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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故友后人 ...

  •   慎修院,乃是南山掌门丘岳的居所。此刻,院中正堂大门紧闭,屋中素香缭绕。格栅后的矮榻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赤裸着上身,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头青丝杂着华发,顺着床沿滑落。他的胸口,两肩都扎着银针,却半点没有醒转过来的意思。慕怀风立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仿佛这般瞪着,就能从他苍无血色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思。

      屋中还有一人,坐在矮榻旁的小凳上。此人年近古稀,鹤发白须,低垂的眼眸里,藏着长者特有的慧光。正是南山剑派当代的掌门人,镇渊侠丘岳。老爷子又从针囊里取出一根银针,轻轻地灸在颈部正中的天突穴上。他施下这最后一针,拉过绫影的手掌,然后将自己浑厚的内力,顺着双掌缓缓灌入绫影的体内。慕怀风屏息凝神的看着师父,没过多久,老爷收回功力,绫影的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丘岳轻轻叹了口气,一根根地起下绫影身上的银针,卷回针囊里,低声道:“给他把衣服系上吧,过不多时,就当醒了。”

      慕怀风对着师父千恩万谢一番,赶忙窜过去,给绫影整理衣衫。

      丘岳冷冷一哼,瞪着慕怀风道:“你说说你!能干点什么?四十好几的人了,做起事来还这么毛毛躁躁没头没脑的!”

      慕怀风锁着剑眉,十分懊恼的说道:“可…可我哪里晓得云翳他还有这易容的本事…我…我这也是一时情急…”

      “还顶嘴!?”丘掌门喝道:“不晓得不会问吗?说了你多少次饮酒误事!怎么就是不听!?”

      慕怀风撇撇嘴,拉过被衾给绫影搭上,嘀咕道:“可我那一掌三成力都没有…怎么会把他伤成这样…”

      丘岳转过身来,冷眼看着大徒弟道:“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不记得我教过你这么邪门的武功。”

      慕怀风闻言一愣,看向师父问道:“您这话的意思是…?”

      “这孩子身上有旧伤,”老爷子沉着脸色道:“而且伤的还不轻。他当是有些功夫,可如今是心脉俱损,内息全无…他的脉象非常古怪,时断时续,也不知是靠着一股什么邪力撑着。但不管那邪力是什么,都快要耗尽了…”

      慕怀风转过头来傻傻的看着绫影,着实不敢相信师父的话。狱牢初见时,这温文尔雅又知人答意的白衫公子,给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细长的眉眼里藏着聪慧,也懂进退,所以慕怀风才很想结交这么个朋友。可如今,师父竟然说这三十不到的小子,已经没有几年好活,纵使是豪放不羁的慕大侠,也难免不知所措。就在此时,绫影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的睁了开。

      他四下一扫,并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但是一眼就认出了慕怀风。

      “慕大侠…!”绫影一把抓住他的手,慌慌张张的说道:“仁剑中的是惑殇蛊…你…你知道了吗?”

      “晓得了,”另一个声音从绫影头顶上飘来。丘岳摆摆手,让大徒弟躲开,然后坐到绫影面前,看着这孩子道:“飞轩的事儿你不必担心,解药我已经让他们去配了。他是没什么大事,但你就不好说了…你给老夫说说,你怎么受的伤。”

      绫影看着这位白发老者先是愣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此人应当就是清晓的师父,南山掌门丘岳。他觉得自己应当起身拜上一拜,便想撑着床板坐起来。结果丘掌门大手一挥,在他肩上一按,道:“哎呀得了,我这没这么多礼数,问你你就答话便是。”

      绫影努努嘴抿出一抹笑,幽幽道:“晚辈绫云翳…见过丘掌门…晚辈这伤,已有好些年头了…是我妄自尊大,低估了对手所至…所以才被人一掌击在心口,断了心脉,废了功夫…”

      慕怀风当然晓得他寥寥数言之下,隐去多少懊悔与心伤。他叹了口气,问道:“可知是何人所为?”

      绫影摇摇头,落寞的说道:“查了这么些年…依旧没有一点线索…”他见慕怀风神色黯然,连忙安慰道:“怀风不必挂心,我早知自己时日无多,不过生死有命罢了…”

      丘岳闻言脸色一沉,哼道:“世人皆怕命短,唯你嫌寿长。老夫活了七十载还没活够,你不到而立,就看破生死红尘了?”

      绫影望着丘掌门笑道:“看破如何…看不破又如何?等时辰到了,心脉一断,来去,也不由人呐…”

      “你既是这般说,老夫也想问上一句,”丘岳拉过他的手,又探了探脉象,接着道:“你不知自己被何人所伤,当晓得自己被何人所救?”

