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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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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一旁,看着列盖特探长打开警察局的人口系统,逐一排查所有姓莱耶斯的家庭。
四个小时之后,探长疲倦地关掉系统页面,对莫里森摇了摇头。
“你确定他真的是洛杉矶人?”探长问,“有没有可能是他当年填了假的地址?毕竟是从监狱参军,或许想跟家里撇清关系什么的?”
“他家里没有人了。”莫里森摇摇头,“而且是他亲口跟我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洛杉矶人。我这些年把洛杉矶都跑遍了,他提过的每个细节都对的上号,他肯定是本地人。就算不是,也肯定在洛杉矶生活过很多年,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那我真的不知道了。”探长无奈地摊开双手,“我真的很想帮你,长官。我希望你明白,这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人能让我赴汤蹈火,那个人一定是你。”
莫里森沉默了很久。列盖特也低着头,没有说话。
“谢谢你,吉米。”莫里森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大忙了。”
“对不起,杰克。”列盖特低声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莫里森突然就想离开了。他扶上两边的轮子,列盖特主动帮他开路。走到警察局门口的时候,莫里森说:
“你是当警察的,总要握枪。找个时间去接两根手指吧,否则出任务的时候多危险啊。”
列盖特攥了攥残废的那只手,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长官。我小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超级英雄漫画。”
“我觉得那些玩意儿全都是虚假的。什么超人,蝙蝠侠,钢铁侠,美国队长。在故事里,每当世界发生危机,就会有超级英雄从天而降,拯救无辜的普通人。可是当智械危机到来,当我的四个哥哥被那些机器人轻易撕碎的时候,却没有人去拯救他们。”
“后来我也上了战场,被炸断两根手指,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去。我怕的发抖,心里只想着我远在故乡的妈妈,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我希望能有什么人从天而降,帮我们打退那些可怕的智械。我跪在地上,眼含热泪,只祈求一个奇迹。”
“然后奇迹真的发生了。一个像漫画里的美国队长一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我面前,穿着军官制服,金发碧眼,不仅比美国队长帅,还比他能打。你告诉我,你跟我哥哥曾在同一个小队训练,我们会一起打败这些敌人,然后送我回家。”
已过中年的探长走过来,扶上莫里森轮椅的握把,为他换了个方向。
“回家之后,我在我哥哥的房间里待了很久。他收藏了美国队长的全套漫画,我把那些漫画一本一本地找出来,全都看完,看了好几遍。直到现在,我还会反复看那些漫画,尽管里面的剧情我一个都记不住。”
“莫里森长官,你想在洛杉矶找到莱耶斯长官过去的痕迹,这种心情,一点一滴,我都能明白。”
“我始终都不想装机械手指。总觉得残破的身体被机械制品修复,就好像是对死去的战友和哥哥的背叛。我猜,这也是您到现在还坐轮椅的原因,是吗?”
他推着轮椅前进,缓慢地走过街区。四五个年轻男孩追逐打闹着,脚下踩着滑板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个姑娘一边打电话一边偷笑,面颊红红的,嘴角挂着只有面对挚爱之人才会露出的温柔。
“吉米?”
“我在。”
“你刚刚说,你有个喜欢的酒吧?”
“没错,离这不远,就在梅尔罗斯大街。”
“我们正在往那走,对吧?”
“是的。而且我敢打赌,你也会喜欢它的。”
“为什么?”
