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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孟姝第一次听到江茗去世的消息,是在她三十三岁的时候,从保姆阿沈平静如常的嗓音中。
      “二十二日凌晨,荷兰警方于阿姆斯特丹一所破旧公寓内发现一具女尸,已证实为日前风头正盛的青年华人作家林江茗,死因待查。”
      那时,孟姝半倚在沙发上,翘着腿,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逗弄着一岁零八个月的女儿恕安。正午的阳光愈盛,窗外吹来仲夏之风,微微灼热,孟姝有些许犯困,半眯着眼睛看恕安,女儿精灵得紧,穿着碎花小裙子,赤脚在沙发上跳来跳去,一会看看念报的阿沈,吱吱学上两句,一会又来摸摸她的脸,那半眯着眼睛的脸,不时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张、门”。
      “绿、四”。
      恕安口齿不清的模仿,挥舞着小手,心情尤为愉悦,手指扒着母亲的脸,嘟嘟献上两个亲吻,希望得到母亲的表扬,触不及摸到了眼泪。孟姝已闭着眼,脸埋在发丝里不看她,恕安不明,唤一声妈妈,无人理,再唤一声,便哇的一下大哭起来,哭声越烈,该是母女连心。孟姝在那刻倏然心悸,然后额头开始冒汗,痛起于胸腔的位置、然至胃、小腹、手脚肌肉乃至全身,难免咬牙切齿,突然而来的生理痛一定让她面目狰狞,她不愿意用这样的脸去看女儿。不想让她明白,这种让人失去自我的疼痛,源于爱情。
      阿沈闻声,停止念报,却见女主人巍然不动,缩靠在沙发里,似睡着了,任由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也不管,只得放下报纸过来哄恕安。
      “太太,您没事吧?”
      “带恕安去花园散步。”孟姝无力地唤过阿沈。

      阿沈抱起恕安,恕安的小手犹然轻轻的挠过她的胳膊,女儿的哭声渐远,却又似还在耳畔,以及阿沈那平静如常的嗓音。孟姝强忍疼痛,拾起阿沈丢在茶几上的报纸,刚好折到海外版,埋头去找、眼泪浸透,图字不清,此刻只她一人已褪去了冷静的皮,心慌不已,直到第三次才看到右下角极小的一块。
      寥几字,无图,如此记载江茗之死。
      是她认识的那个江茗,她心里有一个慌乱的声音不断提醒她。
      “孟姝,我们去阿姆斯特丹吧。”
      “嗯?”
      “听说荷兰的风车很美,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什么时候?”
      “不如今天。”
      “不如我嫁给你吧。”
      她记得江茗渴望的眼神,盯得她脸烧红,她佯作生气扭开头去,江茗却故态复萌,款款深情似真似假的伸出手来摸她的脸,轻柔如春风拂柳,初雪融化。
      她说:“孟姝,总有一天的,我要着带桃花笑靥,于千万人之中只身向你前来,旁若无人与你说,何孟姝,请你嫁给我,或者,何孟姝,请你娶我”
      届时,你一定要答应我。
      孟姝的眼泪,伴随着心悸模糊了视线。她直起身子,从茶几上摸索着拿过手机,东来日报记者季環深来电,手机在手掌中震动着,一次一次,抚平了孟姝手指的颤意。丈夫虽与东来日报有些来往,但她与此人素无交集,只结婚那日见过她与江茗,后来在恕安周岁生日宴上交换了联系方式,从未用过。孟姝接了电话,深深吸气,才把手机置于耳边,以免自己过于狼狈。
      “季小姐,你好。”
      “何小姐,冒昧打扰……
      你可否已知江茗离世的消息?”电话那边,停顿片刻,单刀直入,不予寒暄。
      “我……”孟姝深吸一口气,不敢说出自己没有底气的质疑。
      “何小姐,我已接到荷兰警方的电话,确是江茗,他们联系不上江茗的家人,我要去把江茗骨灰带回故土,你去不去?”
      何小姐,我知道你现在生活如意,与她早已没有往来,我本不该再打扰你的,但想着由你去接她,她会高兴的,若你不愿……