      绫影点点头,如实答道:“墨黎谷主,黎玄鹤。”

      丘岳与慕怀风对视一眼,不解道:“老夫只知长安黎家通晓奇门遁甲…没想到也精通医理…”

      绫影垂下眼,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道:“不…玄叔救我…用的并非岐黄之术…他…”绫影顿了一顿,闭上眼睛,很艰难的答道:“他…他以九夷秘法…用毕生修为…换了我十年阳寿…”

      此言一出,丘岳和慕怀风都陷入了无言之境。慕怀风挠了挠头,有些不太好意思的问道:“你…又并非黎家后人…玄谷主他…为何以自损之道救你…?”

      绫影深吸了口气,慢言道:“可能…是因为我娘吧…玄叔他,与我父母本是旧识…但我家中横生变故,双亲…不幸遇难…只留下我与小妹尘世飘零…玄叔可怜我们,将我们接到墨黎谷养育成人…可我…”绫影锁紧长眉摇了摇头道:“我非但不能报答他…还因一朝错念成了他最大的负累…我都不晓得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说到这里,绫影转向丘岳,沉声道:“丘掌门…云翳来南山拜访…其实是有事相求于掌门…”

      丘岳疑惑地看着他,听他又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查谋害我双亲,血洗我家门的凶手…查来查去,最终发现了两本古谱…我听清晓说,丘掌门钟爱琴瑟之道,还识得我的外祖父…所以我想求掌门帮晚辈看看…这谱子到底有何古怪…”

      “你外祖父…?”丘岳眯起眼睛,问他道:“你是何人之后呐…”

      绫影蹙眉道:“家母姓林名玥雯…晚辈的外祖父…是拂音圣手,林昕林宵明…”

      丘岳腾地一下蹿了起来,惊道:“你是林昕的外孙!?是雯儿的儿子!?”老爷子一把扯过绫影的衣襟,大喝道:“你给我说清楚!你娘怎么了!?那小丫头她怎么了!?”

      慕怀风急忙大步上前,将师父按住,劝道:“师父!你先冷静点!云翳他身上还有伤呢!”他看绫影一脸的不知所措,赶忙解释道:“云翳…师父他跟林老爷子…可不只是旧识这般简单…他们当算是一对诤友,他也见过你娘…”

      绫影这才点点头,把归云山庄惨遭血洗,一夜成灰的旧事,向丘岳说了一说。丘岳听完之后一掌拍碎了小几,怒喝道:“谁!究竟是何人所为!!”

      绫影垂下头,他也想知道,这是何人所为,因何为之。他煎熬了不知多少日夜,将自己一头青丝熬成白发,也未能查出多少线索。丘岳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怒火,才道:“你刚才说,什么琴谱?”

      绫影闻言忙道:“我怀疑打伤我的人,与归云旧事有牵连…我并未查出那人的身份,但知道他在追踪一本琴谱。这谱子名作芙蓉游,技法十分古老…年前,我还在天虹门发现了另外一本相似的谱子,唤做紫桐吟。这两本谱子均有古怪之处,想必丘掌门一看便知。除此之外…”绫影看了一眼慕怀风,苦涩一笑,解释道:“我此上南山,本来是想向丘掌门打听琴谱之事…却没想到遇上仁剑被人下了毒…我跟清晓多方探听,怀疑下毒之人,是我们在天虹门见过的魏熙…仁剑中了蛊毒,迟迟不醒,南山众人惶惶不安…我便想着扮做他的样子,去和魏熙会上一会,方能搞清楚此人祸乱南山,意欲为何…出人意料的是,他来此处,是想让仁剑替他,在山中寻找一本古谱…不知丘掌门可是晓得些什么?”

      丘岳捋了一把胡子,缓缓道:“我这山上的谱子多了…少说也有百余本…此事不着急,等你们这俩臭小子都缓过来,老夫慢慢找…不过真没想到,老夫不过闭关修行几日,什么山鸡野鼠,都敢往我这林子里钻!真当我南山无人了是不是…”他略作沉吟,然后向屋中两个晚辈吩咐道:“云翳你旧伤未愈,切莫太过操劳。报仇的事来日方长,你得先把身子养好。过会儿我会将行针导气之道教与怀风,他自会助你续脉疗伤…你内息紊乱,却不是没有解救之道,少给我摆出一副看淡生死的德性!怀风你给我好好看着他,我要是没把这蠢小子治好,才是真没脸去见那姓林的!”

      慕怀风被老爷子凌厉的目光瞪着,只得频频点头。绫影侧蹙起长眉说道:“丘掌门大恩…云翳感激不尽…”

      “哎呀,行了!”丘岳不耐烦的摆摆手道:“反正你们林家也不是头回欠我人情!都说债多了不愁,就别往心里去了。觉得好点了就先回吧,那外头还有个傻徒弟,等我去瞧呢。”

      绫影赶忙坐起来,齐整了衣衫,再度拜谢过丘掌门后,才转身离去。只是他这心里头稍有些好奇,好奇他那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到底欠了人家丘老爷子,什么样的人情。

      慎修院的外头,聚着四个人。自从看着大师兄急急忙忙地把不省人事的绫影抱回来后,卢清晓就再没说过一句话。此刻他也只是蹲在师父的屋门外,抱着膝盖垂着头,一言不发。陆江白揣着个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忽然扭头对宋炜道:“我说老宋啊,你说这绫公子,干嘛非要瞒着咱们去见魏熙?他是不是,想让咱们欠他个人情,日后好为墨黎谷效力啊?”