“因为那是个远近闻名的同性恋酒吧。”
那酒吧的名字叫“思念”,莫里森看到那个名字,觉得冥冥之中,好像连上帝都在跟他作对。
酒吧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女人,化着浓妆,厚厚的粉底掩盖了皱纹,看起来有四十多岁,那实际年龄应该也有五十多岁了。
“她叫乔安娜,”吉米列盖特介绍道,“这是杰克,我的一个老朋友。”
“哦!晚上好啊,‘老朋友’。”乔安娜开心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低沉,好像嗓子受过伤。“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了,谢谢你,乔安娜。”莫里森礼貌地说。“我只是在找人,碰巧遇上了我们共同的朋友吉米。我就稍微坐坐,一会儿就走。”
“既然来了,赏光喝杯酒再走吧。”乔安娜忽然叹了口气,“看到你的样子,又让我想起了往事。”
列盖特在莫里森耳边小声说:“坏了,她又要开始说了。”
老板娘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杯子,用自来水涮洗干净。酒吧里放的音乐跟莫里森以前去过的那些gay吧不同,非常安静柔和,如果不是列盖特之前提起,他还以为这是个咖啡厅呢。
“我敢打赌,你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非常迷人的金发帅哥。对吗,杰克?”
莫里森和列盖特都愣了一下。酒吧里灯光昏暗,莫里森的脸上又有一道纵贯的疤痕,头发都白了,发际线也岌岌可危。除非乔安娜自带AI人脸分析系统,否则她怎么能看出莫里森年轻时的样子?
乔安娜用一块抹布把杯子擦干净。回头看到两个男人都在发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骗你们的。我知道你是谁,杰克莫里森。”
然后,她又忧伤地叹了口气。
“你们男人,永远都猜不出女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心,哪句话是玩笑。”
“如果当年,当他问我愿不愿意相信他的时候,我说了真心话,那该有多好。”
她给莫里森倒了一杯马蒂尼,又给列盖特倒了一杯威士忌,全都没有收钱。于是两个男人识趣而沉默地坐在吧台前,听她倾诉酒吧名字的来历。
她年轻的时候,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
而她爱上的那个年轻男孩,也有着迷人的金发,和海中的冰山一般碧蓝的眼睛。
他们两情相悦,迅速坠入爱河。奈何她的父亲,这家酒吧的前任老板,是个守旧又残忍的暴君。他不同意女儿跟那小子在一起,他就是不同意。
于是男孩想到了私奔。他攒了一笔钱,鼓起勇气来到酒吧,想问女孩她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
可那时候,女孩却没有足够的勇气。
男孩问他,你爱我吗?
只要你说你爱我,我会把以后的人生全部给你。你要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我绝不会给你北极的冰。也许我现在还年轻,但我保证会一心一意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分离。
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女孩的父亲突然走进了酒吧。他看到了女孩,也看到了正握着女孩双手的男孩。
男孩追问,乔安娜,你愿意相信我吗?
女孩看到了父亲,看到他愤怒而轻蔑的眼神。
一瞬间,恐惧代替了爱,她太害怕了,只有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她轻轻摇头,于是男孩眼里满满的希望裂成一道冰柱,落地的时候碎了一地冰凌。
“她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冰雪奇缘》,” 列盖特在莫里森耳边小声说,“她比喻什么东西都喜欢用雪和冰。”
后来男孩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女孩慢慢长大,接管了这家酒吧。她苦苦地守候在这里,却再也没能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给酒吧改名叫“思念”,只接待那些有故事的人。在这里跟他们交换故事,期待有一天,自己纯洁的思念能够化作一片不朽的雪花,传递到当年的男孩耳中。
“我的故事讲完了。”乔安娜回眸一笑,莫里森忽然觉得,至少她故事里说她年轻的时候有远近闻名的美貌,这点应该不是假的。
“你的呢?我的大指挥官,大英雄。现在,轮到你来讲故事了。”
莫里森不知道,他要讲些什么样的故事。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55年来发生过的每件事,他几乎全都记得。
可是此时此刻,当他坐在一家叫“思念”的同性恋酒吧里,旁边坐着他喜欢看漫画的战友的弟弟,对面还有一个少女般眨巴着大眼睛的酒吧老板托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酒吧里的背景音乐突然播放到了高潮阶段,一个浑厚又空灵的女声在唱着一首动人的情歌:
[Say you love me, just for today.]
说你爱我,就在今天
[And don\'t give me time, cause that\'s not the same.]
