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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秋蝉(6) ...

  •   当天晚餐时,戴明明并没有对我的问题多做解释,或许是因为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回到旅馆后,我把戴明明发给我的测试卷转发给了学妹Zoe,Zoe非常高兴和感激,发过来的消息直接泯灭了文字,全部变成了表情和符号。过了好半天,她才终于回复道:[姐,你真是太好了!我找到新工作后,绝对请你去外滩吃一顿星光晚餐!么么么么么哒!]
      戴明明说的没错,Zoe对待这套测试卷的态度和看法与我完全不同,她就像个得到了最爱玩具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临走前都再没提过要让我向其他机构的负责人推荐她。总算是解决了一件事,我松了口气。

      等我洗完澡吹干了头发,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后,空白了一段时间的脑袋里,又被HZ校区的变故给塞满了。我可能真的是个思维如野马般的智障吧,戴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给我的却是一整晚的忐忑不安。
      当晚,我一会儿梦到自己因为连续三天没出分丢了工作,一会儿又看到自己穿着一身套装坐在机构年会的餐桌旁,面前摆着的名牌是‘教学总监’。还没等我吃上一口热菜,边上那人就把红酒给打翻了,洒了我满满一裙子,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可以确定,她一侧的脸颊笑起来有个酒窝。我转身想拿个碗砸死她,却发现面前是魔都JA校区的大门,门上贴着个很古早风格的封条……最后一刻我惊醒了过来,一个激灵坐直,急喘了好几口气。

      我睡前把窗户开了条缝,这时,夏末秋初的蝉鸣顺着缝隙溜进了屋里。这种蝉鸣不是盛夏那样的喧嚣,而是在断断续续的节拍中透露着静谧。安静,寂静。
      明明是蝉翼躁动不安的拍打发出的声响,却因与夜幕作伴,最终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富有节奏的蝉鸣连接了人的梦魇和流转的星月,还有那通往长河尽头的沉眠。它们不断拍击薄翼,直到身体变得僵硬、残破、枯竭。
      这大概是所有事物的归处,是人力之所不可及。

      就像在时代的更替中,一个鼎盛王朝也注定在某一天迎来它的覆灭,哪怕统治者为之倾尽所有,这种衰败枯槁的过程都是不可逆的。
      这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同样。就好比十五年前犹如名剑出世的X机构,现在虽然谈不上分崩离析,但至少盛况难再,大小丑闻花式撕逼更是没停过。十二年前气吞山河的H机构,今年年初被曝已被HE公司收购,出于市场转型策略,多项业务领域都难以为继,且教师等人力资源方面也出现了严重的断层。
      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轮到A机构、Q机构……甚至是我所在的S机构。这种荒谬又真实的预感在我第二天早上到达HZ分校区时到了顶峰。

      “戴老师,杨老师,远道而来辛苦了,这样,我看一会儿我们讨论完,时间也差不多,大家一块儿在湖畔酒楼吃个饭怎么样?”HZ分校区负责人James笑着说,一边领着戴明明和我视察校区。我们其实是走马观花地过个流程,在每个教室门外停留一小段时间,听一下里面上的什么课,老师和学生的表现如何。说实话,隔着层门板,我们很难判断里面到底是什么进度。
      戴明明昨天已经和我交代了个大概。HZ分校区下个月月初就会暂停营业,这个授课点所有的生源将被转移到另一处校区,而教师资源则要更为妥善地安排。其中有几位非常具有培养潜力或是在业内小有声名的教师,总部的意思是宁可抓错不可放过,嗯。总之,好货都在碗里了,要端回魔都下锅。
      HZ分校区已经提交了教师名单与对应简历,戴明明这次就是做个名义上的学术审核。实际上大家都明白,在这种事上作假就是天下第一傻叉,分分钟要被戳穿,所以这份名单大体上是不会有问题的。

      戴明明皱眉听着,装模做样的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还半遮半掩地避开James的视线,然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这个混蛋在本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好饿’两字。我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概被James看到了,他的表情立刻显得有些微妙,面露忐忑地看着我:“呃,杨老师,这位是刘老师,是八年教龄的老前辈了,一直很受学生欢迎,您……?”
      我连忙轻声回答:“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真的尴尬,我那个白眼并不是对教室里正在讲课的那位刘老师有什么不满。我端正了神色,切换好职场专用表情包说:“我们一定会对每位教师做出最为公正客观的评价,我们的评价会以书面的短评形式递交给总部人事部和教研部留案,请放心。”

      我对James有不错的观感。看着一个大厦将倾的校区,甩手烂摊子的事年年有,尤其是处在负责人这个位置上,往往第一件事不是负责而是脱责。能在最后关头拉自己手底下的员工一把,真切地为员工的利益考虑,这样的人通常有个好名声,即使不在这儿做了,也总能另谋高就的。
      戴明明显然和我想得一样,她看了James一眼,又低头在本子上画了个简笔狗头,像是毫不在乎地问:“James,HZ这边一关,好苗子总部拔走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吗?”这话有交浅言深之嫌,不过在我看来,这才像戴明明会问的,她当初也是这么直球我的。
      James楞了,张着嘴‘啊’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既像个语气词,又像个不知所措的问句。

      他带着我们走了一遍校区,该记的也记的差不多了,戴明明给本子上的狗画了个尾巴,然后合上本子夹起笔,说:“James,我和杨老师都不是在乎形式的人,中午简单吃一点,我们聊聊天。你们平时吃什么?叫外卖吗?HZ外卖生意应该也不错吧。”
      戴明明刚说完,james就苦笑着点点头,叹了口气。我猜他这时也是没什么心情去湖畔酒楼吃饭的,戴明明给他个梯子,立马顺着就下了。James果然给我们叫了外卖,还顺带安利了一把HZ的油爆鳝背面。等面都送到,他也不和我们客气,打开盒子就吃了起来。我得夸一下这个鳝背面,真的超好吃!

