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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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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之江看了眼表,登时火烧屁股般地一蹦三尺高,“不行不行我真得走了,记得帮我带盒饭!走了啊!”说完便撒腿狂奔,关越还没来得及张嘴就没了影子。
徐洋溢刚好走过来,笑了笑,道:“又是社团活动?”
关越点头,“死丫头,火烧火燎的,饭卡又没给我。”说完仿佛不解恨,又磨了磨牙,道:“我看她就是想蹭我的饭卡。”
“她当时一口气加了八个社团就没想到今天?”徐洋溢慢条斯理地往旁边一杵,“我看她忙得恨不得连写作业的功夫都没有了。”
关越是卫之江的女性兄弟,俩人日常黏在一起,这么一来二去的,徐洋溢也跟关越熟了。她和卫之江算是物以类聚,两个都没什么女孩的模样,再加上此人不比卫之江常常语出惊人,徐洋溢跟她相处起来没很大压力,一个月下来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跟她闲唠嗑了。
“其实社团活动也没多少。”关越道:“几个社团忙几个社团闲,一般人也兼顾得来,但是……”说着她耸了耸肩,摆出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徐洋溢失笑。
社团活动不忙,但架不住卫之江好揽事。
卫之江其人,做事为人是果断又泼辣,恨不得自己是瓶万金油,哪儿哪儿都能抹一把,万事都得重在掺和地插一手,直把自己滚得一身累赘,就是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也兼顾不过来,非得有八个脑袋才勉强够用。
“今天是话剧社吧?他们要排戏?”徐洋溢问了一句。
关越嗤笑一声,“哪儿能呢,四处搞道具呢。”
“那有卫之江什么事?她不是编剧吗?”
“剧本写好了,临场发现服装不对,现在正四处找能用的。上次卫之江就说她以前租演出服的时候在有家出租行见过能用的,自告奋勇地就要领着两个服装组的小姑娘去。”说着,关越顿了顿,又补充道:“那地儿老远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晚自习之前赶回来。”
——还真是好揽事。
徐洋溢想了想,百思不得其解道:“就不能周末去吗?”
“周五就得彩排了,没服装不行。”关越摇摇头,“我跟她说将就用用现成的就行了,学生嘛,没谁指望一定要排出个‘作品’来,她非不听。”
徐洋溢听得是好气又好笑,跟着关越叹了口气。
关越感慨,“你说她图什么呢?上课的时候成天浪里个浪的,这种课外活动倒比谁都认真。”
这时候关越的手机振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啧,麻烦了。”
“怎么了?”
“团委那边临时有事,火急火燎地叫我们过去。”关越随手从桌子上拿了杆笔并一打草稿纸,“那边事情啰嗦,指不定什么时候才搞得完,估计我是没时间给卫之江带饭了。”
说完她扣了扣桌子,似乎在思忖让卫之江饿一个晚自习合不合适。
卫之江皮糙肉厚,精力充沛得比张飞还要多几十个钟馗,一个晚自习不吃饭铁定是饿不死的。但此人为人绝不客气,关越要真不管她,她能在接下来的大半个学期里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关越烦死。
“要不你帮她带份饭吧?顺带帮我也带一份。”最后关越看着徐洋溢,掏出饭卡,“卡拿去,随便刷。”
徐洋溢:“……”
帮人带饭,说起来是个轻松活——其实原本也应该是个轻松活,但受不住帮人带饭的人是徐洋溢,而他给带饭的那个对象是卫之江。
附中食堂统共三个,每一个都被卫之江探索过。此人差不多把每个食堂每个窗口的每个菜都尝试了一遍,其中出挑的几个还被她尤其地品头论足了一番,要给她机会,她能给每个菜都写一篇长论文,可以从上菜快慢品相好坏味道高低食材新鲜程度,侃到窗口大妈说普通话的口音和菜单配图的美丑,面面俱到,连带着徐洋溢也对食堂菜也有了一番颇为不俗的见解。
然而,徐洋溢知道东家的鸡汤泡饭放盐太多,西家的杂酱米线太硬,南家的冒菜辣椒不够味道,北家的鸡排盖饭过于油腻,他还是不知道卫之江究竟爱吃什么。
于是他只好冥思苦想,拼了命地想从自己脑壳里翻出一点关于卫之江真正口味的信息——想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徐洋溢感觉自己做数学压轴大题都没这么认真过。
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徐洋溢到底找着了一点勉强可称得上“有效信息”的东西。
卫之江对每个菜都能说出一番长篇大论,唯独只对其中一个窗口的牛肉盖饭惜字如金——她是这么说的:“这个味道有点像我小时候家附近的一个馆子做的,从前常常去,搬家后就没机会了。”
——她应该会喜欢这个吧?徐洋溢有点忐忑,走到窗口前头准备点菜刷卡。
牛肉盖饭在一干食堂菜系里算得上是昂贵的,一份饭要十五块钱,相应的,量也很实在,一盘子下去可能要撑死个把半大小子。炒饭的大妈是个厚道人,有一腔拳拳的慈母心肠全撒在这党学生上。经了她的手,偌大的盘子里头饭菜差不多能堆出一个完美富士山。她还担心青春期的小饭桶们吃不够,总嚷嚷着不够再添。
徐洋溢冲她礼貌地笑了笑,说:“要两份。”
大妈手脚麻利地接过饭卡,操着本地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道:“伙子,卡上钱不够喽!”
