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不出分啊》芒果酥和凤梨酥

2、赌徒（2）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我只想重新躺回去。
　　漫长的假期意味着学生量远胜往常，而我们这些机构教师们只能活得猪狗不如，每天重复着大班课小班课一对一等课程，时不时还得奔波往来于各大校区，早饭一杯水，午饭一杯水，晚饭可能累得连水都喝不下去，假期过后如同抽脂。
　　你们的假期就是我们的死期。我半闭着眼刷牙，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浓重的黑眼圈想着。
　　然而，为了生计，我不仅没资格抱怨苦和累，还得担心自己的课量是否充足，假期之后又能否依靠这些收入度过有可能迎来的培训淡季。想起这种种，满肚子的憋屈就又吞了回去，穿上人模狗样的衣服，光风霁月仪表堂堂走出家门，没到地铁站就饿得肚子咕咕叫。
　　这世上，打肿脸能充胖子的多半真有几两肉，就怕打肿了脸还骨瘦如柴。

　　校区和往常一样，自习室里人人眼下青黑脚步虚浮，看相的来了一定大呼‘此处有妖气’。仔细一想，我都这么累了，更别提全天候复习做题的学生们，只能无奈叹息，打起精神给自己戴上扩音小蜜蜂，继续一个上午的二十五人大班轰炸。
　　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班级里，通常只有十分之一都不到的学生能够在课程结束后达到目标分，剩下所有人都是太子陪读。原因一部分在于大班课的课堂性质，教师们不能给予每位学生充分的关注，也不能给到锻炼和修正的机会，而这对于口语和写作课程来说尤其致命，不经过练习和专业矫正，很少有学生能仅仅通过自己的能力就领悟到关键问题。另一部分原因在于学生自身，大部分班课由于价格低廉，颇受普通收入家庭和学生的青睐，但也间接造成了学生的一种心理：反正很便宜啊，能学到一个知识点就算回本，学到两个已经赚了。

　　就好比现在，坐在最后两排的学生已经开始心不在焉了。我扫视了一眼，就知道他们蠢蠢欲动的爪子摸向了各自的手机……“咳咳！”我故意咳嗽一声，注视着最后一排的某个男生保持沉默，直到对方满脸紧张地把爪子收回原位。坐在倒数第二排低着头整理头发的女生抬头看了一眼，也慌忙放下手里的镜子开始作笔记。
　　这就叫偶像效应……呵呵屁了吧，这叫兔死狐悲。
　　教师的沉默，很多时候都比大吼更有效，因为在学生们习惯了教室中回荡着的声音后，很容易就会察觉到这种声音的沉寂，并出于某种羞愧与懊恼混杂的小纠结心态，反思自己的行为和话语。果然，教室里细微的交谈声慢慢消失了，学生们重新进入了课堂中。

　　这是第二节写作课，我必须在下课前把几个大类的话题都从宏观层面解析一遍，给学生大致的思考方向并进行破题，下节课才能详细针对每一个主体段落该如何构建，进一步深化学生的拓展能力。这是个快了学生理解不了，慢了课程进度有误的事。所以，就像戴明明时常说的，很麻烦。真的很麻烦。
　　就在我想方设法活跃课堂气氛并组织学生阐发观点的过程中，一节课三小时过去了，然而午饭时间的来临没能改变今天苦逼生活的本质，因为……暴雨天气下，外卖延误。对于普通工种来说，延误的外卖仍然是外卖，可对于机构教师而言，一份延误的外卖就只能是一个装饰性饭盒了。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吃饭，课程一个接着一个，上课的时候吃饭会被投诉，因此多数老师还是会选择咬牙忍过去。

　　……忍过去的人并不包括那天的我。
　　没错，那一天，我居然有幸不用再饿着肚子上完下午的课。
　　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我都很惊讶地发现，与戴明明这个人相识，似乎是为我带来了某种不知名的奇怪好运，每当我以为山穷水尽时，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她就像是一个抛下骰子的赌场大佬，每一回都在危机时刻掷出最大点数，老虎机不摇中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

