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清河晏》途茗

74、雪落无声（二）

　　（三）北冥
　　一个人而已，漠雪以为自己总会忘记的。
　　她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事物，经常到村里的老大夫家当学徒、学些药理，制了弓箭，试着到山林里打猎，但她毕竟力气小，箭总是射不准，就像学了药理却也不敢给人治病，最后还是要在酒铺子里给养父帮忙。
　　北疆的夏日，难得有几个温暖的日子，漠雪心情好了一些，跟着养父做酱菜。
　　那天她在院子里晒萝卜干，忙的出了一身汗，却突然听到马鸣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不等她回头去看，就被抱了个满怀。
　　日头太烈，漠雪有些晕，抱着她的人喘了几口粗气，激动万分：“小雪，我回来了。”
　　漠雪先是浑身颤栗，紧接着死命的挣扎起来，她挣脱开这个有力的怀抱，看也没看身后一眼，没有方向的跑了出去。
　　“小雪！小雪！”
　　最后却还是被追上了。
　　当初那个憨厚老实的少年已经长的很高了，不再穿着破旧的皮袄，而是披着明亮的轻铠，不再背着陈旧的弓箭，而是佩着镶满宝石的宝刀……他整个人似乎都变了，人变瘦变英俊了不少，没变的是看她的眼神。
　　“小雪你听我解释，当初伏北城那些人找来，我……”
　　“不用解释，”漠雪摇着头退后，“猎户叔叔都告诉我了，你只是被寄养在他们家，一开始就不会在这里久留的，我都知道了。”
　　“小雪，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有多想你吗？”
　　“你想我做什么？”漠雪眼睛一酸，强忍着不哭出来，“你被接走是做皇子去了，想我一个乡野村妇做什么？”
　　“不是的小雪，”北澜国的六皇子急的满头大汗，“你是我的妻子，我要娶你的。”
　　“你娶我？说什么笑话？”忍着忍着，却还是流了泪，“咱们不是一路人了，没有人会同意你娶我的，没有人……”
　　“小雪！”他再次把她抱进怀里，紧紧的，生怕她再跑掉，“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没有你我吃饭都没有滋味，小雪，你跟我走吧，咱们一起去伏北城生活好不好？”
　　伏北城？说不清是为了幼时听到的教诲还是自己内心的坚持，漠雪拒绝了。
　　然而阿生……或者说北冥声却不肯放弃。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皇子，锦衣玉食、前呼后拥都有了，大概还觉得缺少些什么，总是不愿意让自己失去。

　　每隔几个月，北冥声都会跑到这偏僻的村落里来，求漠雪跟他回伏北城，他说他想带她一起过好日子。
　　漠雪心里不是没有动摇过，谁不想跟心爱的人一起呢？但她总觉得如果真的去了伏北城，会有更多事情发生她无法接受的改变，她惧怕这些。
　　直到那一次，北冥声喝醉了酒，开始絮絮叨叨一些伏北城的事情：“刚回到伏北城的时候，我觉得谁都陌生，奇怪，明明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的祖母、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哥哥……都是血脉相连，我只不过跟他们分开了几年，却好像都不认识了一样，他们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捡回来的垃圾，生怕我弄脏了他们的眼睛，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他伏在她的膝头，神智都有些不清了：“诺大的伏北城，我在里面找不到一丝温暖，总是想起你，想起带着你打猎爬山的日子，有时候我想，不做什么皇子了，我还回来好了，可是他们不允许我不做皇子，小雪，我做梦都在想你啊……”
　　漠雪感觉到膝盖处有些湿冷，才发现是他哭了。
　　当年那个傻气却又快乐的少年，心里竟也有了这样深沉而又难言的悲伤，漠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揪住了一样，痛的难受，她见不得他哭，见不得她的阿生会委屈成这个样子。
　　……
　　漠雪想带着养父一起走，养父却说：我年纪大了，在这里生活久了，没有福气享受外面的世界，你想跟他走，你们感情好，我也不拦你，往后无论过的好还是不好都记得往家里寄个信，爹心里也就满足了。
　　漠雪心想：这样也好，谁知道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呢，就不让老人家再颠簸了吧。

　　北冥声身为皇子，常居于皇宫之中，在外面还没有自己的府邸，他就在皇城里置了一处宅子，添了许多物什，两个人早几年就有过婚约，虽不得皇家承认，两个人也都没有在意，依着旧日的婚约行足了礼，正式成了夫妻。
　　刚开始的时候也的确过了一段好日子，北冥声对漠雪体贴入微，一如少年时的殷殷情谊，他不能常常过来，便买了几个侍从照顾漠雪，还像以前一样，无论得了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也都是漠雪。
　　只是在皇城之中，风波从来不止，安稳繁华的生活，又总是难以长久的。
　　数年来，北澜国的皇政几经更迭，每一次无不是伴随着血雨腥风、累累白骨，其实列朝列国都是如此，北澜的动荡更为频繁而已。
　　前几年的长河一战，北澜出兵数十万征讨晏国，最后却没有得到相对应的战果，这使得皇帝的威望一落千丈，后宫的凉太后趁机把控了朝政，她当政期间，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迫害了许多皇室子弟，北冥声就是在那个时候流落在外的，如今虽然回朝，凉太后的高压也还在，悬在每一个皇室宗亲的脑袋上。
　　漠雪知道北冥声参与宫变，已经是很久以后了，那个时候，她在家里学做药膳，每逢北冥声过来，就变着法的给他调理身体，但是北冥声来的越来越少。
　　那段时间他非常忙碌，既然坚定的站在了父皇的阵营里，就要不遗余力的为推翻太后一党奉献自己的力量。
　　凉太后喜爱/男/色，北冥声便想出了一个计划，他秘密找到了斩英组织，请出了擅长媚杀的司命出手执行刺杀。
　　计划很成功，司命杀死了太后，皇帝重新掌握了政/权，于是开始着手清洗太后的人马，在这个过程中，北冥声再次得到重用。
　　漠雪知道的时候，问他为什么要参与到那些残忍血腥的事情中去，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北冥声便安抚的抱着她说：“小雪，她害我流离在外，害我父皇亲人抬不起头来，我当然要报仇啊，你放心，以后这样的事情，我再也不参与了，我不会让你为我担心了。”
　　可是他说了慌，皇帝重新掌权之后，朝堂上一时风平浪静，臣子们不用担心受怕，开始上书议论起立储之事，皇子们得到消息后纷纷摩拳擦掌，对储君之位志在必得，北冥声也不能例外。
　　毕竟有哪个皇子是不想做皇帝的呢？

