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海晏》途茗

80、番外·古今

　　远方山顶上的积雪渐渐融化，褪去了山峦本身神秘诡异的面容，露出其作为战场的残酷肃杀，晏国烈影军团前锋大将曾在这里败北，失去了一截手臂，他将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所有晏国人也都会记得北澜强兵的贪婪以及云国掌权者的背信弃义。
　　段颖风目光冷厉，再临这片战场，他脑海里闪过了很多东西。
　　身后石堆上落下一个人，段颖风不必看就知道是谁。
　　穆明川问：“伤怎么样？”
　　“就算只有一只手，我也不怕跟北冥声殷慕华较量。”段颖风回首扫了一眼，“倒是你，脸上的疤越看越丑。”
　　几年前斩英三杀联手行刺晏帝，作为晏帝身边的贴身影卫，穆明川受了很重的伤，脸上自眉骨斜过眼尾的一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他笑了笑：“当初你们怎么安慰我来着？如今又嫌弃了？”
　　段颖风扭过头：“我可不会安慰你。”
　　“是清晏，”穆明川说，“她当时安慰我，说疤痕是荣耀，我这样也很帅气。”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因为他们的小师妹已经死了，死于北澜巫妖的毒.咒，死于北澜与云国联合的诡计。
　　“师兄。”段颖风突然唤道。
　　“我在听。”穆明川把脑袋侧过来，认真听他的话。
　　“回来吧，”段颖风道，“你本就该属于烈影。”
　　穆明川道：“陛下命我到前线来，正是为了辅助于你。”
　　段颖风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们赢下这场战争。”
　　穆明川与他击了一掌，又握紧他的手：“好，为陛下，为清晏，也为了我们自己。”
　　两个自少年时就各种明着暗着较劲的人此刻立下了共同的目标。

　　左方有烟尘滚滚而起，穆明川说：“楚军到了。”
　　段颖风眯起眼睛：“楚国宣非。”
　　斩英三杀针对晏帝的那场行刺很复杂，背后主使最初指向北澜，后经查证其实是云国人雇佣了杀手，斩英本身则是楚国的势力，他们认为宣非不可能不知情……但列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敌人，无论过往有多少阴谋算计，当下晏国和楚国共同的对手是云国和北澜，于公于私，他们都会暂时放下恩怨。

　　*

　　捷报接连从边境传来，晏帝的眉心却不见舒展，脸色也差，仿佛久病不愈，当初斩英的行刺使他中了蛊.毒，后来蛊.毒虽解，身体却也大有损耗，然他如今的病郁难复却并非因为旧伤，而是因为皇妹琅寰长公主的离世。
　　他几乎不曾向任何人表露过，琅寰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份量可与这天下江山比肩，然而旁人不知道，也就不明白他的痛苦，都以为陛下如此哀痛只为了兄妹情谊。
　　灯影憔悴，寂寂深宫似乎比往常更冷了几分。
　　御清昂放下奏折，蓦然间抬首，恍惚从冷夜薄雾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他先是怔愣，而后猛地起身，循着那人影快步追去。
　　寻到了紫英宫附近，那掩在雾气中的人回过头来，竟长着与琅寰相似的面容，诡异的是，这女子的衣着很是古怪，头发也只到肩膀那么短，不过……她的眼睛明亮非常，一如往昔。
　　“晏儿？”
　　那女子笑起来：“皇兄。”
　　御清昂瞬间湿了眼眶：“你……你回来了？”
　　“嗯，”薄雾中的御清晏道，“回来看看你们。”
　　御清昂十六岁登基为帝，向来冷静自持，从未如此刻这般失态，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可还……可还安好？”
　　“我很好，三哥，”御清晏说，“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跟晏国有些不一样，起初我觉得陌生、害怕，现在也渐渐适应了，倒是三哥，你很让人担心。”
　　御清昂说：“我后悔，后悔不该让你参与那些事，不该给你紫英剑，不该给你有实权的爵位，或许更早之前，我该好好拦着你，不让你踏入江湖，若是你像雍和一样……”
　　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御清晏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御清昂苦声道：“可这些都是你喜欢的，我又怎么忍心不让你如愿。”
　　御清晏说：“我知道三哥最疼我，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御清昂心道：终究只能是兄长。
　　“你也是晏国人的君王，”御清晏道，“皇兄，您一向重视我的心愿，现在我有一个愿望。”
　　“你说。”
　　“我希望你作为晏国的皇帝能够保重身体，”御清晏微微歪了一下脑袋，像幼时那样撒娇道，“也希望你作为清晏的三哥可以恢复些精神。”
　　御清昂意识到了什么，声音艰涩道：“好，我答应你。”
　　“三哥不要为我担心，我已经决定，无论在哪里都会好好享受生命。”御清晏慢慢退去，雾中的身影逐渐遥不可见。
　　“我答应你。”
　　晏国的皇帝如此承诺着，他要把自己的悲伤与痛苦隐藏起来，一如隐藏那些永不为人所知的心意。

