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梅》寂笔

4、雪夜梅(待续)

　　第一次遇见子玉时, 是在朝凤宫. 那时清抄朝凤宫, 要紧些的朝臣都来了. 苏煌也在.

　　老相国正低声激动地同我说: “皇上, 臣没想到皇上有这样的大志. 臣定当以臣所有效忠皇上!”

　　我淡淡“嗯” 着, 并没有同他共诉辛酸, 或抒发大志.

　　一干的宫女太监被押在眼前, 这时, 一双碧绿翡翠一般的眼睛望上来, 我微微发愣, 竟有这样一双眼睛……

　　一旁有人扑上去, 抓住她撕打, “妖物, 都是你害的! 你盅惑太后! 都是你!”

　　扯着扯着, 扯松了衣服, 细白的颈子露出来. 本来冷冷淡淡的她, 忽然就挣扎了, 仿佛急了, 狠狠推过去, 侍卫叫, “圣驾在前, 不得张狂!” 架了长枪分开她们. 只那一挑, 那人失衡, 跌倒下去, 手中衣服 “撕啦” 一声, 扯散了. 下面, 竟玉璧般平滑的身子, 原来, 是个“他”.

　　众臣愕然相瞪, 绿莹莹琉璃似的眼, 隐露璧玉羊脂一般的身子……这样的美好, 这样的妖异, 让人移不开眼……让人……惊慌……

　　不知谁叫了一声, “如此妖人, 祸乱后宫, 当拖出去, 重杖击毙!”

　　耳边有人吹风点火, “是啊, 皇上!”

　　我十分的惊讶, “咦, 如此美色, 杀了岂不可惜? 不如, 留在后宫陪朕……”

　　“皇上!” 扑通一声, 有人跪倒在地, 依稀, 仿佛, 是新提拔的臣子, 叫方回的.

　　我自垂眸, 斜斜扫他一眼, 正夏天里, 目光, 有点儿冷.

　　他险险住了声, 额上, 渐有汗起.
　　我斜斜盯着他, 故意沉声, 慢慢说: “来人, 将这碧眼宫奴, 送入寡人寝宫. 要随时, 马上, 能让朕见到.”

　　苏煌, 站在一旁……

　　太后宫里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些, 让人脸红. 我自冷脸站着, 偶尔, 听见人尴尬的, 有些不自在的咳嗽……

　　日后也散布出去许多谣言, 说太后精通巫术妖道, 喜研采阳术, 已得延年益寿, 宫中私藏狐妖精怪, 亦将俊美少年扮做宫女以供私时秘密赏玩……

　　总之, 那都是野史了, 正史里, 只有弑君未遂, 畏罪自杀, 被除名去籍的后宫嫔妃毛氏……

　　那一日, 人走散了些, 热闹了好一阵子, 渐静下来. 我负手站着, 慢慢打量着皇太后寝宫四周, 再怎样狠毒的妖婆, 一辈子, 也就尽锁在这宫中了.

　　方回跪在我脚边儿, 未曾起来.

　　我叹一口气, 轻望着殿心望不穿的一层层沉沉雾雾的纱帐帘幕, 淡淡提醒: “方回, 记得, 朕, 终是本朝的天子……”

　　他这样聪明, 肯定是明白的. 只希望, 他莫聪明过了头, 装糊涂……

　　这一天, 忙来忙去, 我也是累了.

　　着人在西冷宫园子里设了暖榻茶水且自歇着消暑. 半躺在暖榻上, 渐已有二三分睡意, 耳边儿听福公公说着些什么, 也没在意, 且自嗯哈应了. 忽被突响的掌声打散了睡虫, 睁眼却见两人押着一衣衫散乱的宫女跪在前头, 她满头环翠, 却袒着一张平板板的胸膛, 成什么样子. 迷糊半醒想起些什么, 我皱眉, 叫人带他下去换了男装再说.

　　他却挣扎不休, 嘴里叫骂, 却是张口结舌.
　　“毒妇! 杀人不过碗大的疤! 我绝不会再任你们母女一窝耍弄我!”

　　过半晌待我回过神儿来, 方猜出他必定是在想骂我毒妇, 还是狗皇帝好.