　　这要从我下了课后赶往C区的教室说起。下午就是在那里进行尹御这个学生的VIP一对一，我一般都会提前过去把电脑和资料放下，再看有没有多余时间可以出去觅个食。而我赶到C区时，发现尹御的教室里居然还有人在。凑近了一听，里面还在上课。
　　我看了眼手机，显示是12：22，这个点了还在上课，不得不说声服。我就这么站在门外无聊的做起了偷听这种事……不，大概算不上偷听，因为授课老师的嗓门实在太大了，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听。
　　透过教室门上的玻璃小窗可以看到，戴明明正站在小小的教室中央，手舞足蹈地讲解着某段听力文本，她像是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忘情地表演着。而尹御缩在课桌椅后面，一脸惊慌懵逼地瞪着这位声名显赫的听力老师。

　　我又看了眼手机，12：24，我现在出去的话，应该来得及为自己买一份饭，顺便再为戴明明买一份药。在这个故作清高号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行当，一起吃过一顿晚饭已经算得上是有交情，买药这种事我还是很乐意去做的。
　　很可惜，戴明明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眼尖地发现了我，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打开门拉着我的胳膊：“杨琼，你来的正好，我们还有一秒就下课！我在布置作业！”
　　她说完，又拉着我走进教室按着我坐下。
　　我看了看，边上和我并排坐着的是我的学生，这种感觉很微妙。但很显然，我的到来让尹御松了口气，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轻声细气地对我说：“老师好，谢谢老师上次这么细致地为我批改作文。”
　　我心想这算什么，别说是精批作文了，就凭你出的那钱，你让我重新写一篇范本都可以。我愿意啊土豪，您老开口吧不差钱。

　　戴明明打开软件一篇篇TPO拉出来看，指着报了几个数，让尹御记下来后，笑着过去拍拍他的肩：“就按照我说的做，知道吗？”
　　尹御被拍得一个哆嗦：“但、但是……唉不行的老师，我、我可能不行啊……”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戴明明板起脸义正言辞，“我又不是请求你，我在强迫你！”
　　我听得快要原地起飞，连忙拉住她说：“他行的他行的，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尹御快要爆炸，半天憋不出一个字，脸涨得通红。这个原本就内向害羞的男孩，此时此刻大概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可我仔细看了看，发现他只是窘迫，并没有害怕或者不快，可见对于戴明明还是很信任尊敬的。

　　尹御这种类型的学生，家境殷实且家长自身受过较为良好的教育，懂得教育对人的影响，所以愿意投钱追求精英式教育，希望孩子从始至终都接受高级别教导。这样的群体是很典型的二八原则中，百分之二十的忠实客户，百分之八十销售额的提供者，俗称金大腿。
　　哪怕这个学生蠢如猪，从上级那里领命后，我也要把他伺候得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更何况尹御并不笨，甚至算得上聪慧，出分几率非常高，对同级别客户圈内的口碑营销十分重要，这样的学生必须供起来啊！
　　秉持着不要让戴明明继续说话的原则，我拉着她出了教室：“我请你吃午饭。”一边转头叮嘱尹御这个乖宝宝，“你的午饭寄放在助教HELEN那里了，自己去拿哦。”

　　“你要请我吃什么？”戴明明对我的话信以为真。
　　我瞪着她：“你看看几点了。”
　　磨蹭了好一会儿，现在已经到12：37了，而我下午1：00就要上课。戴明明耸耸肩。
　　“所以没有吃的。”我恶狠狠地开口。
　　戴明明却说：“其实我自己带了午饭，我们可以一起吃。”她带着我往校区的茶水室走。
　　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老师是自己带饭的，但绝不会是戴明明这样的人。带着仔细包装好、营养比例完善、且色香味俱全的午饭的，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一个人。没错，绝不是人前活泼潇洒，人后抽烟喝酒骂脏话，如同废柴大龄女青年的戴明明。

　　我吃着戴明明的午饭，至今如梦似幻。等我吃饱后，巨大的饭盒靠近我的那一侧也只是凹陷下去了一点点，戴明明嘲笑道：“鸟都比你吃得多。”
　　现在戴明明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能对她的各种垃圾话视而不见。戴明明也吃完后，随意地把饭盒碗筷扫到一个袋子里，我们匆匆道别，我往尹御的教室走，她马不停蹄地朝另一个校区赶。我其实有点替她担忧，不知道她能否在1：30前赶到，XH校区离这里可是有一段路的。教师迟到不是小事，对于戴明明这样的明星教师来说，更有可能被人挑刺刁难。