      下午五点从浦东出发,孟姝托季環深买了机票,沉住悲痛,与丈夫景荣打了电话,吩咐阿沈照看恕安,便急匆匆的收拾行李去乘南京到上海的高铁。吃了一颗无用的阿司匹林,身体带着麻木的疼,眼泪是止不住的,纷纷流进脖颈,狼狈而痛苦的赶往另一个城市。年轻的男司许是见不得女人哭,有些手足无措,一边朝后座递去纸巾,一边安慰:“小姐,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孟姝接过纸巾,哽咽道谢,又忍不住向陌生人吐露此刻心生。
      “是失恋呀!你长得这么漂亮,天涯何处无芳草,莫难过了。”
      孟姝不语,用手掌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间流出。
      孟姝不敢想象江茗已死的事实,但她好像明白,即从此生,人海茫茫,她失去了一个人,永远、永远。
      匆匆进了机场,见季環深拿着机票在登机口左右张望,孟姝红着眼眶忍住眼泪快步上前,接过季環深的机票,季環深见着孟姝的第一句话便是:“节哀。”
      江茗离世,仿佛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孟姝仰头看半刻天空,残阳从玻璃缝隙中泄出的余晖,晃得她眼睛疼,止不住泪,终于蹲在地上开始痛哭。季環深站她身后,轻轻拍打她的背部,登机的提示音在耳畔盘旋,季環深并未催她,她知道此刻并非意义用事之时,倘若这世界上有一个人与江茗同名同姓亦爱写作呢?生生止住眼泪,心脏还在抽搐,她扶着季環深的腿站起来,示意前往登机口。

      季環深也不见得比孟姝多几分精神,化了薄妆仍可以看出微肿的眼睛,她也哭过。季環深是记者,每日关注新闻动态,几乎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则新闻,便匆匆的与荷兰的朋友联系,接到警方电话,证实消息,向主编告假,通知孟姝,买票赶车,不过是半日的事。
      十二个小时的航程,两人互言小憩,却谁也没有睡着,季環深为孟姝叫了热牛奶,她关切地问:“何小姐,你还好么?”
      孟姝点头,又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摇头。
      算是好的,身体的疼痛已经缓解,心脏的抽搐却从未停止。
      回想起来,这两年生活得很好。丈夫景荣是个靠谱的老实人,老实人偶有浪漫温馨,夫妻相敬如宾,家庭和睦,恕安也一日日长大,乖巧可爱。她的生活是衣食无忧,不必为菜米油盐操心,做她的阔太太,闲来与邻居打打麻将,父母满意,朋友钦羡,和顺安平,只差在年岁中慢慢老去,景荣问她:“嫁给我你幸福吗?”
      她颔首。
      那虚伪的颔首,也是生活。
      “江茗以前总念叨,人生天地、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来独往。”
      “何小姐,你后悔吗?”
      孟姝摇头,唔着心脏道:“命该如此。”

      黄昏的时候,飞机穿过红霞,温柔的霞光,洒满半边天,夹杂悲壮,与平日里在地上看到的不一样,季環深的心也有哀切,她记得二零一二年夏天,在她家的阳台,那个瘦弱的女孩随意的倚坐在躺椅上,左手忖着头,右手手指轻轻敲打着扶手,望着天空的眼因为阳光而轻轻的眯着,在阳光的沐浴下一脸的安静淡然,她说,環深,我爱的那个人,她叫孟姝,昨天她打电话告诉我她要结婚了。
      侧头看孟姝,见她闭着眼,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里,节哀的话,已说过一次,不可再来,何况,她心里也很难过。
      “何小姐,我……
      我见江茗,是在盛夏的夜晚,回家的路上,那晚月光明亮,静静的街道上没有行人……
      我喜欢她……”
      孟姝与季環深,不过四十公分的距离,但她已逐渐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大脑昏沉,眼前之景又似清晰,她再次看到了江茗。一九九九年十六岁的林江茗,及耳的短发,穿着白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也是红白相间的回力鞋,她笑着,眯着眼,显露出年纪轻轻的鱼尾纹,她向孟姝伸出手:“孟姝,来,跟我走。”
      “去哪儿?”孟姝温柔的回她,却已搭上自己的手。
      江茗嘴角笑得更深。
      “孟姝,今日阳光甚好,我们去沙平中学,你还记不记得一九九七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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