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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6 ...

  •   转眼,晚辞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江南小镇上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胸口的伤已经结痂,心上的伤也渐渐愈合,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怨天尤人,执着于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唯一令她失落的是,她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只有在正午烈日正强的时候,她抬头仰视天空,隐约能感觉到丁点儿亮光。
      上次来为晚辞看病的老中医昨天又来过一次,他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对晚辞说:“姑娘,凡事想开点,这是心病啊。”
      老中医的态度让晚辞觉得,她复明的希望似乎不大,不过她依旧每天都在坚持喝药,她不想放弃,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希望。乐心兰嘴上埋怨她伤好了还是折腾钱,倒也没说不给她治眼睛。
      刘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偏方,说是用清晨的露水擦眼睛可以治瞎眼的病。晚辞知道这个方子不靠谱,可一想到刘妈每天一大早起来去林子里为我收集露水,她还是很感动,哪怕真的从此当一个瞎子,她也知足了。

      晚辞喝完药,乐心兰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来:“晚辞,快过来洗菜。”
      “来了。”她熟练地摸索到了厨房。这几个月来,她适应了在黑暗中尝试做一切事情。
      乐心兰的父母早在她去上海的时候就故去了,这房子一直空着,幸好得到了刘妈的整理才不至于落得个积满灰尘的下场。房子不大,晚辞一下子就摸到了厨房。
      乐心兰把菜篮子递给她:“这些菜是留着晚上吃的,你洗完之后放在桌子上,然后把盆里的脏衣服洗了。我刚才和刘妈打过招呼了,她等下要去村口的菜地里拔草,她会带你去河边洗衣服。”
      “嗯。”
      乐心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最近呢怎么老是低声下气的?我让你做点事委屈你了?西村王寡妇家的弱智女儿还天天帮着家里做事情呢!你不过就是瞎了眼睛,难不成要让我把你当菩萨供着?”
      晚辞没有吭声,她从水缸里舀了几勺水,默默地在一旁洗菜。
      乐心兰见她不理人,嘀咕:“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整天一声不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算了,我也不跟你计较,记得把事情做完再吃饭,饭在锅里热着呢。我要到裁缝铺帮忙看店去了。”
      关门声响起,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乐心兰在这里无依无靠,又带着晚辞这么个瞎眼的人,自然不能像村子里其他人那样过生活。除了唱戏之外,她什么都不会做,又当了这么久的太太,不靠别人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恰好镇上裁缝铺的掌柜的跟她的父亲是故交,看她可怜就请她帮忙看店,赚的钱正好够两个人糊口。
      这一阵子晚辞生了病,又是请大夫又是抓药的,欠了邻居家不少钱。乐心兰没办法,只好戏园子里寻了个差事,唱一场戏赚的钱还算可观。

      晚辞刚洗完菜,刘妈就来了。晚辞让她帮忙拿一下洗衣服的盆,她犹豫:“以前也没见阿兰让你洗过衣服,今天怎么……你眼睛不方便,出门怕又会摔着,还是我帮你洗吧。”
      “不用了,你领我去河边,我自己来。”
      刘妈拗不过她,也就随她去了。

      二人走到河边,晚辞还想再往前走,刘妈拉住她:“别走了别走了,再走就要掉水里了。”
      晚辞往后退了一步。
      “这里的石头比较平,你蹲在这里就可以洗了。”
      晚辞点头:“刘妈你去忙吧,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行不行,万一你掉水里去了,我该怎么向阿兰交代!”
      “不要紧,我蹲在这里不动就是了,你快去忙吧。”
      “这……”
      “你看,我能行的。”
      晚辞试着在放衣服的盆里接水,似模似样地洗了起来。
      刘妈见她这么执着,只好说:“好吧,你千万别乱动。我就在对面的菜地,有事就叫我。”