      夏末初秋天气转凉,James依然吃得额头冒汗,他抓过纸巾擦了下,说:“我做这行已经有十年了。最开始是个做教培业的朋友拉我入伙做CC,后来他自己半路做投行去了,反而是我这个半吊子坚持着。”
      “我什么机构都待过,早些年X机构分家的时候,我还赶上末班车,带走一批我的班底。我也有试过自己做机构,不过我没什么天分,做得没别人好。”说到这,他又叹了口气,“有那么几年,我投进去多少就亏多少。后来我就带着愿意跟我走的人来了S机构,大约就是五年前吧,在这里开了分校区。”

      “那时候,HZ没有几家大型机构的分校,专攻北美方面的更是凤毛麟角,所以这个校区是很红火的。当时来咨询的家长和学生都快要排队了,我们还额外租了一个楼层,现在我们这是六楼,当时十楼也是我们租下来的,就这样,寒暑假教室还不够用。”james说着,伸展双臂比划了下,像是要把十楼和六楼包揽在怀里。
      “但是这两年不一样了,这里越来越不好做了。”他再次叹了口气。这时我已经吃完了面上盖浇的鳝背,正看着戴明明的。
      她很有自觉地夹起两片放我碗里,转头问james:“为什么说这两年不好做了呢?这两年和前两年,差别真的那么大吗?”戴明明放下筷子,开始喝茶。

      james点头:“是啊,只不过是差了那么几年,难道差别就那么大吗?我刚开始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但是……唉,怎么说呢,大概是因为魔都的资源实在太好了,离HZ也实在太近了。”他掏出手机,打开计算器app,“来,我给你们算一笔账。”
      “我们从HZ到魔都,假设是开车,大约180公里,途径收费站加起来花了160,油钱就算涨价后的价位好了,也就200左右,也就是说,单程不算人力费,花销360元上下。假设是坐高铁,最便宜的特价票有50不到就能买的,普通的二等座票价70,贵一点一等座也不过是120元,高铁速度还快,单程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站。自驾花销只占我们一期一对一课程售价的百分之一,班级课程售价的七十分之一不到,高铁出行就更……呵呵。说了这么多,我其实就想问问你们,你们觉得能来上课的家长和学生,会在乎这笔钱吗?”james苦着脸看着我们。

      戴明明没说话,我也没有。
      james打开了话匣子就再也关不上:“选择来机构上课的学生,要不就是有较为迫切的出分需求,要不就是想打好根基做长期计划的学习。他们无论哪一种,都很在意师资和各项课程配套服务,能花钱买到更好的,就绝不将就。去魔都要负担的成本低到可以忽略不计,对HZ本地的学生和家长而言,有什么理由要来HZ校区呢?至于非本地学生,如果已经决定要接受更好的教育,那魔都就是最佳选择,也就更不会考虑一步之隔的HZ校区了。”
      “但实际上,魔都的资源和HZ的资源没有那么大差别的。”我插了一句。即使在魔都,语培界也总有鱼目混珠的教师存在,并不如很多人想象中那样,随随便便找一个语言老师都是才高八斗。
      james喝了口茶,再次开口时声音却有些嘶哑:“有的……是有的。你不明白。家长和学生眼里,这种‘差别’是不会消失的。远程课堂和线上模式推广之后,这种‘差别’只会变得更明显,他们宁愿在网上参加魔都的课程培训,也不愿意在HZ面授。”

      我吃着鳝背面,却忽然感到嘴里的面条不是那个味了。
      汤还是那个汤,鳝背也还是那么鲜嫩可口,但面却总有点难以下咽,可能是在汤里泡得久了糊了的原因。我对自己说。
      如果要在魔都选出一批对现代科技和建设发展最不敏感的人,我绝对会入选。我很不喜欢待在不熟悉的环境,所以很少出远门,除了当年留学,我回国后坐飞机、火车、高铁的次数是很有限的。我虽然经常上网购物,但不怎么玩游戏或聊天,朋友也就那么几个,还都是高冷或变态,谁要和他们时常聊天啊!就算网购,我也是理智消费为主,购买的多是刚需。我很依赖手机,但我更换手机的频率很低,非要用到烂成一坨屎了再换。
      可就算如此,我也能感受到时代的变化,还有这种变化带给每个行业的变化。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早十年,别说是高铁,就连自驾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不断发展的交通网络把城市、省镇、县村都放进了一个大盒子里,人们随手就能拿到想要的那个。出行费用变得微薄,生活变得更便利舒适。机会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少。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有时候你也不知道你是往高处走的人,还是往低处流的水。又或者,往高处走的人多了,可你却坐着船顺着河下去了。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更好,但可惜的是,那些‘变好’里并不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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