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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为你 之四 ...

  •   之四

      梁欢八岁的时候,梁乐上学了,和梁欢一个学校。梁欢虽然跟了外婆,户口没转,自然和梁乐一个学校。小孩子哪懂这些。
      多年以后,梁欢想起离开家里的日子,见不着爸妈,见不着弟弟,常常整晚整晚想得心疼,却不知弟弟始终要和自己一个学校的。
      课里课外总打得照面,实在不巧,守着校门也能看着他远远走近,走近,近得擦身而过,他不叫一声哥哥,自己也喊不出那声弟弟。
      梁欢不知道家里过的什么日子。妈妈出事,自己被送走,爸爸就一蹶不振了。在单位提不起精神,回家看着卧床不起的妻子又格外恼火,肚子里窝着一团火,直把自己烧的灼的,做不到心平气和,对儿子也就没有好脸色。
      不同于梁欢,梁乐哪受过这些委屈,默默忍受着,却把一腔怨气算在梁欢头上。只有我受罪,你在哪,你在哪,你不是我哥吗,我们不该分开的,为什么要抛下我,不理我,不要我!
      这样想着,在学校不止一次的擦肩而过,不理他,不要他,当他透明,当他不存在,就当从来只有自己一个,吃苦受罪都只是自己的事。
      梁乐想的梁欢哪里知道,梁欢想的,梁乐就更不懂了。他们有相似的眉,相似的眼,不曾相通的心灵,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血浓于水,就算梁乐不情愿,梁欢还是他的哥,就算梁欢再情愿,弟弟是他的弟弟,妈妈是他的妈妈,爸爸,却不再是他的爸爸。
      看着镜中的自己,梁欢不自觉勾出唇,画出眉,最后遮住自己的眼。看不见的话,呼吸之间,就仿佛有一个人和自己一起心跳,那个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眉眼。

      那个年月开始流行动画片。不再是幼儿益智的一休,不再是花花绿绿的花仙子,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希瑞和擎天柱,圣斗士星矢开始成为主流,动画就成了日系的天下。
      孩子们更是如此,一到下课,天马流星拳、庐山升龙霸就满天飞啊飞,有钱有闲又有心的还能搞来叮叮当当的锁链甩啊甩,搞不好就是国内最早的cosplay。
      梁欢什么都不懂,看着同学们嚷嚷着什么银河啊凤凰啊,心想难不成他们都是外星来的,殊不知这样两耳不闻圣斗士的自己才成了大家眼中的异类。
      梁欢难得的破例,是为了梁乐。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也许是躲在走廊一角,听梁乐跟同学鬼侃神吹冰河啊冰河。也许是翻过梁乐的作业本,边边角角总有好多圣衣的涂鸦。也许是走出校门的时候,梁乐的眼睛总钉在路边小摊的模型上,一扎一个坑。总之梁乐不用说,梁欢也懂,梁乐想要这个。
      这是一套圣衣,阿瞬穿的处女座的青铜圣衣。他有泛着珠光的桃红颜色,有一圈一圈缠绕出一座银河的长长锁链,梁欢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这该是属于梁乐的。
      要让他属于梁乐的代价,六块钱。鉴于前文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当时的物价和梁欢的开销,你们大概能懂,六块钱对梁欢意味着什么。