　　“老师好……”打开门后，尹御像以往一样，轻轻揉揉绕地朝我问好。
　　配上他那185的身高和帅气坚毅的脸庞，我每次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这个孩子显然刚吞下最后一口午饭，打开茶壶倒出枸杞茶喝了两大口才咽下去。这也是让我觉得奇特的地方，很少有他这个年纪的学生随身带着沉重的不锈钢茶壶，茶壶里灌满了菊花枸杞茶。
　　他很乖很守时，即使这顿饭吃得不那么安稳平缓，也并没有抱怨什么，到点后就拿出纸笔和手提电脑认真地看着我。

　　对于这样的学生，我永远不需要额外提醒他，‘上课不能迟到，因为老师之后还有其他的课程，不能为了你而延时’。尹御就像一台精准的机器，你把他调试完装配好，他就按照你设置的程序开始运作了。
　　可是，恰恰是因为这种乖巧和精确，让人感到一丝遗憾和……麻烦。
　　我不得不承认，戴明明是对的。
　　每当我说到一半停下来，想要引导学生阐发自己的观点和想法时，尹御就像是完全无法领会我的用意，依然抬起头专注地看着我，双眼里除了迷茫还是迷茫。我不能只给出段落中心句的写法和要点，我必须连同每一个细微的论据、每一条应该被延续下去的逻辑线一起，把整个段落的框架列举在白板上。一旦我停下，尹御也会跟着停下。就仿佛，我才是这台机器的中枢控制台，而尹御整个人只是无关紧要的外壳和零部件。
　　我叹了口气，继续讲解下一篇文章的审题要点。

　　说实话，我已经不是那种初出茅庐的年轻教师，抱着满腔热血想要改变学生了。我见过很多很多比尹御更有天赋也更有潜能的学生，也见过很多很多与他类似的牵线木偶。努力去改变的确是个美好的愿望，有时候不努力一把他们都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呵呵。
　　与其浪费大把时间，不断引导这些学生改变自己的思维方式和学习习惯，不如在仅有的这段课程时间里，给他们灌输大量的知识和信息。这是一个很简单粗暴但也异常高效的做法。既然我改变不了这台机器的运作模式，那我就为这台机器加装更加丰富的程序代码，丰富到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他都能安全规避风险达成任务。

　　课间休息时，我想到从中午起就一直想问的事：“尹御，你最近听力怎么样？”
　　这个学生在听力这门课上遇到了瓶颈，上完强化阶段的课程后，一直都没有显著的提高，连续两次考试都是在20-22分左右徘徊，所以家长执意要求校方给出一个解决方案来。校方哪有什么解决方案，结果还不是只能让戴明明顶替了原本的听力老师上阵。临危受命就像逆水行舟，风险极大不进则退，做的好都说那是你应该的，做不到就名声扫地。
　　我带着尹御也有一段时间了，从强化一直带到冲刺，每一次考试写作都有提分，大言不惭地说，家长对我简直不能更满意。但就算是这样英明神武让人敬佩的我，最近也很困扰。到了这个阶段，想要在写作上继续有所突破，可能要在综合写作这一块与听力有关联的部分下手了。我不能直接问‘你觉得戴明明这个混蛋看着还顺眼吗’，但我也确实很迫切想知道戴明明究竟有没有像昨天晚上说的那样，找到了正对症结的那一环。

　　尹御犹豫了半天，看上去欲言又止，嘟囔了几句我没听清，又问他：“什么？”
　　这时候，尹御才吞吞吐吐地说：“呃……老师，戴老师和我说，以后……以后，嗯，就是听力笔记的事，她说，让我不要记了，或者越少越好……呃，就是，就是那个听力‘极简法’返朴归真，戴老师这么说的……”他说着，自己都像是觉得这个要求很好笑，抓耳挠腮地解释了起来。
　　我听完一瞬间如在云里雾里忘乎所以。什么鬼啊这是什么路数，听起来好厉害但是总有哪里不对劲。T这个语言考试，听力部分和国内考试完全不同，要求考生先听文本，听的时候并不给出题目，直到整段文本都播放完毕，才会显示各种题目信息，因此最后解题时很大程度依赖于听力过程中做下的笔记。这个说出‘听力极简法’的戴明明，要不就是绝世高手隐藏boss，要不就是混世魔王机构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