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殿春红萼 ...
-
春去夏来,蜂蝶带香,骊山幽谷门口的白梨丛,谢了大半。绫影牵马绕出百花阵,看芳菲歇去,春色迟暮倒也不觉得寂寥。他过了迎客亭钻进谷,将马匹行囊皆交给小僮安置,自己轻装去了雨文堂。
雨文堂里,轻烟袅袅,一朱衫少女负手而立。她面前,是一八尺见方的沙盘,沙盘依当朝疆域而绘,各州各路都描画的十分清楚。沙盘之上,布着八色小旗,旗面上各有一卦,以先天八卦之次序,遍布神州。少女凝眸盯着沙盘,忽然抬手出剑,将巽舵的小旗勾到掌中,她捏着旗子回到身后数步的书桌旁坐下,取一油纸,提笔疾书。写到一半,她撂下毛笔,将油纸攥成一团,扔到一边。角落里的朱鹮见了,轻轻叹了口气,她把纸篓里成堆的油纸团敛在一起,倒进火盆里一并烧成了灰。烧着一半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蹿进来的风吹散灰烬,呛得朱鹮直咳嗽。
绫影一进屋,见雨文堂里坐的不是那伟岸的身影,心中隐约有些不安。不儿抬眼见哥哥回来了,敛去愁容,挤出一抹笑。她离了桌案,走到绫影身前,苦笑道:“你可算回来了…”
绫影看妹妹满面愁思,猜出定是出了祸事,忙回手闭了门,紧张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不儿把哥哥拉到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她将那巽舵小旗托在掌中,怅然道:“好事不多,坏事不少。看你要听哪一个了…”不儿知道哥哥没心情跟她斗嘴,接着又道:“雁容姐那边来消息了,她夜探万钧庄,找到古琴一张,自琴背池上得诗一首。诗分四句,说四花,表四意。一说幽兰不香隐宝山,二说芙蓉不艳把神看,三说紫桐不落难栖凤,四说松弦不颤待月弯。”她没敢告诉绫影自己夜闯万钧庄的事,所以将这大功记在了秦雁容的头上。
绫影神色一凛,惊道:“真是幽兰!?”不儿不解的看着他,绫影赶忙摆摆手,追问后文。
不儿拧起了眉头,又道:”雁容姐还说,那个叫魏熙的,确实是万钧庄的人…但却没问出来,雷万钧聚集这些琴谱,究竟要作甚。“
绫影琢磨片晌,道:“估计这琴谱的秘密,就藏在你方才说的那诗句之中了…”
不儿偏着头,疑惑的看着他,问道:“可有头绪?你从南山上找回什么来了?”
大掌柜沉下面色,慢言道:“这趟南山也算是没白跑…我有不少事要与玄叔说上一说。怎么,他不在谷里?“
不儿蹙起月眉,叹了口气道:“在自是在,只是前些日子突然病了…”她走到哥哥身边,面色凝重地看着绫影道:“哥,我早就想跟你说…墨黎谷的少谷主,我也不是做来玩的。你明知玄叔已是为我们耗了太多心力…你心中的这不少事,就不能让我帮你分担吗?”
绫影微微一怔,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雨文堂外传来一阵咳嗽声。接着,墨黎谷主推开屋门,缓步进来。不儿忙和绫影一道赶过去,一左一右扶住玄鹤,把他搀到长椅上坐好。
大小姐噘着嘴巴蹙眉道:“不是让你好生歇着,出来乱跑些什么!”
绫影看他一脸病容,急道:“玄叔你怎么了?不儿说你病了?哪里不舒服?吃过药没有?”
玄谷主摆摆手,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染些风寒。你传来的那些筒子我都看过了。关于芙蓉游和紫桐吟这两本古谱,弟子们还真的找出些端倪…坤舵来报说你跑南山去了?怎么样?可有收获?”
不儿取下身后衣架上的披风,给玄鹤细细披好,又吩咐朱鹮去打些茶汤来。玄鹤无奈道:“我说不儿啊,这都入夏了,你还让我裹这么些,好热的…”
不儿美眸一瞪,怒道:“嫌热你别病啊!说了你多少次!墨黎幽谷弟子百千,你作为一谷之主,得好生照顾自己!天天这般殚精竭虑地不知休息怎么能行?!你们一个个的,怎么就不能听我的话呢!”
玄鹤一句反驳之言也答不上来,只好默默的把披肩拉紧了些。绫影可不想妹妹这股无明业火烧到自己身上,赶紧说道:“南山那边,还是有些好消息的。我逐一说与你们听…”
“南山掌门,与外祖父的交情,要比我们所知深的多。我在山上住了数日,从丘掌门的旧物之中,寻出了另一本琴谱,名为松弦弄。”说着,绫影自怀中把谱子拿出来,递给了玄鹤。
玄鹤翻了翻,问道:“莫非这里面也隐了什么诗句?”