　　（四）宿命
　　北冥声有五个哥哥，还有若干个同样有野心的弟弟，纵使他在铲除凉太后的宫变之中立了功，在皇帝和百官的心目中，也依然没什么资格做储君的备选人员。
　　他的那些兄弟都是真正的虎狼之辈，耍起手段来，就算是亲兄弟也不会留半分面子。
　　漠雪想法设法的劝他收心，她习惯了安稳的日子，也喜欢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总觉得阴谋诡计损人心，是不应该过多接触的东西，怕他会有危险。
　　但是这个时候的北冥声早就变了，跟她印象中的阿生相去甚远，他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美味，又距离皇权那么近，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劝了。
　　只是这些，还不是令漠雪最伤心的。
　　她在他身上闻到了陌生的脂粉香味，知道他这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然后她想到自己，跟着他其实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在别人眼中，她才是“外面”的女人。
　　漠雪不禁苦笑，她开始想念起养父的酒铺子，想念在雪夜里放飞的天灯，上天降福的时候应该是忘记了她，不然，她的愿望怎么会越来越远呢？
　　她想离开了。

　　深冬的夜总是特别难熬，漠雪辗转反侧，起身掌灯看了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更加睡不着，只好坐在床前发呆，今天北冥声还是没有来，他已经很久没有来看过她了，情谊总是抵不过时间的打磨，也许她在他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份量。
　　先写一封信给爹，打点好东西之后就走吧……漠雪想。
　　这时外面突然有什么声响，漠雪起身察看，发现是北冥声跌跌撞撞的回来了，他扑到屋里，漠雪才发现他脸色青白，前襟上一片血迹，不禁大惊失色：“阿生，你怎么了？”
　　跟着来的随从帮忙把人搀到床上，道：“夫人，殿下遭人迫害中了毒箭，御医看了都说没有办法，殿下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非要跑过来，一定要见您最后一面。”
　　北冥声似乎十分痛苦，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不停的唤：“小雪，小雪！”
　　漠雪任他握住，什么话都还没说，已是泪流满面，此时她心中的怨恨烟消云散，只是看着他的模样就心痛不已，更无法想象他会死去。
　　相对哭了许久，漠雪在自己慌乱的心绪里找到了一丝镇静，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狠狠的闭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睁开，吩咐随从的语气都好像是平静的：“让我跟他说会儿话，你先出去吧。”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北冥声咳出了一口血，他也不管，颤抖的伸出手，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脸。
　　漠雪止住了自己的眼泪，俯身给他擦那些血污：“我早跟你说过了夺嫡凶险，你为什么不肯听呢？”
　　“小、小雪，我……”
　　“你不肯听，弄成这个样子，可我又怎么舍得让你死啊……”
　　她都快要忘了，她是巫妖最后一人，曾经修习过可令鬼神为怯的巫妖术法。

　　北冥声没有死，并且知道了她的秘密。
　　巫妖神是每个北澜国人心中最高尚的信仰，人们一度认为这些年来皇室的动乱都跟巫妖一族不见了踪迹有关，若有一天巫妖重现于世，天下一定可以重归美好的样子，北澜也可以是最强大的北澜。
　　所以他跪在她面前发誓：“北冥声此生只爱叶漠雪一人，若有违誓言，必定不得好死！”
　　漠雪联想到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一定要来见她最后一面的情景，不由相信他这一刻的情感也是真的，不禁有些感动。
　　他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腰：“小雪，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然后说着种种忏悔自责的话。
　　漠雪看着他。
　　北冥声开始回忆起两人的曾经。
　　漠雪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别的情绪，她摇了摇头，说：“阿生，你的誓言，我现在不大敢相信了，你说是为什么呢？”
　　她知道他的誓言和忏悔里，或许有一半是真情，但另一半也是真的需要留住她，他在这场夺嫡之争中节节败退，已经退无可退了，非常需要帮手。
　　巫妖后人会是天底下最好的帮手。
　　她想：我竟然能看懂他这个人了。
　　于是她说：“你不如直接说出来，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时隔多年，当她施展巫妖术法救他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命运，没有人会放她走的，没有人会允许她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毕竟人心中的野心和欲/望那么多，有了巫妖神，也许就简单了。
　　而在理智所掩盖的内心深处，她其实是愿意为他所用的，她见不得他哭，当然也见不得他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