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瑞传》娜寻

16、哀鸣

　　这世上，或许有许多人都没想明白：为什么活着？而对于自幼成长于魔宫的孩子来说，他们只为顾裴而活，因为被抛弃的人已经没有资格为自己而活了。顾裴总是残忍地告诉他们是如何被丢下的，若是不信，便拿出死契了断他们最后的念想，因此那里的孩子麻木地听从，毫无生气地活着。事情总有例外，顾连瑞就是：他不信顾裴所言，除非他亲眼所见。当顾裴给出两条路：保留从前的印记和姓名，沦为他的奴隶；成为魔宫的杀手，他的刀，顾连瑞毫不犹疑地选择了第一条路，从此恶魔般的生活开始了。每一天，他都在满足顾裴令人作呕的欲求，辗转于他的□□，卑微得连蝼蚁都不如。可顾连瑞依旧幻想着光会刺破萝帐照耀进来，然后父亲伸出手来带他离开，一天天，他从死祭中艰难地喘息着，哪怕是顾裴的极言讽刺，尖锐嘲笑，他都充盈着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希望。
　　直到九岁,那年因恼了顾裴而被丢进风月楼内，脂粉香夹杂着酒气漫天飞舞，□□的叫声不绝于耳。高楼之上，帷幔之中，他的四叔在酒醉后乱性，他父亲强行闯入，扫过床第，拽起顾天宥摔到地上，让人打包带走后，用厌恶的眼神扫了在床尾惶恐惊讶的他。只那一瞬，彻底击垮他多年的期待，撕碎了不止是他脖上的长命锁，还有他生的希望。自此，如同木偶牵线般苟延残喘，他的心枯萎了，不吃不喝，不痛不伤，静静地等待着死亡，就连顾裴都失去了兴趣，任由他自生自灭。漫长的黑暗中，一切都静止了，唯有绝望蔓延。
　　最终，他没有死。是小拾颤颤巍巍地拿着微弱的烛光照亮了他通往人间的路，蹒跚的脚步直直地向他走来，放下油灯，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掏出半个馒头，细嫩的小手一点点将馒头掰碎塞进他的嘴中，然后再取出腰间的水壶将口中的馒头碎顺势灌进他的胃里，小拾见他吃完，欣喜一笑，如同雨后彩虹般美丽。如是好几天，他没有再抗拒，反而隐隐期待着小家伙的到来。十天后，顾连瑞清醒过来，他静静注视着认真掰馒头的小拾，小手凑近嘴巴，他忽地握住他的小手，轻声道：“我自己来。”小拾抬起头，睁着大眼傻傻地盯着顾连瑞，难以置信道：“瑞哥哥，你说话了。”顾连瑞宠溺地摸摸小拾的头，凹陷的双颊中间露出久违的笑容，虚弱地道：“是的。”从此，顾连瑞不再是为顾连瑞而活，而是为小拾而活，为了这地狱之中唯一的真情。
　　此刻，蜷缩在房间角落的萧明焕只着单衣，光着脚，目光呆滞地垂在地面，抗拒着所有人的触碰，亦不肯进食。每每有人靠近他，他便发出尖锐的叫喊声，强烈地扭动身躯，疯狂地挥动四肢抵抗着。唯有待他精疲力竭地晕倒时，才能将他挪回床上，给他灌汤灌药。如此，萧明焕的身体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急的秦有道与萧思行团团转。
　　另一边的顾小桉在秦有道的妙手之下，捡了条命。失血过多使他虚弱不堪，过度使用真气，运用生死决导致他气脉逆行，虽然顾天鸣与萧思行暂时为他梳理紊乱的真气，但是秦有道为了保住他的性命，集萧思行之力将他丹田封锁，自此内力尽散，又无法汇聚，如同废人。刚刚度过三天危险期的顾小桉依旧昏睡于床榻，久久不肯醒来。
