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笼中花（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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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幻觉。”
今川淳子靠在长谷部的怀中，瘦削的双手虚虚地拢着一朵花。
赤红的山茶花映衬下，她的手越发显得苍白，白的如燃尽了的灰。烛火幽暗地燃烧，寂静之中，女人的眼眸是死一样的蓝。那殷红的花影没入那沉黯的幽蓝之中，如散落的血，又如将熄的火。
她说。笑着说。
“我总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
“可是，幻觉只是幻觉。”
“我早就已经不是那个‘我’了。那个‘我’在走进这里之前，就已经死掉了。”
那是一种寂静无声的死。连死去的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以为那个自己还活着，拥抱着这样虚妄的幻觉，沉湎于过去，筑起无形的高墙，将自己与现实隔绝开来——
——发现过去的自己已然死去的时刻，才惊觉现在的自己不知何时，已腐坏到如此地步了。
窗外的月色被滚滚浓云遮蔽，云层的缝隙间漏下一道血红的光，将纸门映出一片晦暗的猩红。今川淳子慢慢握住那朵花，一点一点揉烂，手心压出一抹颓靡的红泥。
“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别无选择。我进来的时候，我以为我至少还可以选择不选择。”
被迫委身于笼中的花朵，以为自己至少有不盛放的权利。
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我选择不选择，理由是没理由。
“但那也是不行的。”
因为会害死无辜的人。
想要继续梦想，被告诉不准。
想要勉强自己做好这份工作，又无法承受战争的可怖。
想要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又被告诉不许，否则别人死了就全是她的错。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进退不得，无路可走。连停留在原地都成为了错误。
今川淳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无论怎么做都不是她想要的。
“五虎退碎刀之后，我就在想，一直在想。我究竟做错了多少事。”
“我想了很多，越想就越没办法原谅自己。”
“因为我总觉得，我是可以做些什么的，我是可以做的更好的。”
她应该做的更好——如果是过去的她，一定可以做的更好。
如此天真的妄想，粉碎于那个瞬间。
被迫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的瞬间。
——她什么也做不到。
猩红的月光穿透了云层，将庭院里映照成一片血海般的红。淳子松开手，让破碎的红椿坠落，砸在地上，几不可闻的微响。
“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因为所有的思路到最后都会走到同一个死结。”
她慢慢抬起眼来。
长谷部看到，她的眼瞳，已然暗红。莫大的黑影在她身下扩散开来，一下子便覆盖了整个房间。
落雪的声音，与血红的月光，都被隔绝于这黑暗之外。
无涯的黑暗淹没一切，吞噬所有，那是于寂静中蔓延的，无明的绝望。
“为什么是我……？”
她微笑着问。
“为什么，必须是我？”
为什么，做出选择与背负代价的人，必须是我？
黑暗终于冲破紧闭的门扉，满溢而出。
——笼中之花，于此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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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神者今川淳子，暗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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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亮的刀光刺破黑暗，猩红的月光如血一般倾泻进来，将年轻的女审神者惨白的长发也染上了血色。带着白色面具的处刑人鱼贯而入，在狭小的和室内排开阵型。
“狐之助来通知我们时，我们还有些难以置信。”
为首的白衣人举起了大太刀，声音冰冷到近乎无机质。
“居然堕落到如此地步吗，真是难看啊，审神者。”
本丸已是被红月所笼罩的永夜，死一样的寂静，如有实质的黑暗淹没了一切，那是今川淳子的绝望，连处刑人在迈入这所本丸时也险被吞噬。
“请不要再向前一步了。”
在年轻女人身前，有个原本跪坐的身影站了起来。他的手压在自己的刀柄上，缓缓将打刀拔了出来。
压切长谷部冷声道。
“吾主正在沉睡，请不要惊扰于她。”
“让开，刀剑。那边的废物不值得你保护。”
处刑人的声音如此冷酷。
“更何况，你放出漂亮话也没有意义。为了对抗她的侵蚀，你现在连站着都很吃力了吧。”
确实如此。
黑暗丝丝缕缕，攀附着长谷部，缠卷而上，割开一道道伤口般的黑。那是暗堕的审神者的灵气在侵蚀他。其他的刀剑都因为无力对抗这侵蚀而坠入沉眠。
只有压切长谷部，不知为何还坚持到了现在，坚持着挡在她的身前。
“废物……吗。”
一只惨白的手从后方搭住压切长谷部的腰，打断他未出口的回护，将他从自己面前推开。年轻的女审神者轻轻笑着，和来人声音里的无机质不同，她的笑声是神经质的，几乎无法控制一般。
“还真像是你们会说的话呢。”
今川淳子猩红的眼眸在黑暗中亮得可怕。
“说吧，你们来这里，又想对我做些什么？”
带着白色面具的处刑人首领举起手中的大太刀，以这个动作为讯号，他身后一列的白衣人纷纷拔刀，雪亮的刀锋齐齐指向暗堕的女审神者。
“你已经是毒物了，继续放任下去，这个本丸迟早会变成时空变异点，成为溯行军的大本营吧。”
处刑人不带任何感情地宣告。
在他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切了一声。
“所以说女人就是软弱——堕落成这个样子，真是的，也稍微替我们这些善后的人想一想啊。处理自杀者的尸体也好，杀掉这种暗堕者也好——你们这批审神者给我们的工作增添了多少麻烦啊。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好好干吗？我也不想杀人好吗！”
今川淳子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像是无法遏制一样，那笑声越来越大，笑得前仰后合，全身发抖。她的双手痉挛似的抓紧了胸口的衣物，像是笑到喘不过气一样埋下头去。
“……我的错？”
