逸风狠狠地盯回去。他眼中有疑惑有痛苦，可，就是没有心虚。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此事，难道别有隐情？东方林心中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如果没有，为什么要逃。这一逃，你连分辩的机会也没有了，你蠢啊？！”
　　林逸风脸色苍白，抿唇看着他，“师兄，你信我。我不能回去，你，放了我吧。”“我不能。大师兄他们很快就来。该来的，总要来。你现在回去说清楚还来得及。”“不，我不能回去。”分明是颤抖的声音，却有说不出的决绝。
　　“师兄，不是我。事情一定会查清，我是清白的。”东方林几乎被他眼中的乞求和渴望打动，顿了一下，“你回去说清楚岂不能早日清白。又何必拖延时间。”
　　眼睛盯着东方林，一字一顿“不，我不能回去。”
　　东方林看到林逸风凝重的神情不由心中一惊，半晌道“师父会原谅你。”林逸风目光凝在他脸上不动，轻轻道“我什么也没有做。”他转过目光望着门外，神情凄苦，“我什么也没做”。
　　收回目光，他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之前，我就决定离开雷堡。”东方林愕然，“为什么，你疯了，你要背叛雷堡？“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走。师兄，求你，放了我。”
　　看着小师弟的眼睛，东方林已经信了。他信了，可是他不能放他走，于是，他只能不信。
　　林逸风紧抿住唇角，眼中神色变幻，从希望到绝望，夹杂着沉重的悲凉和痛苦，让人不忍再看。
　　早就知道是这种让他如啮心一般的痛楚。
　　原本以为，在生死关头四师兄可能会动恻隐之心，给他一个机会。但也并不太敢确认。是，这就是人性。是他妄想了。他不该奢求。人在面对强势对手的时候，总是会选择依附或者归顺，以求不受伤害或者得到保护。既然如此，又何必太过天真地以为他会放过自己。
　　果然，是自己太过幼稚，居然以为人世间总有情谊这种东西。当然，可能还是有的，如果不是面临这样重大抉择。情谊一定会无比深厚，浓稠如酒。也许，在他回去等待惩罚和审问时，四师兄会给他送些食水。便已仁至义尽，足可安慰他的良知。
　　是谁说过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期望越高，失望就越大。自己意想天开奢望得到人世间如此稀有的东西，可不是太过贪心么，太贪心的人会得到报应，此刻心中无法忍受的疼痛就是报应吧，还真是够快够狠。
　　林逸风看着东方林。突然间，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他咬着牙，极力保持着微笑，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扭曲，有薄薄的泪在眼中凝聚，接着一点点逐渐散去。目光一点点清澈明亮，仿佛从来没有什么湿润过干涩的眼眶。
　　合该你心如刀绞，明明知道，还会鼻酸，还是心痛。就让你再痛一些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