　　福公公尖细细的声音拔地而起, “大胆! 竟敢冒犯龙威! 来呀, 给我掌嘴!”

　　我坐起来, 伸手止了. 问他:“ 那你是想做女人了?”

　　那碧眼狐狸一般的男孩儿呲目相瞪, “我是男人!”

　　我奇道: “既是男人, 叫你换回男装有什么不对?”

　　他瞪着眼, 一阵儿迷茫, 说不出话来.

　　我躺回软椅上去, 望着天际飘忽的云彩, 自言自语似说:“做人, 这样别扭是不行的.”

　　良久……, 听他硬声道: “我还有个妹妹, 被那个老贱妇抓住关起来了. 你要是能放过我妹妹, 我, 我就……”

　　一个 “就” 字就梗在脖子里, 后面的话也不往外吐了.
　　唏……,求人也不肯软声儿么? 倒枉费了这一把怪动听的嗓子. 我躺着,想着, 忽然想到了些什么, 慢慢坐起身儿来, “你知道你妹妹关在哪里么?”

　　“不知道.”

　　我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他, 有些苦恼, “这倒麻烦了, 早知道, 不那么急杀李公公了.”

　　他又是焦急又是匆忙, 几番周折, 那一双碧莹莹的眼眸渐自暗下去了……

　　我心中, 亦是不忍, 不由放缓了声音, 说: “且下去换了衣服, 回来说话儿吧.”

　　看着二人押着魂不守舍的他,走远了去. 我自怅然……

　　皇兄, 你可曾为我这样过? 只怕未必吧? 早早先, 当不会看不出来我与苏煌彼此有意, 你却定要捷足先登, 娶了他姐姐, 闹得我二人姑舅相称. 如今好了, 我的哥哥, 娶了苏煌的姐姐, 但是, 苏煌, 有苏煌的家, 我有我的家, 见了面儿, 他要跪着, 我得由他跪着, 听他叫我一声 “皇上”. 从此再难一条线上, 一条心平视对方了.
　　皇兄, 你到底是迟钝还是自私?

　　想着想着, 就笑了, 真是, 什么日子了, 人都死了, 还翻旧账呢.

　　“冬虫, 朕如今, 也就能想到你了.”

　　这奴才狡黠地说, “皇上何不问夏草?”

　　“夏草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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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也会死……”

　　“朕知道, 但你想不想死在朕前头?” 我好奇地打量着他, 慢慢问. 以前, 只当他是个伶俐的小奴才, 不想, 也会如此诡谲地笑着说这种话呢……

　　“这样吧, 冬虫, 你说出你知道的, 朕贬你出宫为庶民, 赐你银子, 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安安静静过日子.”

　　“若奴才不说……?”

　　我笑了, “朕, 也不介意多杀一个人.”

　　他沉默着……

　　“冬虫, 太后给了你什么好处? 说出来, 看看朕能不能给出更好的条件打动你.” 我是不怕的, 如今太后已死, 不能跟我争了, 只要不是为人情, 我想必有把握打动他.

　　他突然轻轻笑了, “皇上知道吗? 太后在时, 总叫那奴才脱光了进去伺候. 后来……那奴才背上就起了疮, 脏得要死, 听说都生了蛆呢…… 太后才不叫了, 却也舍不得让他走远. 每晚儿躺在床上, 叫他跟在身边儿, 跪着, 伺候着…… 看着, 看着, 看着又动不了, 恨了, 拿指甲去掐他的脸. 水葱样的脸, 就印出斑斑点点的迹子, 太后又舍不得了, 拿手去摸, 一遍儿遍……”

　　安常泰跟在一边儿, 不自在地挪挪身子, 我冷冷听着, 叫他, 珂漪和旁边的人下去了. 他们犹豫着, “皇上, 这奴才极危险, 咱怎么能留皇上您跟他单独说话儿?”
　　见我冷冷不说话, 等着, 他们终于还是走了. 我如今是暴君呢, 想杀谁就杀谁, 何况区区几个奴才? 不走, 还等什么呢?

　　冬虫跪在地上, “吃吃” 地笑了, “皇上, 那脏货又给了您什么好处呢? 要您这么费力帮他? 他除了脸, 再没别处能看了.” 随即, 又仿佛想到什么, 很吃惊地暧昧地笑了, “难道, 皇上还没看过?”