      宋炜还没想好怎么答他,忽然听到墙角有个声音,阴冷的说道:“四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江白一眼扫过去,说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此人言行举止太过蹊跷…难免让人起疑…”

      卢清晓腾地一跃而起,一掌推开陆江白,喝道:“云翳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是你害的!你还有脸在这怀疑他!?难道不觉羞耻吗!!”

      陆江白想反唇辩驳,可清晓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扯着这人的衣襟斥责道:“云翳是我请上山来的客人…你就单凭墨黎谷三个字,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扔到后山的石牢里…!那地方潮湿阴冷,害他染了风寒整整烧了一宿!我南山之人这般待客,而是人家呢!?他醒来就问我…问我二哥怎么样了…他不想让我跟你们起间隙…所以不想离开石牢…他就在那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想办法把魏熙引出来!套上话!去救我们的二哥!!”

      卢清晓换了口气,忍着泪水咆哮道:“他被鲁莽行事的大师兄一掌打伤…师父都出了关来救他!你呢?你在这嚼什么舌根!?他是墨黎谷的人怎么了!?他一样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而不像你陆江白!你顶着个纯剑的名号!就知道在这里小肚鸡肠的非议他人!!”

      “卢清晓你反了是不是!?”陆江白一掌将他击退,怒喝道:“你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在这里顶撞我!?江湖风雨你见过多少?人心险恶你知道几何?我非议他人?我就是看你已经被他绕进迷魂阵了才跟你说这些!我就是把你当亲弟弟我才这里提醒你!!”

      “好了江白!”宋炜大喝一声,走上前去将这两人拉开。他扭着陆江白的膀子,将他拽到自己身后,转过头向清晓道:“你四哥向来疑心重,不过他也没有恶意…绫公子遭遇的这些事,我们难辞其咎…三哥我郑重其事的向你赔礼认错。绫公子是南山的客人,这次是我们错了…等他缓过来,咱们设宴招待他,同样的话我也会再向他说一遍,到时候你怎么罚我都行。先消消气,别跟你四哥吵了…”

      罗雨浓站在一旁冷眼看了他们一会儿,突然幽幽道:“呵…世人均自私自利,只图自己合适,他人生死,谁人在乎?侠义尔尔,不过笑谈。绫公子还是得平安无事才行…不然等不到墨黎谷找上门来,南山的名声…都让咱们自己毁透了…”

      “默剑此言差矣…”

      慎修院正堂的木门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绫影扶着朱门,走到院子里,蹙眉道:“每个人心里,都有关心在乎的人…愿意为了这些人肝脑涂地,将生死置之度外…仁剑与诸位手足情深,他无故中毒昏迷,几位只是关心则乱,无人有过…要说错,也是错在我…我一时心急,想赶紧去套魏熙的话,未能来得及,与大家提前商量,才搞出这么个烂摊子,还惊动了丘掌门…”绫影无奈一笑,又道:“不过好在我没白跑一趟,从魏熙那里套出些只言片语…只是不知仁剑现在怎么样了?”

      卢清晓见他出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绫影,然后低声道:“他吃了解药,师姐在盯着呢…师父说过会儿去帮他把蛊毒逼出来…你呢?你怎么样?”

      绫影拍拍他的手,点头道:“我没事,丘掌门替我调理了一番…反倒比上山前精神多了…”

      清晓抿了抿嘴唇,又道:“跟我回屋去吧…我有话跟你说…”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三人,拉着绫影离开了。

      清晓攥着绫影的腕子,带着他走出慎修院,穿过演武场,回到七和院。这一路上,他未发一言,搞得绫影心里七上八下的。大掌柜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的问道:“清晓…我这回真的知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啊…”

      卢清晓没有回答他的意思,只是拖着他一直走,直到走到清晓自己的屋舍前。卢清晓打开屋门,拉着绫影走进屋,回手牢牢的把门关上,还合了门闩。

      绫影这是第一次来到清晓的房间,他十分好奇的四下张望。这屋子窗明几净,朴素简单,也没什么多余的摆设。绫影想往里屋走走,突然被清晓一把拽回来,结结实实地搂了住。清晓环着他的肩,紧紧地拥着他。他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仿佛要把绫影的骨头折断。绫影这回却没有推开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扶住清晓的脊背。他轻轻拍着清晓的背,柔声道:“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怎么又不吭声了?”

      清晓侧过头,把脸埋在他的颈子上,瓮声瓮气的说道:“等会儿…让我缓缓…”

      他这一开口绫影才发现,这家伙,好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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