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守》残夜玖思

58、行云北归

　　卢清晓忙不迭的站起来，坐到桌案旁，拉过烛灯。借着昏暗的光，他重新打开那本册子。本子一开，仍是那娇艳欲滴的虞美人，他往后翻了两页，还是绫影原先画的那些花。清晓翻过几张白纸，就看到本子上写了很多字，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满篇。起首的四个字让他心头一惊。

　　“重剑怀风…”清晓默念一句，急忙接着往下看，他细细读下去，越看越慌，手心里逐渐渗出冷汗。那上面记着：重剑怀风，七剑之首。通达豪放，嫉恶如仇。提千行剑，使定山诀，重剑一出，风伏草偃，气吞山河。人称风行千里，剑碎万恶。好酒如命，爱藏酒方，薄酒十斤不倒，海量也。以山为家，尊师如父，轻名利，重手足，与仁剑交好。景祐二年，夜入邓州粮仓，遂张贴布告，引百姓迫官府发粮赈灾…

　　卢清晓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慌。那个重恩重义的大师兄，就被这些苍白的文字毫无感情的勾勒着，一层一层的剥去喜怒哀乐，只剩一副躯壳。最重要的是，这上面写的大小诸事，有很多，清晓根本闻所未闻。他一下就明白了杨韶妍说的那句话。对于绫影来说，想讨慕怀风欢心，还真是易如反掌。清晓深吸口气，又翻到下一页，上面同样以四个字开篇：仁剑柳昂。后面写着：仁剑柳昂，七剑之二。宅心仁厚，不拘小节。持问君剑，习定山诀。仁剑身稳，内外兼修，多行传教，深居简出。居节俭，心平和，爱垂钓，与灵剑结连理…

　　“所以…”清晓摸了摸下巴，嘀咕道：“你随我上山前，便已对这些人的秉性、喜好了若指掌…所以在瀛书堂初见时…你根本就不需我引荐…便知他们的身份…可是…”卢清晓抬起头，望向床榻上那个熟睡的人，自语道：“可是为什么呢…？你不就是来找师父打听琴谱的吗？何须做这多准备？”

　　清晓想不明白，又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是耀剑宋炜，纯剑江白。再着往后，记着灵剑韶妍，然后，是默剑雨浓。他跳过这些，再翻下去，发现都是白纸了。卢清晓缓缓地合上本子，不知自己是当喜当忧。他将绫影的这些东西都小心翼翼的放回原处，怔怔地看着眼前烛光摇曳。微弱的火苗一跳一跳地，照亮半间小屋，剩下的地方，是化不开的黑。目光不及之处，不知隐了什么样的鬼魅，潜伏在温润的面容背后，呲牙咧嘴的冲着他嘶嘶笑着。

　　清晓觉得好像出了些冷汗。他闭上眼，拼命地去回想绫影唇边的浅笑，眼中的温柔。“他毕竟的墨黎谷的人…心里又负着这么大的仇怨…要来这南山，备些东西，也是自然…”

　　清晓强迫自己不要多想，一遍一遍的安慰着自己，试图把一个可怖的念头，从心里赶走。他抓了抓头，离开椅子，看着床上熟睡的人，隐隐的，有些不敢过去。他总觉得那人看似稳稳睡着，却不知又盘算记下了什么。那细长的双眼，窥探着每个人心底的隐秘。他隐约忆起卢慕辰对绫影的评价，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卢清晓使劲甩了甩头，对自己道：“别胡想。他是什么人，你不是最清楚吗…他心里苦，才生出这多防备…”

　　自己与他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分分合合，他眼中的喜，心上的悲，眉间的愁，唇边的悦，都尽收眼底，真真切切，哪有半分虚假。

　　“只是有备无患罢了…别瞎琢磨…”清晓默念两遍，定了心神，灭了烛火，在绫影身边躺下。他伸手把绫影抱在怀里，吻着他赤红的耳朵，轻声道：“我好不容易才进到你心里，死都不会放手。你说什么我都信，别骗我…”

　　晨光熹微，朝阳初升，檐上的晨鸟叽叽喳喳。卢清晓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侧头发现身边的人竟然已经醒了，正温柔的看着自己。他点点绫影的鼻尖，不无惊讶的问道：“酒醒了？”

　　绫影拉住他的手，摇头道：“没醒。正准备酒后乱性，做些坏事。”

　　清晓白他一眼，嘀咕道：“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昨日都醉成那德行了，现在看着倒跟没事儿人一样…”言罢，他准备起身下地，结果让绫影一把揽住，又给按回床上。