　　我看着他, 只是不说话, 慢慢笑了, 仿佛看见极有趣的东西……

　　他阴阴沉沉盯着我, 就流出汗了, 慢慢儿, 有点儿抖……
　　强撑着, 发癫病似, 笑着, “皇上……要杀奴才吗?”

　　“不. 我想看你活着, 满身生蛆的样子……”

　　他短促地笑了两声, 突然停了, 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空旷的宫殿里, 渐渐, 能听见他喘气声儿……

　　我慢条斯理地问: “你, 还是不想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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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儿, 冬虫说了许多话. 我亦不是个食言的人.

　　他走时, 人隐在暗影里, 诡异地冲我笑了, 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皇上, 你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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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想时时看见他, 于是我便能时时看见他. 那一晚儿, 我拉着那碧眼儿, 我说, “我们出宫去.”

　　他不理我.

　　“我们去找你妹妹.”

　　他抬起头来.

　　那样的脸容, 神情, 那样的唇瓣儿, 想不吻下去, 很难……

　　我笑眯眯看着, 说: “不过, 我们得悄悄儿的……” 他嘴唇儿微动, 我嗓子里有点儿干, 只此而已, 自觉我也算经得起考验了. 但朕, 亦不过是为美色所迷. 我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 我并不见得对谁都这样. 我不是个善良的人……

　　他的喉咙也有些涩, “我, 我不知道地方……”

　　“朕倒问到一点点. 来, 我们慢慢去找.”
　　我们换了太监的衣服, 拿了腰牌. 虽说悄悄儿的, 但要出宫, 也少不得几个甩不脱的人跟着.

　　夜风里, 我有点儿咳嗽. 隐约听他说: “你, 你…何必……对我如此……”越说, 声音越轻了去……

　　我笑笑, 将胳膊搭过他肩上, 整个儿人半挂在他身上. “你是朕的新宠嘛. 顾名思义, 当然要是想尽法儿宠着的.”

　　他玉石一般莹白的侧颈上, 渐渐竟泛起一阵红晕, 淡淡一抹润开, 似初晨天边新浅的霞光. 我看着, 目不转睛, 笑眯眯说, “艳绝朝霞, 朕, 封你为霞姬吧, 赐朝阳殿.” 那一截脖子上, 似有青筋滚动. 我想一想, “嗯, 不好, 不好, 霞姬太俗了, 明日, 明日……呵…, 咳咳咳咳……”

　　糟糕, 夜里本就微冷, 又是迎风站着, 话太多了, 倒是活该招惹一阵儿干咳. 背后, 却有一只手, 慢慢为我将胸中郁涩抚平. 我悄悄儿偷笑……

　　对美人么, 当然要怀柔.

　　夜里行路, 路很长, 会闷, 要找话来说.

　　于是我说: “其实问出这么点儿消息, 也不容易. 虽说朕是皇帝…… 虽说不好为这么点儿小事问你要回报, 但是,”

　　他的肩膀僵了僵. 很有些蛇缠肩颈的意味.

　　我闷闷笑了……

　　“不是有人说, 知恩图报, 以身相许…… 你也听过吧?” 虽然是夜里, 我也能觉得他眼光有些吓人. 那一种僵硬, 细软的皮肤也仿佛变做了大理石. 冰雕一般, 冷而清, 本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却终于……,颓然, 慢慢说: “随便. 只要找到我妹妹……”声音里, 有些怅然……

　　我的手指, 自他颈上, 慢慢下滑, 滑上脊背上时, 指尖儿更轻, 其实, 不是一点儿不怕的……指下, 直滑坚硬的肌肤有些儿突, 隔着衣服, 似能觉得有物体蠕动, 稀烂, 依稀能听见滑腻虫身溜蠕过腐肉的声音……他浑身一紧, 我的手指亦在抖. 他忽然, 扭身, 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儿.

　　身后, “仓啷” 数声, 有刀架在他脖子上. “放开皇上!”