      晚辞洗衣服的动作很熟练,即使眼睛看不见了,也没有多大影响。洗衣服这种小事,她在德国几乎天天做。
      同样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富家小姐,晚辞和夏丽梅,周欣欣她们不一样。十年异国生活教会了她很多,也没有丫鬟老妈子伺候她。刚到德国时年岁尚小,她们在埃里克医生家寄住了几年,到了十六岁,她和苏凌之就搬到了伊萨尔河边一栋出租房里。
      埃里克是一个思想很独特的人,他在德国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外科医生了,又有祖辈留下的财富,家境殷实。但是他从来不会刻意宠着孩子们,对露易丝更是严厉。玉正扬托他照顾晚辞喝苏凌之,他也毫不客气,用他教育露易丝的方式教育她们,凡是露易丝要学的,她们也免不了。有时候她们犯错误,他也会苛责。
      晚辞长大后,埃里克觉得她们可以独立了,主动提出了让她们搬出去住。露易丝哭着求了他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心软。他对晚辞说,没有人能一辈子为你们遮风挡雨,想活得更好,只能靠自己。
      晚辞很感谢他的栽培,若是没有他,她大概和那些手锐缚鸡之力的千金小姐没什么两样,离开了父母的荫蔽,一无是处。
      一旦陷入沉思,晚辞的记忆就像泉水般不停地流淌,一时竟收不住。直到听见说话声,她一回神,手上的衣服差点被水冲走。
      几个端着洗脸盆的妇女朝河边走来。晚辞听见声响,却看不到是什么人,也不方便打招呼。她低下头,继续搓洗手里的衣服。
      那几个女人没注意晚辞,一边洗衣服一边聊天。
      “你们都听说了吗,住在刘妈隔壁的阿兰对她那瞎眼的女儿很不好,每天不是打就是骂的。”
      “福婶你弄错了,那个哪里是阿兰的女儿啊,是她男人跟别的女人生的孩子。”
      “我说呢,自家的孩子哪舍得打骂啊,疼都来不及呢!”
      “阿兰不是到上海嫁人去了吗,我还听说是给一个有钱的老板当姨太太,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
      “谁知道啊。唉,那个女孩子也怪可怜的。听我们家小虎子说,长得别提有多漂亮了,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可是无端端的眼睛就瞎了。”
      “眼睛看不见也就罢了,阿兰还总是让她做这做那的,看不顺眼就骂。前些天我从她们家门前经过的时候还听到阿兰骂人来着。”
      晚辞哑然失笑。乐心兰骂她不假,让她干活也不假,但从来没有打过她。
      过了一会儿,她们还是注意到了晚辞。
      穿灰色布衣的女人扭头,悄悄对年纪稍大的妇女说:“福婶你看,这不是阿兰家那个瞎眼的姑娘吗,怎么……”
      “阿兰也真是的,看不见还让人家来洗衣服。”
      “我说得对吧!阿兰果真是对她很不好。”
      “阿凤她娘,是你家阿凤告诉你的吧?”
      “可不!连孩子们都知道!”阿凤娘又问正在洗菜的妇人,“丽丽她娘,你也听说了吧?”

      晚辞讪讪地一笑。
      福婶说:“姑娘,你眼睛看不见,我帮你洗吧。”
      “不用了,还剩一件衣服就全洗完了。”
      “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是没干过粗活的人,哪像我们啊,平日里做惯了,多洗一两件衣服也没什么的。来,我来帮你,你去树下休息一会儿吧。”
      福婶不由分说地接过晚辞手里的洗衣盆,阿凤娘扶她坐到了一旁的大石头上。
      她们这么热情,晚辞不好意思再拒绝,连声道谢。
      福婶边洗边衣服边和晚辞说话:“姑娘,阿兰对你是不是很不好?”
      我想了想,回答:“是不怎么好。不过也不是很坏。”
      “你……呵呵,你都听见了啊?我们也是听人家说的。”福婶笑得很尴尬。
      “其实兰姨也挺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孤零零的,还要养活我这么个瞎子。倒是我拖累她了。”
      听她提到自己的眼睛,大家都很默契地不说话了。四下安静了许多,水声哗然,听在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洗完衣服,福婶坚持送晚辞回家。晚辞拒绝:“不用了,刘妈一会儿从菜地里回来,她会带我回去的。”
      “还是先走吧,”福婶说,“刘妈那块地里面满满的全是杂草,她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呢。这样吧,我们先送你回去,回头我再去跟刘妈说说。”
      晚辞只好应下。
      一大群人簇拥着她往回走,大家有说有笑,恍然间她像是又回到了过去。她刚从德国回来的时候,在码头上也是像现在这般,被一大群人簇拥着。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过去的也终究是过去了。
      风吹在晚辞脸上,凉凉的,甚是舒服。风中夹杂着草木的香味,清新自然。晚辞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现在这样也未尝不好,日子简单却真实,正是她母亲希望的那种细水长流的平淡生活。