      六块钱,五天的生活费。自己克扣得下来的,早饭不吃,省下两毛,晚饭差点,省下两毛。一天四毛,十五天,半个月,也就够了。可在第三天上,外婆就说了,这菜简直没法看。听听,不叫没法吃,是没法看。饭菜做来只是让她看的,好与不好,只讲一个卖相。梁欢心想,我乐意吃差点吃少点碍着您了?可梁欢没有说。梁欢不敢说。梁欢只得拿出扣下的两毛,恢复标准,继续不吃早饭一天只攒两毛的生活。一块二,一块四,一块六,一块八……
      这是星期一,早上,朝会,操场。梁欢站在自己班里,想着明天就够两块钱了,圣衣的头盔,圣衣的锁链,总也够了吧。这样想着,心里涌起的满是甜蜜,挂在唇边,浮在脸上,还没来得及灿烂,就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醒过来,是医疗室,守着自己的不是医生,居然是康乐。
      “你怎么在这。”梁欢皱着眉。
      “我怎么不在这!”康乐一拍梁欢脑袋,“小样儿的就想我不在吧,天天不吃早饭,能瞒得了谁,就你那小身板儿,又挫又瘦,还不吃饭,就等着一辈子这样吧!”康乐嘴上凶巴巴,手上还是放轻动作,该扶扶,该牵牵,丝毫也不含糊。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就你那点事儿,要我不知道,就没人知道了。”
      康乐随口一说,梁欢却卡白了脸,直把嘴唇咬得惨白。圣衣的事,梁欢不想人知道,自己不说,别人不问,就当是自己为了梁乐的一个秘密。攒钱的事,就更别让人知道了,至于为什么,梁欢还小,当然拧不清楚。
      见梁欢这样,康乐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直觉告诉他,小孩在自己面前有秘密了,心里又想,他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能有点儿自己的事吧!像是他怎么就跟着季婆婆(梁欢的外婆)一块住,他爸妈呢。像他怎么就总也一副死鱼脸,不招老师喜欢,不给同学待见,可自己就偏有那么点儿舍不得放不下,变着法儿想要罩着他。像他怎么最近老往一年级那层跑,去找谁,去干嘛,谁就值得他这么放心上了。像他怎么连饭也不好好吃,还不坐车,每天来回走两三个钟头啊,想着头皮就发麻。这样想着,一把揽住小孩肩膀,“回家吧,坐车去。”
      “干嘛,还上课呢。”梁欢撅着嘴,皱着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儿,活像要给康乐拐卖了似的。
      “上课,上屁,你不老实跟我回家歇着去,我就把你揍到明儿后儿都甭上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梁欢说不的余地吗,于是梁欢跟着康乐回了家。早上一个多钟头披星戴月走来的,回去也就一刻多钟,坐公车,康乐请。
      回到家,还不到中午,推门进去,外婆也在,没问梁欢怎么早回了,只把手头料理好,出门前吩咐了一声,把衣服洗了。梁欢拾掇拾掇,下水以前清理一下口袋,兜里有钱,褶得有些皱了,显是匆忙间塞兜里的,摊开了,展平了,黄色的纸币,比一块的两块的都要大张,是五块。
      曾经以为那么遥不可及的圣衣就这样到了手,曾经以为那么遥不可及的梁乐就站在了自己面前。
      只是要找一个借口,梁欢想见梁乐,想为梁乐做点什么,什么生日快到了什么同学转让的什么其实没花多点钱,都是借口。
      其实也是借口,梁乐说,“我不要这个,都不是黄金的。”
      黄金,那个很贵吧。
      “是黄金圣衣,这个才是青铜,很掉份的。”
      圣衣还有黄金的青铜的……也是,黄金比青铜贵,梁乐从来都只要最好的。