　　他并没有松开手, 头也没有回, 只盯着我, 盯着我. 冰霜凝翠的眼瞳, 澄碧地看不出一丝波动, 灯火下, 剧烈收缩的瞳孔, 透明, 浅淡, 越发显得, 那一双眼不似眼, 仿佛一圈带着冰纹的玉璧, 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冷冷, 坚硬, 把一切摈除在外了.

　　明明是不该有些什么的, 我心底却偏偏有一丝波动……

　　“名字……”

　　他愕然, 微愣, 不知是火光移开了些还是什么, 那一汪冰冻的湖水仿佛微澜, 恢复了些许微晕的色彩……一不小心, 破碎了…… 若春水…含冰……

　　我挥挥手, 示意跟从的侍卫和安公公他们退后, “吵什么? 生怕人不知道朕换装出宫么? 退下.” 皇上说的话, 就算再犹豫, 也得遵从, 他们退开了几步. 我想: 看来近日里倒真是立了些龙威, 这么多人总算没白杀了……

　　微微笑了, “至少, 该告诉朕, 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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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玉.”

　　“秋子玉……” 他有些不自在地松开手, 转过头去……

　　我笑眯眯, 将手臂又搭回他肩膀上. 他突然转过头来瞪我. 我撇撇嘴, “手疼.” 然后咳嗽两声儿, 拿另外一只手抚抚额头, 叹气儿, “这大夜里的, 朕这身子……,唉! 没事跑来跑去, 也不知道为了谁?”

　　我抬头侧着脑袋看天, “唉! ……”

　　他憋着一口气, 狠狠扭过头去.

　　“唉……”

　　我又叹一口气, 无可奈何地道:“走吧.” 小声又说: “谁叫朕活该自找的呢?”

　　一行人继续走着, 我悄悄儿, 贴在他身边儿肃声说: “不过以身相许, 还是要考虑的……”他僵着膀子, 终于, 什么也没说, 脖子, 又红了. 脸却白了.

　　我呵呵儿, 就笑了. 小声叫着, “子玉, 子玉, 你怎么就可爱成这样?!”

　　青筋滚动……

　　我发誓, 他一定很想转过头来冲我尖叫, “闭嘴!!!”

　　但是为了妹妹, 他一定会忍的……
　　他已经, 一定, 忍了很多……

　　我的手指, 不自觉地又轻轻抚回他背脊上的伤处……麻苏苏的, 手指有点儿酸……依稀有什么东西在手指下蠕动, 蠕着, 蠕着, 蠕着心里也有些酸了……

　　到得底牢时, 我已在他怀里了. 模糊张开眼, 浸进他一汪碧湖水般的眼里去. 依稀听他说: “你, 路上……睡着了……”声音有点儿僵, 入耳, 却还是轻软.

　　他放下我, 我挣着站直了, 笑道:“ 我说这一路怎走得这么轻松……”半有些解嘲的意味. 他看着我, 眼神有点儿奇怪, 忽然扭过头去.

　　依稀似听他问,“你最近, 常这样么?”

　　“嗯?”

　　他却又不说话了.

　　身边儿有人说话,“皇上, 就在下头了.”

　　“噢.”

　　这里, 奇异的安静. 我仍有些迷糊, 半醒着, 隐约似在梦中. 灯景再清晰, 也是朦胧, 抓着他的手, 跟着人, 往里走着……依稀又似回到儿时, 他们拉着我, 一路走着, 我回头去, 看见母妃坐在深深宫殿里头, 不动, 不言, 不曾转头来看我一眼……是的, 只是母妃, 还不是母后呢, 那时, 父皇刚死了皇后, 要立母妃为后, 然后, 再也没提了…… 等我再回来, 什么都如烟梦中散去, 物是人非……而如今, 依稀仿佛还在那场梦中, 延续着, 还未曾醒来……

　　一路走下去, 转了两转儿, 深深梯子下头隐约灯火处, 有一间牢房. 正对着……

　　“呼恍” 有人将灯火扯着自我边儿过去了, 手心里, 他的手猛地挣脱出去. 我站着, 有些清醒, 有些迷糊, 空落落的, 我如空心的芦苇, 起了风, 微微, 摇晃着……“叮铃当啷” 一串清晰的响声儿, 那不远处, 门打开了. 他冲进去. 我, 慢慢儿跟上……

　　里头, 借着光, 依稀看有人摊靠在墙角, 身着皂裘, 皮毛老旧了, 远远望去, 凹凸不平, 许多地方已褪了毛. 待人走近了, 却忽然一下子散开许多! 我吓得一跳! 原来那身上, 竟覆了许多鼠蚁! 那一面儿残破的身子便露出来, 星星点点有白骨露出.