不要再继续拖延,我知道感情易变
[Want to feel burning flames when you say my name,]
当你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想感受那熊熊燃烧的火焰
[Want to feel passion flow into my bones,]
感受你的热情,像是血液流过血管——
[Like blood through my veins.]
就流淌在我的骨髓中间
一瞬间,一股感情的洪流席卷过他荒芜的心,摧枯拉朽般地吞噬荒原上全部的灌木和碎石,汹涌澎湃,遮天蔽日。他曾辛辛苦苦在干涸的河道上筑起无数道堤坝,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当它真的到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悲伤早已汇流,凝聚成海,他心里最后的陆地周围已是一片汪洋。
于是,当海啸迎面冲来,居高临下地宣示力量之时,他根本无路可退。
“我……我只是想找个人。”他声音嘶哑地说。
“我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我知道他曾经就在这儿,可当我来找他的时候,他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他说不下去了。
乔安娜眯起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看列盖特。于是列盖特想起他还拿着莫里森的照片。
“他想找这个人。”列盖特给她看那张照片。那是士兵强化计划中J小队的合影,金发的莫里森身边站着一个拉丁裔的年轻男人,浓眉大眼,颧骨突出,轻轻地抿着嘴唇,鼻梁直得就像特快列车。
“他说这人是本地的,他在洛杉矶找了整整三年,却连一个认识他的都没找见。我刚刚也在警察局里搜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怀疑他根本就不是洛杉矶人……”
“不,他是。”
酒吧里的音乐声在莫里森耳边远去。他怔怔地看着乔安娜,仿佛没有听清她刚刚说了什么。
“你年轻的时候见过他?”列盖特惊愕地问。
“吉米,你再这么说话,我可就不欢迎你来了。”乔安娜皱着眉头说,“人家现在也很年轻。难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吗?”
“怎么会呢!”列盖特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他讨好地冲乔安娜笑着:“乔安娜,美人儿,我的公主,我的女王殿下,行行好告诉我,你见过照片上这个人吗?”
“没见过。”乔安娜摇摇头。
渺茫的希望再次离他们远去。霍比特人怀里抱着战死的矮人国王,呆呆地看着天空中老鹰振翅飞过的痕迹。
“但是我这里也有一张老照片,”乔安娜说着,在吧台后面的墙上翻找着,“是我老爹和他的合影。这英俊小伙长得太有特色了,我觉得九成九是他。”
“在哪?!”列盖特和莫里森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喊。
然后莫里森重心不稳,连人带轮椅摔得仰面朝天,没能接住乔安娜递过来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概是这个酒吧里唯一保留下来的东西了。”乔安娜把照片递给列盖特,伤感地说,又趴在了吧台上。
“我想,就算基斯回来,大概也认不出它,更加认不出我了。”
列盖特接过那张照片,瞪大了眼睛,和莫里森的那张反复对比。
“杰克,你得看看这个。”他把莫里森扶起来,手激动得发颤。“比你那张照片上的年龄还小,确实是大概15、6岁左右。我觉得是他,你觉得呢?”
莫里森凝视着那张照片,点了点头。
高耸入云的海啸缓缓降落,最终化为一道涓流不息的河。愤怒和不甘渐渐消退了,一切都慢慢地淡去。然后悲伤张开了温暖的怀抱,安静地等他走过来。
最后的陆地温柔地沉入水底,像是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归宿。莫里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孩子,你想起来要去的地方没有?”
16岁的莫里森拼命揉了揉眼睛。他抬起头,洛杉矶近在眼前。
“我要去梅尔罗斯大街。”他轻轻地说,像是吐出一个半醒的美梦。
“那边有一个酒吧,我要去那个酒吧。我找了他三年,等了他六年。如今,我终于能够再次见到他了。”
“哇哦,”卡车司机惊叹了一声,“那这个人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当然,”金发的少年粲然一笑,两只眼睛里闪烁着水晶石一样的光芒。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比生命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