      “都说要送我了,青铜我不要,黄金,就凭你,拿得出来吗……搞不到手吧,看你一脸苦相,还是留着自己玩吧。”
      连……为你做点什么……的资格……也没有吗。
      梁乐离开的步伐是轻快的,一蹦一跳,带着宣泄过后的恣意。梁欢独自留下,连迈出哪怕只是一步的力气也提不起。
      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失去了温度,照在身上,还是冰冷冰冷,就像手中的圣衣,不管青铜,还是黄金,都只有金属的冷硬。
      梁欢觉得连血管都冻住了,血液不再流动,头脑不再转动,一片空白中,只剩下一记记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垂死的挣扎。
      梁乐恨自己。清醒地意识到这点,却又无力改变,造成这一切的,在降生在这个世界之前、自己甚至连混沌都算不上的时候就已既成事实。
      一切早已注定,被妈妈嫌弃,被爸爸嫌弃,被外婆嫌弃,然后,连唯一的弟弟,也把自己拒之门外。
      这时的梁乐还不懂,又或者其实终其一生他都不会懂,所谓生,只是为谁而生吗。
      因为是爸爸,因为是妈妈,因为是外婆,就要全心希冀着他们的关爱,为了获得那一点关爱,不惜压抑孩童所有的天性,只为他们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算冰冷,也不要充满憎恶。
      因为是弟弟,因为是唯一的弟弟,是不是就要注定他为了他,一直一直,直到他们之中谁的生命终结。
      康乐看到梁欢的时候,梁欢正在哭。就像从前每一次那样,康乐从操场走来,梁欢坐在转角的乒乓球台上。只要梁欢愿意,起身就能看见康乐,除非康乐过来,才能看见一直望着自己的梁欢。
      这次梁欢没有看向康乐,是康乐自己看到的梁欢。以为蜷在角落里默默哭泣就没人发现了吗,对别的人,或许如此,可对康乐。
      “小笨蛋,以为我看不见你吗。”
      身影挡住了太阳,四周却瞬间温暖。梁欢抬头,呆呆望着康乐。

      如果就这样一直没有悬念地过下去,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在学校看看梁乐,回家守着外婆,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梁欢幼小的心灵里,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公园里的一潭池水,死寂着沉闷着也是好的。唯一的亮色是康乐,像是池子里的芙蕖,金鱼,青蛙,再不济也是一块块的石板,总之有了他,一池就生动了起来,池水开始流淌,心灵开始潺潺。
      正想得出神,耳朵被人咬了一下,回头一看,果然是黄宇。
      “你老走神,都把我当透明。”黄宇说得怄气,嘴巴撅得都能挂酱油瓶了。
      黄宇比梁欢矮些,身量也小,在班上不受待见,霸王兴见他一次打一次,委屈怄气的劲儿都快赶上梁欢。这样的黄宇却偏要跟着梁欢,追着赶着,黏着腻着,就像梁欢的一只小尾巴。梁欢说“你再撵路,再撵我可叫你小尾巴了啊”,黄宇就笑,笑得两只眼睛眯成条缝,说多亮有多亮。
      这是暑假,转眼三年级就这样无波无折过去了,面上没有波澜,那是每一次涟漪都压在水底。能让梁欢心绪不宁的,除了梁乐,还有谁。
      康乐回乡下老家了,临走前揪着黄宇耳朵说,“每天过来按时报道啊,”又冲着梁欢贼笑,“让你不好好作业,逮个跟班盯着你!”
      这一说就把梁欢黑线了,不做作业是谁呢,寒假最后一天赶了通宵第二天连报到都爬不起来的又谁呢,还是我帮你交的作业呢!