　　绫影欺身上去，贴着他的面颊，柔声道：“可是生气了…？是我不好，我答应你早些回来的…”

　　清晓见他这一脸的温情蜜意，心一下就软了，他轻声道：“倒不是生气…我就是不放心你…大师兄那家伙跟我们混惯了，哪里顾得你这文文弱弱的…你大病初愈又喝这么些酒，不怕吃不消啊？”

　　绫影心说我当然怕啊，不然干嘛提前做下这么些准备。只是千算万算，还是低估了南山众人对墨黎谷的敌意，看来玄谷主这些年，还是有些功夫做得不到家。只是白梨幽谷静看江湖风雨这么久，引人生疑，疑而生畏，畏而生厌，绫影心里比谁都明白。世人的畏惧与质疑，对他来说不过撮盐入水，并不在意。但南山，毕竟是哺育卢清晓十几载的地方，绫影从心底里，不愿与这些人交恶。他偏过头，咬着清晓的耳垂，呢喃道：“可怀风毕竟是你的大师兄，我也不好驳人面子不是？”

　　卢清晓觉得有些痒，赶忙将他推开，蹙眉道：“话说大师兄怎么了？少见他那般模样…”

　　绫影漫不经心的答道：“松弦弄惹得吧…那曲子本是劝人看淡名利，慕大侠让声名所累，拖着不敢下山…心有忧思，闻曲伤怀罢了。”

　　清晓琢磨一番，觉得此人言之有理，毕竟同样一支曲，听进不同的耳中，便映出不同的音色。“那他干嘛非要跟你说这事儿…？”他捅了捅绫影，问道。

　　绫影觉得有点不耐烦，他捏住卢清晓的下巴，把这人的脸转过来，撇嘴道：“你能不能别再提他了？干嘛一大清早的就大师兄长，大师兄短的…”

　　清晓这一肚子问题憋了一宿，实在想弄个明白，于是又道：“但是他实在是反常啊！大师兄他…”

　　绫影索性翻身压在他身上，覆唇堵上那喋喋不休的嘴，不厌其烦地吻他。清晓被这吻搞得目眩神迷，整个人好似都要燃烧起来。他突然觉得，还是算了吧。那些愚蠢的问题，就让它们烂在肚中。反正就算他真的开了口，绫影也就是会扯出一大套一大套的道理来说服他。而那些道理，清晓自诩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定是辨不出真假是非。既然注定要如此，又何必还要费那口舌。还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被他拥在怀里。忽地，清晓觉不太对劲。

　　他慌忙推开绫影，一脸不情愿的说道：“干什么呢！别大清早就动手动脚的…！”

　　绫影长眉一挑，手底下就加了劲儿，勾唇笑道：“都说了是酒后乱性，不动些手脚怎么成…”言罢，他抬手解了床架上的帷幔。帘子缓缓垂落，掩了巫山云雨，遮住满园春色。

　　架子床上挂的布幔晃了晃，绫影探只手出来，卷起床帘系在木架上，然后开始慢条斯理的穿衣服。他换回自己的月白长衫，系上束带，正了头冠。等穿戴整齐了，他看向那个依旧趴在榻上的人道：“你这…是不准备起来了？”

　　卢清晓抱着枕囊，狠狠瞪他一眼，气鼓鼓的说道：“都说了不行还要硬来…这种事以后不许早上干…师父今日还要盯着我练剑呢…我这德性怎么去啊…”

　　绫影窃窃一笑，走上前去将他拉起来，一边帮他穿戴，一边道：“我去帮你跟丘掌门说…就说你昨晚吃坏了肚子，今日要卧床休息一天？”

　　清晓白眼一翻，气道：“你得了吧…等真见了师父，你还不定要说什么…”

　　绫影笑着把他拽到铜镜前，让他坐在自己旁边，然后开始给他梳理。卢清晓这一头青丝，跟他的性子一样直率。绫大掌柜似乎很享受这种闲暇的时光，所以一篦一篦地拢着，一点都不着急。

　　“云翳…”清晓呆呆地看着铜镜之中映出的绫影，蹙眉道：“接下来，你要作何打算？”

　　“恩…”绫影盘算片刻，才开口道：“得先回墨黎谷，跟玄叔合计一番，谋划个妥善的计策出来，然后依计行事。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几年，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斯人已逝，就算我真的手刃仇人，他们也回不来了…但我不能放任此人威胁到不儿的安危…”

　　绫影腕子一转，给清晓挽了个发髻，取来木簪固定。他又拾起锦带，一面打结，一面接着道：“我也不知距夙愿昭雪，还有多长的路要走…你…”