　　跟我同来的少年, 扑进去, 发狂一般跺脚踩着地上逃窜的老鼠.

　　“口支呀呀” 一室惨叫. 唯有那该叫的人, 不叫.

　　他跪倒下来, 小心翼翼抱起地上半尸半骨的人. “妹…,妹妹?”

　　她竟还没有死, 张开嘴来, 勉强说…, 说着什么. 隔这些距离, 我能看见她齿骨合动. 地上, 黑油油的老鼠 “口支口支” 叫着四蹿, 我吓得不敢动.

　　那么干净出尘的少年, 却似什么恶疟肮脏都不怕了, 将耳朵贴近那一半儿已是骸骨的人嘴前, 一点儿也不勉强. 那样的温柔, 小心……我渐迷了眼……

　　那骸骨, 突然一抽动,我心口猛地跟着一跳, 浑身发冷…… 她, 躺在他怀里, 再没有动过……

　　我只觉, 太后对我, 已算极度仁慈.

　　我见着他, 那样紧, 那样紧地,一把, 一把, 把那骸骨抱着, 拥近再拥近, 几乎挤入自己身骨里去. 我喉咙堵得慌, 闷闷, 小心, 拼命地咳起来, 咳得止不住声.

　　在抬头, 他已将骸骨放下, 骸骨镂花纹似的心口儿, 插着一柄雪银银的匕首. 他脱了罩衫, 小心把骸骨包起来.

　　我头晕目旋, 一个趔趄, 站不住身子. 他转头来, 扶住我, 就那样, 半跪在我脚边儿, 突然, 说: “你中的毒, 叫幽梦, 是我带来的.”
　　说完, 便什么也不说了……

　　石牢里, 我俩沉默良久.

　　我的手攥在他手心儿里, 突然, 我哀叹:“完了, 子玉. 你可是朕心头之宝, 朕为你, 生生连命也要丢掉了呢.” 只不知里头兴奋好奇的程度有多少. “朕知道了, 朕赐你为美人天心吧.” 他颈子一抖, 差点儿支不起脑袋了, 强撑着, 终于抬头来看着我, 那一副表情……

　　我垂头, 看着他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不知灵魂, 可是这个样子? 伸手, 轻轻摸上去, 指尖儿触到睫毛, 想是戳痛了瞳仁, 他一眨眼, 泪便流下来. 我的手指静静划过他眼角, 顺着那尖峭的侧颊划动几下, 指肚下的皮肤, 冰凉如玉. 我茫然轻笑, 笑问: “子玉, 做我的心吧.”

　　他没有出声……,望着我, 望着我……, 直到我…陷进那一汪碧潭心里去……

　　我蹲下来(我反正也站不稳), 抱住他, 静静与他相拥. 我的脸颊贴着他的, 玉一样滑, 我知道, 他那一面儿上还沾着死尸气味儿, 那死尸脸上, 怕没少爬过老鼠. 我贴着他的脸儿, 却只能拥得更紧. 他实在, 是漂亮的……

　　这样漂亮的人, 难得一次生到地上, 本该是要当仙佛一般护着, 供着的…… 而到如今......, 他抱着我肩膀, 涩涩, 一声声说: “她求我杀了她, 她求我杀了她! 求我, 杀了她……”艰狠着嗓音, 一遍遍空洞地说, 没有泪. 他抠得我骨头生痛…… 我, 且不忍放手……

　　我有些茫然, 眼前儿, 群鼠乱窜, 复又聚在一起, “嗅” 着那一点儿腐朽里微微新鲜的血气, “呼啦” 一下, 忙忙掩上了地上半枯的尸骨……

　　我眼珠儿里也有些麻痒痒的, 渐渐儿, 虚了…… 隔开了一层膜…… 只有怀里满满抱着的, 玉一样的人儿, 是真实的仿佛存在的. 我茫茫然, 就将头歇在他肩上……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