绫影点点头,走到桌案前,把从松弦弄里摘出来的十几个字写在薄纸上。不儿凑过去,回忆一番,低声道:“长河渐落晓星沉,凤栖之处幽门开。岁寒身冷难抒意,只待开卷嗅兰香…这中间,好像还缺点什么。”
绫影收了笔墨,对妹妹说:“所以从雁容姐传回来的那句琴诗上看,应是共有四本谱子,各藏一诗句。魏熙从天虹门翻出来的紫桐吟里写的是:虎卧龙吟尊天地,犹念青松酌凌光…这些诗句环环相扣,首尾相接,一定藏了什么秘密。”他抬起头,看向玄谷主道:“玄叔说弟子们找出了古谱的端倪?”
玄鹤来到绫影身边,坐在桌旁,拿过那根笔,书下两个大字:端木。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看向他,听他慢慢解释道:“端木。是先唐时的一位武学大家。此人琴剑双修,身侧有两份至宝。一为他佩剑虎魄,一为他的剑诀冥曦。据传他身故之后,将这两份至宝藏匿了起来,而藏宝之处,只有端木的后人知晓。”说着,他将绫影方才写的那张纸挪到面前,接着道:“除此之外,端木还擅长谱曲,但却鲜有著作流传于世…而云翳找到的这两本谱子,很有可能出自端木之手。如果这些谱子中暗藏诗句,那么我猜,诗句所指的,便是圣人藏宝之处…”
玄谷主看向不儿,问道:“你说雁容在雷家庄看到一张琴,她可曾留意琴身上除了那首诗,还有别的字没有?”
不儿捏着下巴回忆片刻,嘀咕道:“我…哦不,雁容姐不曾提过其他的…玄叔可是疑心那古琴就是端木圣人的琴?”
玄谷主点点头,说道:“有这个可能…雷万钧不知因为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这张琴,还有琴上诗句的含义。然后,他便开始计划聚谱寻宝。琴诗分四句,云翳手上有芙蓉游,紫桐吟和松弦弄…正好对上后三句…那这首句的幽兰…”玄鹤顿了一顿,好似隐隐约约的想起些什么。他颇为犹疑地抬起头,望向绫影,却发现绫影怔怔地看着自己,凤目之中竟有泪光闪动。
“难、难道说?!”墨黎谷主突然大惊道:“难道指的是幽兰操?!”
绫影深吸口气,攥住了拳头,点了点头。
不儿听得一头雾水,连忙问哥哥道:“什么幽兰操?”
墨黎谷主抹了把脸,他颤抖着声音道:“幽兰操,是林家祖传的谱子…雯娘远嫁归云之时,将它和绿绮台带走了…难道说…”玄鹤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他颤巍巍的抬起头,死死瞪着绫影。
绫影走到玄鹤身后,弯下腰把养父搂住,一字一句艰难的说道:“归云山庄一十七条人命,就因这一本琴谱,死在奔雷掌下…”言毕,他紧紧攥着玄鹤的肩,锁着双眉咬着牙,淌不出一滴泪水。
玄鹤怔怔的坐在那,颤抖着双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林黎两家世代交好,在他记忆中,林昕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琴师,拂音美名四海远播,鸿儒名士,博文大家,为求他一曲,得争破了头。林昕这人盛名满载,性子孤傲的很,踽踽凉凉。彼时黎家家道中落,林昕明里暗里的看不上终日围在自己闺女身边的这个毛头小子,所以玄鹤虽与林玥雯青梅竹马,但对拂音圣手,心里是忌惮万分。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幽兰操是林昕的出山之曲,琴圣在世之时,演奏过不知多少次。归云山庄一炬成灰,玄鹤还以为这一切都随风而去,却怎么也料不到,林昕最宝贝的女儿,却是丧命于此。想到林玥雯,玄鹤又是一阵心悸,他按住绫影的腕子缓了良久,才慢慢开口道:“可是云翳…你不是说,琴谱里藏了诗么?我从未听过,林伯伯或者雯娘,提过幽兰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绫影见玄鹤撑过来了,便直起了身子,他把手搭在玄鹤的肩上,答道:“此事我也想不明白。不过我终是要找那雷万钧算账,届时,再问他便是…!”