　　“我陪着你。”卢清晓斩钉截铁的说：“多长的路，我都陪着你。”他仰起头，正对上绫影一双凤目。清晓看到那眼眸中，闪着倾世的光。他猜到绫影多半是想撇开自己，所以抢先一步道：“你这人啊，活得太累，谁你都像护着，谁你都放不下…不过卢大侠我呢，可是侠骨丹心呐。我这么好的人，怎么能忍心放你自己去面对这些事？我跟着你，也陪着你，不管你去哪，我都在。”

　　绫影怔怔的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他摸了摸清晓的面颊，只希望自己能如慕怀风所言，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续下去。这样他便能和清晓一起，提缰上马，携手天涯。去看看林海雪原，走访名山大川，春听百鸟啼，秋闻山果香。他俯下身子，吻了下卢清晓的额头，柔声道：“一言为定？”

　　卢清晓嘴角一勾，笑道：“一言为定！”

　　慎修院丘掌门的书斋里，慕怀风双手抱怀，焦躁地在屋中踱来踱去。老爷子坐在一旁，垂着眼帘沉着脸，时不时的捋下垂胸的白须。

　　“师父你说没半点用处是什么意思？”慕怀风猛地停下脚步，一脸费解的说道：“那日您给他兴镇之时，不说他这伤能治吗？！”

　　丘岳的眼皮动了一动，白了大徒弟一眼，才道：“不然，你想要为师怎么说？你看他那样子，人还没死，魂先进土了，哪里有半点生气？我不告诉他能治，我说什么？你就非要我告诉他，黎玄鹤用九夷秘法给他接的这条脉，早已耗得差不多了。就算世上另有秘籍宝典能救他，依他现在的情况，也不晓得能不能修得了任何上乘的心法，还是早回去准备棺木等死？”

　　慕怀风让丘岳说的心惊肉跳，急道：“那、那难道不救了吗？”

　　丘岳怒拍案几道：“当然要救！老夫已送了林家两代人，可不想明年清明，还得给他孙儿扫墓！”老爷子顺了顺气，缓了语气又道：“当务之急是得让他将心事了却，都像他这样天天琢磨报仇的事，几条命也不够耗的！”丘掌门看向慕怀风，锁着白眉道：“云翳他要去找黎玄鹤，为师却觉得不放心。你把手头上的事先放放，随他同去，把当年到底在归云庄发生了什么，前前后后搞明白。这孩子跟他娘一样是个死心眼，你给我护着点他，别遇上什么想不开的，干出什么傻事…”

　　慕怀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然后问师父道：“关于琴谱之中的蹊跷，您可有什么头绪？”

　　老爷子琢磨良久，才缓缓道：“松弦弄是先掌门，也就是你师祖传下来的…当年他老人家去西境剿匪一去不返，留在剑派里的这些旧东西，他未曾有机会细细交代与我，为师也不甚晓得…不过这事儿交给墨黎谷去查也好，我也想知道这些琴谱中，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丘掌门叹了口气，淡淡一笑道：“为师真是没想到，时隔这么些年，竟然还能见到宵明的孙儿…不过这孩子该找的也找了，该问的也问了，估计是要打道回府咯…”

　　丘岳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叩门声。他跟师父交换了下目光，然后将门外的两人迎了进来。绫影带着卢清晓走到丘掌门面前，恭敬一拜，表明辞行之意。丘岳微微颔首，道：“走吧。回去见到了黎笑尘，别忘了替老夫问声好。代友育子这事有多不容易，老夫比谁都清楚…我知你记挂归云旧事，心中恶怒难平…但不管你日后要去找谁人报仇，切记定要量力而行。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绫影苦涩一笑，正色道：“丘掌门的教诲，云翳铭记在心。云翳只求夙愿可了，余恨可昭，善恶到头终有报…”

　　“那之后呢？”慕怀风不由得问道：“等你为双亲报了仇，你自己又作何打算？”

　　绫影愣了一愣，这问题他原先从未想过。他从未想过，倘若一切真的有尘埃落定的一日，倘若在那日之后，他还能苟活于世，他究竟要如何为自己打算。他歪着头仔细的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什么打算都没有，他就想和身边这个人一起，过恬淡无华的日子。大师兄这问题一出口，卢清晓就偷偷转过脸瞄着绫影。他等了片刻，见绫影将目光投向了自己，清晓突然就笑了。清晓这一笑，绫影也就明白了。他看向慕怀风，十分坦然的说道：“估计，就是还回到布店里，做我的裁缝吧。”

　　慕怀风朗声道：“好好好！你最好给我赢得盘盈钵满，这样我几时去东京，几时有酒喝！”