      这样想着,梁欢也跟着黄宇酱油瓶了,俩小孩儿撅俩嘴儿,乐得康乐直抽筋。
      然后就一路抽回老家,乡下老宅,门前绿水青山一样不少,就只找不到邮箱。其实就算有,康乐也不会写信,丫就懒的吧,几十天作业并臭袜子都能攒一块,写信,不知道给自己绑上蝴蝶结面对面送给他!他啊,一小孩儿,话不多,爱哭,倔着呢,就只给自己好脸色。不知道为什么,看他高兴自己也高兴,那就给他个惊喜吧。
      喜还未至,惊先来临。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出人意表的极少才是你所期盼的,灾难总会不期而至。
      康乐回到家,天早黑透了。这是南方夏天常见的夜晚,六七点还透着兴奋的光亮,七八点才渐有不甘地刷成漆黑一片。康乐坐的亲戚家的小轿车回家。
      那年月轿车还是稀罕物事,打个的都是极少有的了,能坐上集权钱于一身的小轿车更是少不得让人眼红的了。康乐家那个院子,也是梁欢外婆的居所,已经又老又旧,墙缝间有青苔,巴壁虎,还有数不清的岁月留痕。轿车开到巷口,换作白天定要引起一群抽搭着鼻涕、四处闲逛的小鬼头们的围观,还好夜已黑尽,总算一路无事。到家,还没进屋,就听堂屋里妈妈正和邻居阿姨唠嗑。
      “啧啧,你没看前两天那些雨啊,下的哗哗的,冲得咱们这儿真是,真是,没法住了哟。”
      女人头发烫得卷卷,娇好的唇形被劣质口红涂得快要血盆,身上那件连衣裙皱得紧,倒不是洗太多,而是委实劣质。康乐想起女人是摆小摊的,弹力裤,文化衫,什么好卖卖什么。在外跑生活的人,还没把生活跑转,就已被生活跑出了超乎年龄的纹纹路路,只有偶尔一两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拢拢发,弄弄手,才依稀看出早十年该也是水汪汪的麦子①。
      “也是,”妈妈一点头,低头瞬间顺势用手掩住哈欠的嘴巴,再抬头时又已打好精神,“多会儿的老院子了,楼板都吱嘎吱嘎的了,地势又不好,一场雨下来,天上掉的山上流的,差不多都拢这儿了。”
      “可不是,”女人一拍大腿,“看把我屋里给浸的,简直没法住!”边说着又凑拢了低声道,“他大姐,今儿我可跟你挤挤睡了,你可别嫌弃我啊!”勾着背抬着头的模样,竟有几分谄媚。
      “说什么话,街坊邻居的,这点小忙该帮的。”妈妈不动声色往边上挪挪,和女人拉开点距离。
      “就知道你人好!”女人不退反进,简直要把妈妈挤下地去,脸上又是一副天真神气,还真拿她没法。
      “告诉你个事啊,”女人压低声音带点神秘的说,手上一使劲,直把妈妈攥得动弹不得,“咱们这儿,要拆迁。”
      “拆迁。”
      “恩啊,拆迁办的跟我说的,人家老婆税务所的,又是我小学同学,我每月总往她那儿跑,人家见我可客气了!”嘴里说着,女人手上也不松劲,自个儿往对方身上蹭蹭,又把人直往自己怀里拉,“大姐你人好,对我也好,我才跟你说,你可别让院儿里那些知道了啊!”
      “怎么的。”
      “这拆迁的事啊,早知道早准备,跑在人家前头,将来住的自然比人强!”
      “这样啊。”
      ……
      妈妈还说了些什么,康乐听不到了。康乐只知道,院子拆了,自己和梁欢也就散了。
      这样的想法,话与大人听,他们也不懂。就算说了,也只会得到“哪里就能散了呢,在学校不是也见得着吗”、“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怎么还这么黏人”一类。
      他们不会懂,孩子王的康乐,几时有过这样的不舍,对一个人的依存,竟到如此地步。他总是第一眼就能捕捉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在操场、在走廊、在学校每一个人满为患的角落。他总是凭直觉就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无论悲伤、欢喜、郁卒、激动。他总是在人群中享受呼朋唤友的快意,而只有在他身边,才能体味宁静的喜悦。他总是看着他为了弟弟跑前跑后,实在挨不过,才独自流下落寞的泪水。