“……剩多少?”
“剩两毛钱,你咋个花滴?”
徐洋溢:“……”
亏了关越还好意思说“卡拿去,随便刷”。
徐洋溢一边无语着,一边掏出自己的卡,递了过去。
“剩两块,也不够。”
徐洋溢:“……”
他目光一转,火眼金睛地发现了在角落里头窝着吃饭的刘海,跟炒饭大妈喊了一声“不好意思”就朝那边火速奔去,一拍刘海肩膀。
后者被他吓得险些没把米粒呛进鼻孔里头。
刘海忍无可忍地给了徐洋溢一肘子,“你小子谋杀吗!”
“饭卡给我。”徐洋溢道。
“打劫啊!”
徐洋溢丝毫不理会死党愤怒的嚎叫,他以极高的效率把手伸进往刘海外衣各个衣服兜都搜了一遍,迅速摸出了饭卡,并且在刘海反应过来揍人之前光速闪人。
把刘海气得要冒烟:“饭卡都蹭我的!你是追女神追得把全副身家都败光了吗!”
徐洋溢躲在另一边偷笑。
——反正刘海就算气也就气那一会儿,多不过半小时就好了。
七点整的时候,卫之江堪堪踩着晚自习的铃声踏进教室,一眼望见了搁在自己课桌上的饭盒,当场就两眼放光,饿虎扑食一般地飞奔了过去。
“这个饭!关越终于良心发现买一回我爱吃的了?!”
徐洋溢听她一言,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心怀不甘,只好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关越去团委了,饭是我买的。”
“真的?!”卫之江已经打卡饭盒大快朵颐,“我太爱你了!”
徐洋溢怔了怔。
卫之江话音未落,他就觉得仿佛有什么人往他心脏上打了一针强效的激素,叫注定劳苦的器官没命地狂跳了起来。发源自胸口的悸动盛不住地满溢而出,蔓延至四肢百骸,遍及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的人还坐在这拥挤而闷热的教室,魂却不由分说地脱离了地心引力,孤注一掷地往天上飘、飞、蹿,在大气层里头热热闹闹地炸成了一把钻天猴,惊天动地,流光溢彩。
这时候卫之江又说话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个?”
徐洋溢拿出作业开始动笔,轻笑道:“碰巧。”
轻描淡写地掩埋了先前那一番波涛汹涌的犹豫与纠结。
周六晚,徐洋溢一个人呆家写作业。
他的手机震了震,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皱了皱眉,等他回过神来,几乎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徐洋溢侧躺在床上,把手机凑到眼前,瞅着微信图标上那一个小小的“1”,愣了会儿神。
他做题做得头昏脑涨,再加上学生常年睡眠不足,这会儿恨不得把手机往边上一扔,倒头就昏迷在被窝里。
可这会儿是十一点钟了,又是周末,一般同学不会选在这个时间发消息。
——别是有学校有什么事情要通知吧?
徐洋溢原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透支第二天的意志力,强撑着打着架的上下眼皮,点开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就清醒了——消息是卫之江发来的。
就俩字:“在吗?”
徐洋溢伸出手要点回复框却点歪了,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头在抖。他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强压下如同机关枪一般突突直跳的心血管,想:卫之江想干什么呢?
他加了卫之江的微信有几天了,不过卫之江似乎不太乐意用微信,连朋友圈都很少发。徐洋溢翻遍了她的个人相册,也凑不齐十张照片,平均下来每张都被他盯着看了五分钟。更多时候卫之江喜欢发文字,常常只是简短的一两个词,比如说她最新的动态就是一条“辣鸡数学”。
是以他们至今没在微信上聊过天。
徐洋溢心里头感情的一边兴奋得好比磕了药,理智的一边又不住地那大锤子狠狠地敲打他的脑神经,活生生体会了一把精神分裂的感觉。
“在。”他花了半分钟才把这个字发过去。
聊天框上头立马出现了一行“对方正在输入”。
徐洋溢心里狠狠地一跳,忍不住又要想入非非。
她是一直在等他吗?
整整半个小时呢。
时间好似突然被谁按了快进,片刻的功夫又往前走了一截,压根容不得徐洋溢多想,卫之江的回复已经跳出来了。
“你还醒着呀,不好意思,我之前没看到时间,不知道有这么晚了。没打扰吧?”