      第二天,晚辞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她很奇怪乐心兰今天怎么没有叫她起床干活。她穿好衣服,慢慢摸到了厨房。
      “兰姨?”晚辞叫了几声,没人应。她想了想,这个点乐心兰大概是去了裁缝铺。
      她不怎么饿,待在家里又觉得没事做,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外面走走。
      她前脚刚迈出大门,老远就听见小虎子叫她:“漂亮姐姐,我们要去村口的大池塘采莲子,你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了,”晚辞说,“姐姐的眼睛看不见。你们去玩吧。”
      阿凤拉着晚辞的衣袖,撒娇:“去嘛去嘛,你看不见我们可以扶着你的。”
      一群小孩子跟着起哄,不等晚辞点头就把她拉走了。

      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很是兴奋。小虎子告诉晚辞,今天是他们镇上采莲的日子,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会赶去村口的池塘凑热闹。
      晚辞记得她写过的一首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那时候她就很想去见识一下江南采莲的热闹景象,然而真的等到了这一天,她的眼睛却看不见了。想着想着,她叹了一口气。
      孩子们没发现晚辞的异样,依旧聊得很开心。他们正是最天真烂漫的年纪,遇见什么新鲜事都会很兴奋。晚辞刚来的时候,他们都不敢跟她说话。阿凤告诉她,小虎子好几次偷偷趴在窗外偷偷看她。
      他们很喜欢听晚辞讲上海和慕尼黑的新鲜事,有时候她说到汽车和飞机,他们会兴奋上一整天。可是,当他们扯着她的衣角求我再讲些其他的东西时,她却再也讲不下去了。那些都是她不敢回忆的往事,每次想起来,她的胸口便一阵一阵地痛,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大家见她哭了,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后来,晚辞主动要给他们讲,他们却摇着头表示不要再听了。

      走了一会儿,晚辞觉得有些累。这些日子她都没怎么出来走动,今天算是她来到这里之后走路最多的一天了。她刚想问到了没有,小虎子拍着手大叫:“好多人啊,好热闹啊。”
      晚辞仔细一听,果然有很多人的说话声,其中还间杂着划水的声音。
      阿凤说:“姐姐,我们也去划船吧。”
      “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不要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晚辞不想扫他们的兴,便应承了下来。孩子们见她点头,一个个都乐坏了,拉起她的手便要去划船。
      船似乎缓缓地划动了,除了阿凤和丽丽陪着晚辞,其他人都忙着采莲去了。小虎子随手递给晚辞一支莲蓬,晚辞摸到上面的刺,吓了一跳。
      丽丽说:“姐姐别怕,那是小虎子送给你的莲蓬,你摸摸这上面。”她把着晚辞的手放在莲蓬上。
      晚辞自己摸了摸,她很开心,以前她吃的莲子都是剥好煮好的,她从没见过它们长在水里的样子。
      才坐了一会儿,晚辞越来越晕了,分不清是天地在转还是她的身子在转。丽丽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我头晕,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孩子们一听我不舒服,赶紧把船往回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上岸,我的脚一踩到地,马上忍不住呕了起来,旁边的孩子全吓坏了。
      “漂亮姐姐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
      晚辞想说我没事,可一开口就难受,胃里一阵阵的翻腾。
      小虎子大叫:“姐姐可能是晕船了,快带她去看大夫。”