      当然这些对于当时的康乐而言,都是无暇去想的,就算想也想不通。孩子总是凭本能判断好坏,甜的好,苦的坏,乐的好,悲的坏,生的好,死的坏。少了梁欢,康乐当然不会愁眉不展郁郁而终,只是心上抽离的那点,除了梁欢,没人能让他完整。
      又下雨了,前一刻还电闪雷鸣,下一刻便倾盆而下。康乐攥着手中的惊喜,乡下天地何其广大,自己愣要把一个天地都翻转了来才找到的,双手奉上,送给梁欢。
      东西还在手里,心却有点变了,就像外面的天空,时晴时雨。在康乐离开的时候,一直呜咽着能把人骨头浸软的绵雨,在康乐回来的时候,雨过天晴,然后又陷入悲戚的痛哭。
      离别在即。

      离别的时候,你会送他什么东西?一串开了光的天珠?一本小王子和小狐狸的童话?一个能拖走所有家当的红箱子?这些是若干年以后,黄宇从霸王兴那儿陆陆续续收到的,那是多年以后的礼物,还不属于那个年月。
      那年月,康乐知道就要搬走就要分离,攥在手心里的,只是只有他自己才会宝贝得什么似的小玩意。乡下找来的,带着泥土的芳香。
      梁欢去不成乡下,康乐就要给梁欢一个乡村。
      满世界泥里来土里去地找寻的时候,被不期而至的暴雨困得哪儿也去不了的时候,雨过天晴终于踏上回家的路的时候,乃至现在站在窗子边上,隔着L形的院子,呆呆望着对面二楼那个黢黑一片的窗户的时候,康乐想的只是,这是要给梁欢的。
      这是要给梁欢的,这样想着,推开窗子,跳了出去,穿过院子,就到了梁欢的楼下。那扇窗户紧闭着,像是小孩一味封闭的心灵。
      不知过了多久,康乐只是抬头望着,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对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心底的呼唤,就要破喉而出,却有什么堵着,慢慢淤积,膨胀,发酵,挣扎着想要冲破,那一声却如何也出不了口,然后终于化作一道闪电,揭开了这个雷雨之夜的序幕。
      那一天的雨,据事后统计,造成全市经济损失若干,人员伤亡若干,企事业单位停工若干,工程延误若干。这些都是若干年后可从档案中得知的,官方书写的历史,无法载于正史的却是其后一个个鲜活(过)的人,一桩桩惨痛(过)的事,一段段叫嚣(过)的情。
      院子的确太老,老得禁受不住连日来暴雨的冲刷,当这晚大于以往数倍的暴雨再次降临,就连墙缝间的青苔也被冲刷殆尽。像是一个孤独的世界,这个古老得与外界隔绝的院落,终于发出了最后的声响,轰绝之音。
      院子背靠山壁,确切地说,是梁欢外婆那家紧贴山壁。雨水带来了大量的泥土、石块,就像当时康乐的感情一样,堵住他们的是房屋,就只能淤积,膨胀,发酵,挣扎着想要冲破,直至倾泻而下,冲垮了业已老朽的院落。
      康乐看到的景象,比任何新闻图片还要直接还要原始,新闻图片记录的只是灾难过后的状态,康乐却看到了整个灾难的过程。
      其实是一刹那的事,楼塌了一半,俯冲下来的山体斜切着吞没了半边老宅。楼上是外婆家,楼下是公用厨房,幸好没人。
      幸免于难的楼板倾斜了,外侧的墙壁晃荡了几下开始劈里啪啦成块成块跟随了地心引力,康乐左闪右躲,边还盯着楼上。
      楼上,梁欢探出半个脑袋,脸上茫然又灰白。
      康乐伸出手,打直了,“梁欢,快跳,有我!”
      梁欢还是呆着,倒像认不得康乐这个人。
      “梁欢,跳啊,跳!”
      声嘶力竭地喊,雷雨声也压他不过。
      “梁欢,你丫敢不听我话!”