　　丘岳不悦的清了清嗓子，又问小徒儿道：“你这娃儿越来越不像样，晨课也敢偷懒。你这回不将两仪剑踏实学完，不许下山。”

　　卢清晓听完一惊，忙得：“啊？可是师父！我还得陪云翳去墨黎谷查那琴谱的事呢！”

　　“墨黎谷能人辈出，眼线遍地，还缺你一个？就你这半吊子功夫，就算云翳真的找到仇家，你能干点啥？你是人家对手吗？”老爷子冷冷一哼，道：“让你学完两仪剑是为你好。你不乐意？为师还懒得教呢！哪凉快哪待着去！”

　　“别啊师父！”清晓苦着脸道：“我没说不学…我…我就是…”

　　绫影不愿见他左右为难，便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琴谱的事，不是一日两日查得明白的。我下了南山，便直去墨黎谷，将诸事查明，便折回东京。我会一直在东京，你学完两仪剑诀，来铺子找我就是了。”

　　卢清晓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放心。绫影则稍稍摇了摇头，让他先把丘岳哄住再说。清晓里外没了办法，只得乖乖点头应下。绫影淡淡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过不多时，绫影收拾好了行囊，和清晓一起，来到了南山剑派的山门下。丘掌门与其余六剑皆在。慕怀风牵着马，马背上坨了个长物，裹得严严实实，看那外形，应是绿绮台。绫影快步走上去，将包袱交给慕怀风，向丘岳拜道：“云翳次来南山，给掌门添了诸多麻烦，怎还敢劳烦掌门来送行…”

　　丘岳朗声笑道：“你这娃儿，哪都好，就是礼数太多。嘱咐你的事儿，一件也不能忘，均要照做，知道吗？”

　　绫影赶忙应下。丘岳点点头，又道：“路上走得快点，注意安全。到了墨黎谷，替我向黎笑尘道声谢，你还有个妹妹在那是不？过些日子，我和怀风去看看她。”

　　绫影蹙眉笑道道：“舍妹不否，倒是比我伶俐多了，掌门若是见她，定会欢喜。”

　　绫影别过丘岳，又向其他众人一一道别。慕怀风道了句来日方长，绫影会意笑笑，没再多言。柳昂让他莫要记挂自己的事，闲暇之余多来坐坐，绫影也答应下来。宋炜和陆江白与他客套两句，杨韶妍则什么都没说。

　　罗雨浓看看绫影，看看卢清晓，又看看绫影，低声道：“莫负他。”

　　绫影勾勾唇角，重重点了点头。绫影又向众人一拜，牵着马缓步下山，清晓苦着脸，在后面一直跟着。

　　绫影走到石阶转角处，回身对清晓道：“好啦，你要一直跟我到长安吗？快回去吧。”

　　清晓皱着眉头瘪着嘴，一脸要哭的样子。他吭吭唧唧地说道：“我不回去，哪都不许去！就在布店乖乖等我！知道吗？”

　　绫影无奈道：“晓得啦…你看你这什么鬼样子，不怕师兄们笑话你吗？”

　　清晓偷偷回头看了看，赶紧吸了吸鼻子。绫影抬手从马上取下一顶斗笠，放到清晓脸侧，正好遮住台阶上众人的视线，然后探身过去在他嘴上深深一吻。卢清晓瞪大了眼睛，觉得全身的血从脚底一下蹿到头顶，心跳快的要从嘴里蹦出来。绫影见他这满面娇红的样子觉得甚为满意，可比哭丧脸好多了。他把斗笠戴在头上，点了下清晓的脑门，笑道：“早点回来。”说完，翻身上马，长鞭一扬，绝尘而去。

　　卢清晓呆呆的站在那，根本不敢转身。丘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拉着慕怀风就走了。柳昂也拽着夫人跟了上去。陆江白饶有兴致的看着身边目瞪口呆的宋炜，添油加醋道：“虽然早知道这俩人是一对儿，可真看他们这亲亲我我的，心里头还是有点膈应。姓宋的，你说呢？”

　　宋炜觉得眼前这事儿已经超过他能理解的范畴了，干脆从脑袋里掏出个盒子，将刚才那一幕装进去，然后死死封上，再不去想。这么一来，他觉得舒坦多了，神清气爽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说完，开开心心的跑掉了。陆江白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跟上去继续讥笑他。

　　罗雨浓见这帮人都走了，才走下台阶，拉起卢清晓，道：“别傻站着了，人都没影了。早点学完两仪剑，你好去找人家…”默剑就这么把他拖回了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