她像是听到最可笑的话一样，笑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是啊，怎么能不发笑呢？将她毁到这种地步的时之政府，现在在对她说，都是因为你软弱，才会变成这样，还给我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多么滑稽，多么可笑啊。
她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
“是啊……都是我的错。我错在有这么大的灵力，让你们被迫选了我来做审神者。我错在偏偏还有自己的梦想，让你们不得不想尽办法断了我的前途，逼着我来到这里。我错在不能没有脑子，相信你们的许诺，相信你们的人格，相信一切都会好只要我肯努力……我错在我不能承受你们加诸于我的苦难，变成了一个疯子。”
她笑着说：“我错在没有死在战场上随便哪个角落，而是活着暗堕，逼着你们不得不来处死我。”
那是一个冷冷的讽笑。
“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喔。”
“……废话还真多。”
处刑人冷冷道。
“是啊，不能安静地死去，偏要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
今川淳子的声音陡然拔高，漆黑的阴影随之滚滚压下。
“——还真是对不起了呢！”
雪亮的刀光迎上凶兽一般的黑暗，那是暗堕的审神者异化的灵力。原本用于维系本丸与供养付丧神的灵力随着审神者的绝望变成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而这黑暗现在正在攻击着让其主人陷入绝望之人。
在刀刃划破黑暗的鸣响之中，一丝鲜血从审神者唇角滑落。在暗堕的如今，那绝望与她的灵魂相依相存，密不可分。它受到冲击，她也会感觉到痛苦。
所以，今川淳子很清楚，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反抗。败犬的垂死挣扎。
很不聪明。很不划算。她是知道的。
可她本来就没有其他的选择。
所以的所以，她是甘愿的。纵然不会有任何报偿，她也是甘愿的。
这是今川淳子自16岁到24岁这八年来，最为快意也最为快乐的时刻。
她会笑的。她会一直笑下去，直到地狱来临。
只不过，还是有遗憾的事情……
今川淳子朝着压切长谷部伸出手去。那惨白而又冰凉的手轻轻压在他的脸颊，她望着他，带着微微难过的眼神，叹息着开了口。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像他们一样呢？我希望长谷部可以活下去，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听我的呢？像他们一样不好吗？等到新的审神者来到这里，她会让你们再度醒来。这样你们就可以——你就不会被这些家伙处理了。”
她的笑容几乎是哀伤的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那只冰冷的手却被握住了。男人温暖的手掌坚定地握住那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压切长谷部紫色的眼睛与她深蓝的眼眸对视着，他的眼里是她所无法理解的温柔与坚毅。
“我说过了，主上。”长谷部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只要是您的命令，无论是要火烧寺院还是手刃家臣，我都会为您办到——只除了会危害到您自身的命令。”
深蓝的眼瞳微微摇晃了一下，在今川淳子说出什么之前，压切长谷部侧过脸，轻轻在她手指上吻了一下。不带任何情·欲的吻，却柔软得不可思议，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更何况，我的主人，只有您一个人。”
他微笑着说。
“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说罢，压切长谷部起身拔刀，迎上袭向审神者的大太刀。
在他身后，背对着他而坐的审神者，不知何时已经落下泪来。她轻轻握住自己的手腕，像是在感触他留下的温度一样，缓缓将手指贴在自己唇上，染血的唇一弯，绽开一个带泪的笑来。
“长谷部是笨蛋……”
最后一抹黑暗也被刀光击碎，笼罩本丸的黑暗整个破碎开来，天上高悬的月亮渐渐褪去了血红，撒下银白的辉光。
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审神者身下，猩红渐渐蔓延开来。
今川淳子合上眼睛，更多的鲜血从她的唇边涌出，洒落在黑色的和服上，宛如盛放的红椿。
她却还是笑着的。带着血的笑。
“真是，太笨了。”
在她身后，压切长谷部带着满身伤口，冲着围攻他们的一众处刑人绽开笑容。
“一命尚存便无妨……”
长谷部挺身前冲，刀光有如冷月的辉光，斩向那黑暗的纯白，势不可挡。
“与主人为敌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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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下起了雪。
细雪在风中纷扬。散碎的，纷杂的白，飘落在血泊之中，无声溶解，化作赤红。
白衣的男人站在庭院中，摘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他看着雪地上那株枯死的樱树，手覆在大太刀的刀柄上，神色无波无澜，像是在出神，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在他身后，带着面具的小个子拿着文书走过来，瞅了一眼那枯木，又不感兴趣地移开了目光，将手里的文书朝他那里递了递。
“我照老规矩写了调查报告，签字吧，大将。”
“啊，好。”
男人扫了一眼那文件，利落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10xxxx号审神者：今川淳子
性别：女
年龄：24岁【特别注明：失踪时】
失踪调查：原因不明。失踪时本丸有一名刀剑男士下落不明，疑似遭到付丧神【神隐】。”
在他们身后，坍塌的和室中，死去的女审神者和死去的刀剑付丧神倒在同一片血泊之中，一朵红椿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那两人面对着面，沉入了永久的，名为死的长眠之中。
白雪飞舞如散花，无声地掩埋所有败落的花。
笼中之花，最终也死于笼中。
【完】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笼中花（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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