　　*

　　庄亦睁开眼睛，脑袋一片混沌，探手摸到枕头下面塞着的手机，才六点五十三，平常这个时间她绝对不会醒。
　　下楼看了看，楚非大清早的就已经支起了画架，在画她养在院子里的绣球，庄亦随便洗漱了一下，端起阿姨做的早点放到他旁边：“还没吃吧？”
　　“今天这么早？”楚非丢开画笔，喝了口牛奶，“没顾得上。”
　　庄亦弯腰看他的画：“这就是那什么意境吗？我自己种的感觉就是花，没什么特别，怎么你一画出来就不一样了？”
　　楚非含笑看着她：“哪里不一样？”
　　庄亦：“说不上来，就是……变成景了。”
　　楚非笑得更开心了。
　　庄亦没吃几口，她拎了把剑在院里不急不慢地舞着，这是她的习惯，即便来到了千年后，也没有丢弃武艺的打算，一切都如平常……但楚非觉出了问题，他总是可以第一时间察觉到庄亦情绪的变化。
　　所以等她舞完了剑，他递了杯新榨的果汁过去，接过剑问道：“谁惹你不爽了？如果是我，随便你揍。”
　　庄亦轻轻捶了他一下：“就你这两辈子的书生体质，我哪敢揍。”
　　又笑道：“想事呢，前几天不是凑巧去颜绍他们剧组玩了嘛，看那边女演员吊威亚很辛苦，有的撑不住就需要替身，我感觉我可以去做武替，你怎么看？可行吗？”
　　楚非：“不行。”
　　“难道我做不来？”庄亦又捶了他一把，“我的功夫当年也就比离歌稍逊一筹，碰上斩英封痕都不在怕的，区区武替信手拈来好不好！”
　　“你当然可以做得来，但那活儿配不上你，”楚非道，“最关键的是，太辛苦了，而且凭你的脸和气质为什么要做替身？明明主角才配得上你。”
　　庄亦嘿嘿笑了笑，被他恭维的很愉悦：“我又不是真的要大演特演，就是想玩一玩过把瘾，你知道那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
　　楚非无奈道：“好吧，但我要跟着一起去。”
　　庄亦：“你这几天不是忙画展吗？”
　　楚非：“助理去忙，有画在就行了，要画师做什么。”
　　“那咱们赶快跟剧组联络，导演很看好我的！玩几天刚好赶上你的画展，我要去看！”庄亦兴奋地去拿手机。
　　楚非看着她欢快的背影，心里的滋味十分复杂。
　　晏国琅寰长公主十岁拜师，十四岁踏入江湖，一腔豪情为行侠仗义，后晏帝遇刺，她又自觉担负起身为一国之公主的责任，再入江湖为晏国织下一张情报网，以对付云国的暗探以及楚国的斩英杀手，每日行走于刀口浪尖，积下了一身伤痕，其实即便没有在战场上遇到北澜巫妖，她本身也已经沉疴难愈……而他每每想到这些都会羞愧难当，因为斩英是他手下培养的一股势力，只是那个时候他逃避厌世、正在四处游历，并不在意这些杀手取的是谁的命，他也不知道她就是晏帝的亲妹妹。
　　其中恩仇纠葛，早已难说，而踏过了时间与空间、在一千年后相遇，他们也必须解开心结、放下恩怨才可新生。
　　却仍是忍不住想要感慨，到了当下她的武功才不至于沉重，也没有了需要肩负的身份与责任，说去玩，便去玩。
　　庄亦踏上台阶，又回过头来：“楚非，我做了一个梦，见到了许多故人。”
　　楚非心中一紧。
　　“我已经不是御清晏了。”庄亦又道，“虽然牵挂着他们，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我要在这里好好活着，跟你一起。”
　　楚非上前抱住她：“因为梦才醒得那么早吗？”
　　“嗯，”庄亦揉了揉他的背，“会回忆从前的事，难免怅然。”
　　楚非道：“无论什么……都跟我说一说，好吗？”
　　“好。”庄亦并不吝啬，与他分享完，又问道，“你会想起过去的人吗？”
　　楚非脸上显出茫然之色。
　　他爱的人在眼前，过去的时光里还有什么值得念的人吗？
　　他没有交情至深的朋友，也没有依依不舍的亲人，楚国皇室与晏国皇室不同，他的父皇时时担心他篡位并在他身上下了十几年的慢性.毒让他不能习武，他唯一的兄弟虽然个性单纯却从生下来就注定是他的威胁，他不怀念他们，唯一值得念的大概就只有那些为他做了许多事对他交付忠心的臣属，可在庄亦面前，这些人又是不能提的。