卫之江平时说话既不靠谱又不着调,然而一旦隔了一个手机屏幕,她又客气到了几乎是疏离的程度。
徐洋溢怔了怔,写道:“没。”
卫之江那边很久也没动一动。
徐洋溢把手机扔到一边,仰着头摊在椅子上。白花花的天花板被灯光映成一片昏黄,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昏晦又暧昧。他在自己心里头读者秒:一、二、三、四……一直数到了三十,他心里头一颤,又是克制又是迫不及待地望朝手机屏幕。
没有回复。
他定了定神,捞起手机,接着写:“有事吗?”他的手指间有点儿颤,就仨字,还打错了两个。
卫之江那边浮起一串“对方正在输入。”
哦,她还在呀。
徐洋溢不知是惆怅还是放松地舒了口气。
“说起来其实挺丢人的。”卫之江飘过来一句。
徐洋溢隐隐约约有了种预感,满脑子的困意登时散尽了,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专心致志地等着卫之江的下言。
“周五那天我们公演,你看了吧?”
“是。”
公演的就是卫之江操刀筹备的那部话剧。卫之江他们这一届的新生进校还没几个月,对社团活动之类的全然没有经验,话剧社的活动当然要由学长牵头。然而每年留任的学长拢共也就那么几个,话剧社又是附中的大社团,每年入社的新生都不少,不多的人力加上漫山遍野羊崽子一般的新兵蛋子,自然是捉襟见肘。
话剧社的解决方案是把每年入社的新人分作几个剧组,每个剧组会选出一个负责人与学长接洽。一学期下来,每个剧组大概能筹备上一到两个剧目。
卫之江恰好就是他们那个剧组的负责人。更巧的是,卫之江的剧组还赶上了高一入学以来的头一场话剧公演。
徐洋溢想着,按照卫之江的性子,这头一次公演,必定是要一鸣惊人的。当然不必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剧,但至少要让人觉得这个剧不错,好看,最好再能在年级上广泛传播个一两周,倍儿有面子。
然而事实却总不乐意照着人的期望走。
卫之江的剧公演效果只能算是平淡无奇,不大的演播厅里头盛着不多的几十个人,几十个人当中,玩手机的去掉一些,交头接耳的去掉一些,中途离场的再去掉一些,差不多就只剩下剧组成员拉来的亲友团了。
徐洋溢大概知道卫之江是想说什么了。
“你觉得怎么样?效果不太好吧。”开了话匣子,卫之江的话就流畅了许多,一句接着一句地出来了。
“其实还好。”徐洋溢思索片刻,安慰道。
这话说得太苍白,连徐洋溢自己都不觉得能起到什么作用。
卫之江发来一个笑脸,“哈哈哈,谢谢。”
“其实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就是心里边有个结。”
明明努力过了,明明很认真了,结果却还是不如人意。是错在哪里呢?是努力的还不够,还是走错了路,或者干脆是自己没有天赋?
徐洋溢简直太了解卫之江的这种感受了。
“不过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谢谢你。”
网络的另一端,卫之江平了平心气,揉了揉眼睛。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两手撑在窗台上,微微仰着头,望朝外头无尽的夜空。
好多了吗?其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卫之江想,她在世上活了十来年,走过的路,经过的事,几乎没有不是一帆风顺的。她幸运地有一个与生俱来的聪明脑子,活在一个小康之家,她轻而易举就考上全省最好的初中,再花了点儿力气,又考上全省最好的高中,好像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稍稍用点心,就能大获全胜。
更别提是她花了数个月的功夫,一心扑在上边的事情了——可是为什么回报却那么微薄呢?
卫之江想,她应该是最好的一个,再不济也是最好的那一群人里的一个,怎么就……怎么能莫名其妙地沦为平庸呢?
千般万般的心绪纠结成了一团没有头绪的毛线,乱七八糟地缠在她肺腑里头,叫她胸闷气短,头昏脑涨。
不过这些事情她统统没跟徐洋溢说。一来在她看来,他们的关系实在没有亲近到能挖心掏肺的地步,二来……她也不觉得她说这些徐洋溢能懂。
卫之江想起她初中有次大考发挥失常,年纪名次直接翻了个倍,叫她连着消沉了好些天。她一个同学问起,她照实说了,结果那人瞪大眼睛,叹道:“都考这个名次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卫之江当时就无话可说了。
有些人天生是要去追逐星星和月亮的,他们的遗憾与无奈,其他那些陷在世道里头浑浑噩噩的俗人怎么能明白呢?
卫之江叹了口气,有点后悔自己深夜打搅了徐洋溢——她早该知道倾诉是没什么用处的。
然后她的手机震了震。
徐洋溢:“你是第一次写剧本对吧?”
“我听关越说的,你是编剧。”
卫之江挑了挑眉,“是。”
“那你剧本方便给我看看吗?”
卫之江一惊,瞪着聊天界面上那个属于徐洋溢的小小头像,足足有三十秒钟,半晌,发过去一个“好”。
死马当活马医吧。她想。
徐洋溢看了看时间,十二点半了,他还剩着半张数学试卷没写。这张卷子的题有点难,他坐起来有些吃力,因此留在最后。
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的速度,觉得如果快一些的话,三个小时应该能把卷子写完。保证六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他几乎能留出周天一整天的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上卫之江什么,不过能做点事情总是好的。而且如果他真的能做到点什么,是不是就能离她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