不儿静静看着绫影眼中的光,稍稍有些安心。她一直担心,倘若有朝一日归云大仇得报,绫影散了心中的执念,安顿好了身边众人,便会动那辞世的念头。不过眼下,他那目光坚定,不悲寂,不惘然,不儿隐隐觉得,南山之上应是还发生了什么。
“哥…”不儿轻声唤道:“你在山上待了这么些时日,除了琴谱,可还有别的收获?”绫影微微点头,道:“还有不少。我带回个好东西,放在望岫居了。一会儿你们随我去看看,玄叔定会欢喜的。除此之外,还有件事。”
他又问玄谷主道:“南山仁剑,曾于正月在山脚村落遭人伏击。我在南山时,查出来者是魏熙。魏熙给仁剑身上施了毒,让丘掌门给逼出来之后,说是蛊毒。所以我琢磨着,是不是天虹门的曹展宣,身上也有此毒呢…”
玄鹤正想着,听不儿接过话头道:“这还不简单。我去给兰颀飞个消息,让他找人去天虹门里问问。不是白潋专阴毒嘛,白潋堂主,可比我们这些外人,懂行多了。”
绫影忙道:“若是问出来了,定要把解药也要来一份,好帮他解毒。”
不儿点点头,取出纸笔将这事儿细细记下,卷成一卷,塞到竹筒里,封上朱漆,递给朱鹮。朱鹮接过筒子,向不儿道:“上次那个筒子,还没回呢…”
不儿愣了愣,看朱鹮使劲给她使眼色,突然恍然大悟。她偷偷瞟了眼哥哥,又抽出张纸,默默写下八个镌秀小字:云开月明,望星珍重。朱鹮把两个筒子都收好,拜过三人,缓缓退出了屋子。
绫影向不儿疑惑道:“小丫头刚才说什么?”
不儿小嘴一撅,道:“秘密。别什么都打听。总之我将你刚才说的都记下了,解药之事也特别提了。人家给不给的,就未可知了。”
绫影暗自嘀咕着说:“若是不给,我便亲自去要好了…”
不儿白眼一翻,走上前去把哥哥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还好吧?你费了多大劲才把他留下,你不消说,我也猜得到。这又要为个外人去招惹他?”绫影一时语塞,尴尬的笑了笑。
玄鹤扶着椅子站起来,向二人道:“你们有什么话慢慢说,我这脑袋钝痛,去歇息片刻。”
绫影忙过去扶住他道:“一会儿醒了便来望岫居看看吧,虽是旧物,也是惊喜。”他与不儿一直把玄鹤送回千线阁,将他交给了阁里服侍他的小僮,千般叮咛之后,才先后离去。
两人从千线阁出来,外面日头正高。初夏时节暖风徐徐,吹的人倦倦的。不儿携着哥哥,溜溜达达的绕到了墨黎谷的后花园,抬眼一看,便见芍药斩新栽,当庭数朵开,东风拂过,红花艳,黄蕊笑,灿烂了园中的景,明媚了赏花的人。绫影与不儿倚着回廊坐下,不儿抬手摸了摸哥哥的面颊,柔声道:“耗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查出来了…接下来,便是想办法去找那雷震算账,你可有什么良策?”
绫影慵懒的靠在廊柱上,漫不经心的扫着院中丹砂烂漫,缓缓道:“敌强我弱,硬闯是不行的…但他要的东西在我们手上,还是先找个银蛇出洞的办法…我之前跟你说,让你有意探探落梅寨的少寨主。可有进展?”
“有啊…”不儿撅着嘴道:“大掌柜的吩咐我几时没听过?她前些日子来京城,我还带着阿鸳去见过…我觉得她是个仗义直爽的小娘子…只不过…”她狡黠地看着哥哥,眨了眨眼道:“她跟阿鸳说话的时候,好似有那么点…”
绫影蹙了蹙眉假装没听见,又道:“我准备借她落梅寨的名号用用,你回东京再见她一见…另外我还是不明白,雷万钧如果只是图琴谱,又为何非要害爹娘的性命呢…我一定要将这原因找出来…”
不儿点头应下,然后把他的手握在掌中,甜甜笑道:“你有心去找便好…我总怕你又动什么歪念头!”
绫影侧头望向妹妹看了片刻,欣然道:“我去南山,见仁灵伉俪鹣鲽情深,便想着定要看我的不儿朱钗挽青丝,红裙绣飞凰呐…”
不儿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扯着绫影的面颊,哼道:“少说这有的没的,你先把自己的事儿都给我料理清楚了再说!我问你,你跟那卢清晓,到底怎么样了!”
绫影哭丧着脸连声喊疼,求着少谷主手下留情。不儿重重一哼,松了手放开他,然后噘着嘴瞪着他。绫影抿着嘴唇不肯言语,脸上却微微有点红。不儿凑到他面前,眯起眼睛盯他半晌,看哥哥目光闪烁,眉头越锁越紧。绫影让她盯的心烦意乱,干脆别过了头。不儿唇角一勾,窃笑道:“成了?”