      池塘在村口,离镇上近,不一会儿就到了医馆。
      小虎子一进门就大声喊:“大夫你快出来啊,有病人。”
      “怎么了这是?”
      很巧,医馆的主人就是上次给晚辞看眼睛的老中医。他看见晚辞,惊讶:“姑娘,怎么是你啊?”
      乐心兰听到声音,从里间走了出来:“晚辞?”
      “兰姨?”晚辞诧异,乐心兰怎么会在医馆里?现在她不是应该在裁缝铺看店吗?
      乐心兰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头有些晕。”
      老中医说:“还是先进来再说吧。”
      他扶晚辞进屋,帮她把了脉,问她:“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
      阿凤说:“我们刚才去划船采莲子,姐姐可能是晕船了。”
      “什么,你们带她去划船?她一个瞎子,眼睛看不见,万一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回头我告诉你们家大人去,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乐心兰气得不轻。
      晚辞说:“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要跟着他们去玩的,我嫌屋子里太闷了……”
      “你别光替他们说好话,我还没说你呢,”乐心兰骂她,“我不是说不许你走远的吗!你倒好,明明眼睛不好使还和一群小毛孩子一起疯,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啊!”
      晚辞低下头。
      小虎子说:“阿姨,你别骂漂亮姐姐了,是我们不好,是我们硬要拉她去的。”
      “好了好了,”老中医连忙打圆场,“不碍事的,可能玉姑娘第一次坐船有点不习惯,休息一下就好。”
      听老中医这么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老中医又说:“孩子们就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交代玉姑娘。”
      “都回去吧,”乐心兰说,“下次可不许再胡闹了啊。”
      小虎子讨价还价:“那你不许告诉我阿妈。”
      “好好好,不告诉就不告诉,你们都回去吧。”
      大家跟我寒暄了几句之后就都回去了。
      老中医问晚辞:“姑娘,最近眼睛好些了吗?”
      晚辞摇摇:“老样子,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刚才在和你母亲讨论你眼睛的事。姑娘的眼睛瞎得很奇怪,我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你这像是心病啊。”
      晚辞意外,乐心兰来这里就是为了她的眼睛?
      她问:“那我有没有复明的可能?”
      “这个很难说。我前几天去看过我师傅,顺便和他说了你的事,他给了我一个偏方,说是挺管用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可能会有副作用。我仔细看过,这是个很独特的药方,它里面混杂了许多不能同时服用的草药,若是药量控制不好或是其他原因,很容易出问题。而且你母亲说了,你从小在国外长大,生病吃的也都是西药,我就怕……”
      “就让她试一下吧,”乐心兰打断了老中医的话,“管不管用吃了就知道,她要是一直这样瞎下去,我还不得被她拖累死啊!”
      晚辞早料到乐心兰会说这样的话,也没往心里去。
      老中医问晚辞:“玉姑娘的意思呢?”
      晚辞想了想,点头:“试一下吧。”
      “姑娘要想清楚,万一到时候你的眼睛没治好,又患上了别的病,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想好了,我不想当一辈子瞎子。”
      “那好吧,我这就去给你准备,过几天就开始服药。”

      出了医馆,乐心兰扶着晚辞回家,一路上她总是欲言又止。
      晚辞问她:“你有什么话?直说吧。”
      “是你自己愿意试药的啊,万一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任!”
      “我不会怪你的,你不就是嫌我拖累你吗。我也不想一辈子拖累你,省得你老是嫌这嫌那的。”
      “呵,你这死丫头都到这份上了还是死性不改,就是喜欢跟我顶嘴是吧?以前在上海日子好过的时候,你为了苏凌之和我吵,这段日子以来我还以为你转性了呢。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要不是因为泽宇,我才懒得管你。”
      她一提纪泽宇,晚辞心口一阵刺痛。纪泽宇……多么遥远的名字。现在的他可好?是不是和苏凌之在一起,举案齐眉?
      来这里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也好久没想起过纪泽宇。原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是当乐心兰重新提到这个名字,她还是会难受。
      伤口愈合了,疤痕却永远镌刻在了血肉之上。
      她知道,她这一生都没法忘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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