　　*

　　晏楚结盟联手灭掉了云国、击溃了北澜，战事大胜，楚帝宣非却在不久后宣布退位，把帝位禅让给了皇弟宣策，并于退位三日后离世。
　　任楚国上下如何猜测纷纷，他都并不在乎，一心以巫妖术法中的引魂阵图去与心上人相见，他最忠心的臣属们自然也只能按他的吩咐去处理后事。
　　封痕按照楚非的话在阵法真正启动后毁掉了阵图，令入阵之人都复生在一千年后，不会有其他意外。
　　做完这一切，他在山洞中静立许久，与手中的刀一起陷入了迷茫，他生于永晅府，自小便是永晅麟王的臣，为麟王去修天下第一的刀法，为他监控整个斩英甚至成为斩英第一杀手，如今也为他毁去这阵图，那么之后呢？
　　封痕想起麟王离去前的话：“阿痕，这些年辛苦你了，我走之后，你便自由了，去做你想做的事。”
　　自由？
　　这个词对封痕来说太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
　　身后响起脚步声，封痕习惯性地拔刀挥去。
　　封兰吟却笑起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没有麟王殿下震慑，你早晚会对我出手。”
　　封痕直白道：“我讨厌你。”
　　封兰吟：“是吗？那还等什么？”
　　长刀横在对方颈间，封痕却并未砍下去。
　　封兰吟知道自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又问道：“不管怎么说，麟王殿下最后登临了帝位，我们都跟着他为楚国战斗过，现今殿下退位，宣策登基，你会为了楚国去辅佐宣策吗？”
　　封痕：“他算什么东西！”
　　“我想也是，麟王麾下你向来是最忠心的，”封兰吟道，“也是最危险的，宣策还不知道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麟王旧臣，有些麻烦呢。”
　　封痕收了刀，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讨厌封兰吟，因为他觉得封兰吟过于世故油滑，一直担心此人会背叛麟王，而今麟王已逝，他对此人也就没有任何感觉了，连厌恶和憎恨都不会有。
　　封兰吟同样在麟王逝去的地方沉默了很长时间，叹息道：“殿下，陛下，你还真是随心随性啊。”

　　“少主。”
　　封兰吟回到了竹林。
　　斩英是列国间血腥与杀戮的代名词，斩英少主却是一个风雅的人，不知道他手上流过的鲜血，你便会以为他是一个士族出身的贵公子。
　　竹林小楼中有一个人在静养，过去几个月，封兰吟一边忙着整合斩英之力辅佐麟王，一边又派人找寻天下名医为钟离司疗伤，功夫不负有心人，钟离司的眼睛已经可以看人，然而三杀之一、斩英最凶狠残忍的杀手司命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了，也许是闹腾够了，也许是明白自己跑不掉只能任人摆布，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封兰吟说过话。
　　窗外落着冷雨，他的目光便一直循着雨水汇聚的一片水洼，不声不响。
　　封兰吟照旧坐在他身边，拿起他无力的腕放在手心，轻轻把玩着。
　　良久，大概是忍无可忍，钟离司终于还是开了口：“放开我。”
　　封兰吟：“不放。”
　　他撕下儒雅风流的皮，恶意笑道：“到了我手里的东西，没有逃脱的可能。”
　　钟离司挣扎：“你得意什么？！你也不过就是一个贱.奴！你不过是麟王脚下的一条狗！凭什么支配我？！”
　　“骂人的话能不能有点新意？”封兰吟不紧不慢道，“我是狗，你还不是被狗.骑……”
　　钟离司：“我会杀了你！”
　　封兰吟不在意：“等你可以动手的那一天再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
　　钟离司不知为什么，说出他以前绝说不出口的正经话：“听说晏楚联盟大胜，如今楚国是麟王为帝，作为他脚下出力最多的一条狗，你不是应该节节高升、封侯拜相了吗？怎么还有空闲在这里？”
　　封兰吟静了片刻，道：“麟王已逝，如今是成安王宣策为帝。”
　　“什么？”钟离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而后大笑起来，“好啊封兰吟！竹篮打水一场空哈哈哈……你从污泥里爬出来，以为攀上麟王这棵大树便能改头换面、前途无量，为他统率斩英，双手沾满鲜血，为他不惜对自己亲爹下手，结果他却在大业将成时死了，你还剩下什么？满朝文武可看不得咱们这种脏东西存在，宣策那个蠢货会怎么对付你一点也不难猜！封兰吟，你会走投无路的！”
　　“我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会下地狱，”封兰吟抓住他的双臂，温柔款款道，“干嘛把我说得那么可怜，我为麟王统率斩英，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喜欢血腥杀.戮之事呢？我就是要主宰别人的命运又如何？列国天下谁不是闻斩英之名而色变？”
　　钟离司却被他眼中的疯狂惊住。
　　封兰吟紧抱着他：“我迟早有一天会下地狱的，钟离司，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钟离司未能及时回神，也未能及时拒绝，最终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好。”

作者有话说

　　补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