      康乐眼睛红了。
      “梁欢,跳……”
      康乐,在哭。
      于是,当康乐父母冲进院子,当消防官兵火速赶来,人们看到的是,两个孩子,大的把小的抱在怀里,小的呆滞着,大的颤抖着。
      说不清是谁依偎着谁,虽然不会温暖起来,他们还是一直那样,就像永远都要那样。

      每个人都很好。因为这次事故,不可抗力的事故,政府在处理中表现出了高度的人文关怀。要房的有了房,要钱的有了钱,只是要人的,那人,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外婆是作为失踪人口处理的,就是通常意义所说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还不是网络时代,甚至电话都还没有普及,人们有单位有领导有街道有户口,在一个旮旯一呆就是一辈子,几乎还不存在现在的“您呼叫的用户已停机”,人海茫茫,无处可寻。要找一个人,按单位按领导按街道按户口总能找得着,理论上来说。实际呢。
      梁欢没了外婆,稀里糊涂的。外婆不会自己走了,应该也不会自己没了,政府说是失踪,那就是失踪了吧。也要通知家属的吧。丈夫,离婚,女儿,已婚,有个外孙,名义上不是监护人,实际上却归她抚养。
      就有扣子一直扣到嗓子眼的黑框眼镜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就领了梁欢去福利院。梁欢去了,又回来了。在他不知道那儿是干嘛的时候,只看着一群差不多大的孩子打打闹闹,在他知道那儿是干嘛的时候,梁欢说,我有家,我有妈,就跑了出来。
      那时已经开学,梁欢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康乐拦住他说,“你个小没良心的,跑哪去了,我家都搬了,你呢。”
      梁欢说,“我也搬了,和爸妈梁乐一起住了,挺好的。”
      康乐说,“真的。”
      梁欢说,“真的。”
      康乐说,“那你怎么不跟梁乐一起上下学。”
      梁欢说,“这不是不招他待见吗。”
      康乐说,“你啊,别老沉着脸,也别老迁就着他,不就是你弟吗,要换我弟那样对我,一准胖揍他丫的!”
      梁欢笑笑,不说话,扭头就要走。
      “诶,一起回家吧。”康乐说。
      “不了,不顺路。”梁欢说完就走,没看到背后康乐垮下来的脸。

      回到家,梁欢没有买菜没有煮饭,他再不需要买菜煮饭。挑东拣西的外婆已经不在,做好做坏,也是没人在意的了。
      路过的大桥,路过的街灯,路过的菜市,都还是那个模样。一切都还原封不动,除了院子垮掉了一半,除了人们已经搬走,自己还被留在这里。
      那晚暴雨过后,青苔又从墙缝爬了出来,密密麻麻,像要把整个院子渲染吞噬。梁欢还是个人,却觉得自己渐渐被植化,被同化,被染上那种浓得化不开、一丝一丝缠绕着、像是永世无法逃开的郁郁。
      一扇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再也关不上。那是外婆家的大门,支撑他的墙壁不在了,就剩门框,架着残缺破损的门面,悬空着,摇晃着,有风吹过就吱嘎吱嘎作响。普通人是要恨死这声响的,梁欢却感到心安,至少这样一来,这里不再是无声的虚空。只要风不停,整夜就有谁跟自己作伴。
      沿着砖泥瓦块,还能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地上泥水混着石土,一般人是找不到下脚的地儿的,梁欢在其间摇摇晃晃一步一脚,终于挨到床边。
      床板还算完整,只是潮的厉害,硬得可以拍板砖的被子当然不是原来的。搬走的人们总会留下一些不再需要的东西,于是梁欢就有了被子,水盆,水杯……手电,雨伞,饭盒,甚至一个装得下所有这些的编织袋。
      被子不算暖和,可裹在里面至少不那么空旷。被子盖在身上,水盆遮住肚皮,编织袋撑在头顶,就构成了一个小小世界,或者说,仿佛世界也缩小,只剩下一床被子,和被子里蜷缩着的自己。
      缩成个虾米,是不是就可以回到儿时。

      第二天放学,梁欢埋头一气直走,却撞上了一堵人墙。人墙不高,却刚好把自己完全罩住,抬头,面前是康乐怒了的脸。
      “怎么了。”梁欢完全不在状态。
      “怎么了,你敢问我怎么了,怎么不问你弟不问你爸怎么了怎么了!”