绫影起身离了回廊,走到院子里,踌躇半天,才回身对妹妹说:“我瞒他太多事,桩桩件件的,全不知如何开口…我若都告诉他,他还会留在我身边么…”
不儿歪着头,看着哥哥道:“你瞒我的事儿也不少啊。我从不疑你,而且笃定了你早晚都会说与我听。他若真心待你,便不会为这些纷繁所扰。如若不是…你又何苦强留他在身边?”
绫影又何尝想不明白这些,只是他早把那清秀的白花刻在骨头里,他再没勇气,去看那人远去的背影。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微笑,暗道:“只是不知如若清风远走,我还能留几丝残息…”他自嘲的笑笑,散去心头阴霾,回到不儿身边,向妹妹道:“对了,丘掌门还说,要带着怀风来看你呢。”
“啊?”不儿一脸不解,困惑道:“丘老前辈一派掌门,来看我作甚?怀风?什么怀风?南山重剑慕怀风?”
绫影在她旁边坐下,咧嘴一乐,道:“我刚不是说了,丘老爷子跟外祖父的交情,比我们之前想的要好得多。他知晓了我们的家世甚为开怀,便想来谷里看看。至于怀风,等他来了,让他自己和你说吧。”
不儿将信将疑的看他一眼,没过多会儿就释然了。她往绫影肩上一靠,看着眼前的花田,笑着说:“终是长夜将尽,我们一路走来,错过的景致,泯灭的念想,等了了这些旧事,都要补回来。到时候,我定要游历名山大川,尝遍世间美食!你可不许拦着我啊,听见没有?”
绫影揉揉她的脑袋,赶紧答道:“是是是,少谷主,一切皆听您的吩咐。”说完,他看了看天色,又道:“玄叔可能也该醒了,我们回望岫居吧。”
不儿欢快的跳下地,拉起哥哥,大踏步的往园子外走去。红罗裙裙摆婀娜如东升旭日,任时光荏苒,希冀不灭。白袍衫衫角傍地如夜阑皎月,任岁月蹉跎,流光不转。
望岫居作为绫影的起居之所,自是依着他性子,堆得满满当当。不儿小心翼翼的随他进去,左右扫视着地下大大小小的箱子箩筐,蹙眉道:“别的先不说,等完了这些破事,求你先把屋子收拾收拾吧…马上就要入夏,看着你这乱七八糟的杂物,我就闹心。”
绫影瘪着嘴应下,把妹妹拉到堂中坐好,然后挽起袖子将杂物们拾掇一番,接着去了内室抱出一裹得严严实实的长物。不儿帮他把桌上腾空,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端端正正的摆在桌上,看哥哥小心谨慎的将罩布揭开,露出一架幽绿的瑶琴。
不儿向哥哥道:“这是你从南山带回来的?”
绫影拉过不儿,托着她的小手,搭在琴弦上。不儿逐一拨弄七弦,听弦声清远和柔,好似有暖暖的光笼罩着她。
绫影柔声道:“这绿绮台,你可还记得…?”
不儿深吸一口气,回忆半晌,缓缓的点了点头。她轻轻的摩挲着琴身,仿佛回头便能看见母亲自门后走出来,然后将自己抱在怀中,蹭着自己的脸蛋,笑道:“我们不儿也想学弹琴吗?等你长到哥哥那么大,娘亲便教你好不好?”不儿突然觉得一阵心酸,她吸了吸鼻子,拉过绫影的手,呜咽道:“娘亲说话不算话…我早就长大了,她一首曲子也没教我…”
绫影让妹妹在椅子上坐下,伏在她身边,教她基本的指法。不儿悉心学着,须臾功夫,便领悟了不少。
千线阁里,墨黎谷主小憩了个把时辰,慢慢醒转过来。小僮见谷主醒了,给他端来温热的汤药。玄鹤撇嘴道:“怎么还有药?”
小僮轻声道:“少谷主吩咐的,说您醒了就给您喂下,不许不喝。”
玄谷主捏着鼻子灌下了苦药汤,吐了吐舌头,然后整理了衣衫,披好鹤氅,由小僮陪着离开千线阁,到了望岫居。他开门进去,便见不儿坐在桌后,向前微微欠着身子,柔荑玉指搭在幽绿的瑶琴之上。绫影负手站在她身边,低声指点着什么。两人见玄鹤进来,均抬头看他,报以一笑。
玄鹤僵在原地,只觉身旁流光飞退,恍惚间把他带回三十年前,那个金风玉露,桂子飘香的朗朗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