　　一时之间，好不容易从前任庄主的悲痛中缓过来的无涯山庄再一次陷入了伤痛之中。白绸满檐，灵堂之上，被秦有道恢复容貌的小拾静谧地躺在棺木之中，满屋的诵经声萦绕，愿早登极乐，无灾无难。这几日，萧思行不分昼夜地打理着山庄上上下下，应付着前来悼念的武林同道，他们明探暗访，看着全庄上下有条不紊，毫无漏洞可破，也纷纷按耐住性子不敢妄动。但居心叵测者假借悼念之名，寻衅滋事如祁山派二长老贺兰琴，以萧迟玉师兄自居，受阴时初灵潇剑法诱惑，欲助他夺回庄主之位。贺兰琴以名不正言不顺激言讽刺道：“不过是一年前捡回来的野小子，世人皆知我萧师弟于两年前逝世，他如何称得起萧姓，入得了萧氏祠堂！”萧思行也不卑不亢道：“师傅在世时曾有言：小子可怜，他日寻回，冠以萧姓，赐名拾欢，愿从此安乐欢愉。师伯若是不信晚辈的话，秦夫子也可为证。”贺兰琴瞬间变了变脸色，还想出言教训时，顾天鸣出声了：“逝者已逝又何必牵扯，若萧兄泉下有知曾经的师兄如此为难自己的子弟，怕是难安了。”顾天鸣作为武林盟主，自有三分薄面，七分忌惮，贺兰琴张张嘴只好作罢。
　　待萧思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天已渐暗，唯有韩烬等人在守灵。萧思行欣慰地看着他们，轻声对韩烬道：“老六，带他们去休息吧，晚上有我。”
　　韩烬瞧着萧思行深深的眼袋，憔悴的面庞，心疼道：“二哥你都撑了好几夜了，就让我们陪小拾吧。”
　　萧思行还想再说，秦有道突然出现，严肃道：“小烬说得不错，我让乾钱端了安神药去你房中，喝了睡上一觉。还有你们几个，轮了几日，也都去休息吧，有我在呢！”
　　埋在角落里的司徒谦抿抿嘴出声道：“小拾怕黑，我想陪着他。”听了司徒谦的话，在场的人都是一阵酸楚，杵在那儿久久迈不开步子。
　　秦有道摇摇头，无奈地叹息道：“你们啊，是想让杨朔和杨迪一个个将你们扛回去吗？”
　　萧思行首先反应过来，牵过司徒谦的手，温声道：“没关系，在家里小拾从未怕过。二哥带你回房休息，好不好？”司徒谦起身踉跄，萧思行手快，一把抱起，向秦有道致意便走出灵堂，后头的三只紧随其后。
　　房中，萧思行轻柔着司徒谦的腿，温声道：“可还难受？”
　　司徒谦温吞道：“好多了，谢谢二哥。”
　　萧思行见其并无大碍，站起来，弯腰抚着他的脸，轻声道：“那二哥让人进来伺候，好好洗漱吃饭睡一觉吧。”说罢转身就要去吩咐。
　　司徒谦拉住他的衣服，萧思行转过头不解地看着他。只见他从袖口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低着头，充满哭腔地道：“这是小拾的信。”
　　萧思行接过锦囊，死死抓住它，又将司徒谦拥入怀，安慰道：“做得好小九，早点休息。”
　　乾钱迎了萧思行入房，看着主子憔悴的面容，将一早备好的饭菜推到萧思行面前，着急道：“二爷用膳吧，您可不能把身子拖垮啊。”
　　萧思行不紧不慢道：“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吃，先下去吧。”
　　乾钱迟疑地挪不开步，只晃了晃，没有要走的架势，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主子，仿佛在说：您就吃吧，小的好交差啊。萧思行保证道：“放心，我会听夫子的话。”得到保证，乾钱满意地离开。
　　灯光下，萧思行展开锦囊中的信，锦帛上的字方正干净，他清楚地认得那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上头写着：
　　二哥见谅，小拾已去。幸得哥哥们不弃，小拾得以在无涯山庄度过最欢愉的日子。小拾并不后悔选择这一条路，救瑞哥哥是小拾一直以来的心愿，小拾真的很开心自己有能力帮到瑞哥哥，真的。请二哥和夫子照顾好瑞哥哥，让他早日回家，小拾希望瑞哥哥好。
　　泪涌不断，案头的人儿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