      “怎么生这么大气,我有本事惹你气,我弟我爸还能气着你。”梁欢搪塞着,想着蒙混过关就要溜,却被康乐一把抓住。
      “好,梁欢你本事了啊,回家不跟我一块,搬哪儿去了也藏着掖着,怎么的,就怕我到这份上,告我一声住哪儿,还怕老子找上门去吃了你!”
      “说什么呢,不是说我搬回家去了吗。”
      “那你怎么不跟梁乐一道。”
      “他让我跟他一道了吗。”梁欢本能回嘴,却在看见康乐背后的那个身影时戛然而止。
      在康乐看来,无非以为自己和梁欢的这段交往不算公平不算平等,自己莫名其妙就黏这小孩黏到腻得慌了,却不知小孩心中所想,是不是也一样看重自己,是不是也一样宝贝这段感情。
      知道就要搬家就要分离那会儿,康乐顶着暴雨在梁欢楼下站了半夜,暴雨没能遏制他的冲动,他只差没哭爹求娘死乞白赖地换一个和梁欢继续邻居的机会。
      院子塌了那会儿,垮掉的岂止是那座山体,康乐心里也轰隆隆轰隆隆像有雷鸣碾过。人们做事常常凭的一股劲,从梁欢和自己相互依偎着,谁也离不了谁,康乐就决定了,向父母开口,向父母求情,就当梁欢是自家小孩,是自己弟弟,又有什么不好!
      小孩子的话,大人可有当真,别人我是不知,康乐的妈妈,一个心里再是厌恶面子也会做足的女人,却只是暧昧一笑,哄小孩似的,只消几句话,就把康乐储备已久的勇气,哧一下熄灭了。不是从头泼到脚的冷水一盆,而是燃得正旺的烛火,烧得好好的,却被人从中掐断,只余一缕轻烟,聊以慰藉。
      妈妈说的简单,“你怎么知道梁欢就想跟着你了,人家有爹有娘,再次不比你强!”
      只一句,康乐就噤声。
      却不是断了念想,天天看着小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晃来荡去,个子不见拔高,身形一发憔悴。还不是一般瘦小,就像背后顶着个黑洞似的,一眼望去,几乎看得穿他的寂寞、孤独、委屈、落魄,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还会把人往下吸,要么把小孩救上岸来,要么就只有陪着他越陷越深。
      看着小孩独来独往,以为就算回家了也还是被家人无视。不是邻居了,陪着他上学放学总是可以的吧。两家顺道,不能在夜晚隔着院子看小孩的窗户,看着他从家门进进出出也是可以的吧。
      遭到小孩拒绝,康乐气得嘴歪。我就那么惹你嫌,从前跟我好,就为我在院里能罩着你。这样想着,委屈的不行,却没想过别种可能,直到无意中听到,梁乐一星期没来上学了。
      梁欢可以无视自己无视康乐无视黄宇,对自己的轻贱蔓延开来,连朋友也要遭殃。这样的梁欢,却不会无视父母无视外婆,尤其不会无视梁乐。一颗心只有那么大,装满了对家人的依存,自己和身边人就只能靠后,靠后。这样的感觉,康乐不会懂,他不懂,却知道梁欢一定会怎样。梁乐一星期没来上学,梁欢还可能天天背着书包到学校!
      “梁欢,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压根就没回家吧。”
      有点浪费康乐的表情,梁欢压根就没看到康乐说什么做什么,梁欢的全副心思,都扑到康乐背后那个男人身上去了。
      那个男人,上次被他拥抱被他注视的感觉,已经稀薄,淡得快要看不见。泪水却先一步充满眼眶,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走了上去,拽着那人衣角,怯生生的,承受着低头一望,直把自己压得抬不起头,嗫嚅着,“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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