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为你 之三 ...

  •   之三

      梁欢七岁的时候,这天,坐在教室。邻居跑来,跟老师说了句什么,老师就转过头来冲梁欢招招手,“梁欢,你出来。”
      其实不知道过去会有什么,老师的召唤却是分外难得的。七岁的孩子,尽量忽略邻居的焦虑和老师的怜悯,走出教室,任邻居飞也似的拉着自己一路跑去。
      梁欢隐约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没有太阳,没有云朵。天就那样阴沉着,像是找不到表情。
      妈妈是横穿马路出的事。责任也不全在她。那是主干道的转角处,刚从起点站驶出的公交车不知怎的就刹不住了。从来没人在那儿出事,妈妈成了第一个。
      巧合的是,同一时间,爸爸正好路过那儿。出车祸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爸爸赶着上班,只远远看了一眼,转了转身子,终于还是没往那儿去。
      爸爸是上班中途接到的电话,赶到医院都傻了。外伤倒重不轻,流失的血液却急需补充。妈妈在鬼门关才转了一圈就被爸爸拉了回来,心有余悸的爸爸带着哥俩顺道做了血型测试。
      爸爸妈妈都是O型,弟弟也是O型,人们会说,瞧这一家子。只有梁欢,孤零零的A型,立在一串O里,像只怪物。
      后来梁欢一直怕A,测验得分不要得A,选择题答案不要选A。
      可不是不得不选,就躲得过的。
      “你不是你妈生的,是捡来的。”
      那些孩子其实没有说对。梁欢是妈妈生的,却不是爸爸的孩子。
      梁欢什么也没做,家里却为他燃起战火。
      这一刮就快两年,吹走了模模糊糊的梁欢,吹走了一去不复返的合家美满。
      有时梁欢会想,如果没有自己,那该会有多好。反正多一个自己,少一个自己,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不都这样过日子。没有自己的话,家里会更宽裕,爸爸不用拼命,弟弟可以独享,妈妈也能绽放一个没有阴霾的笑容。
      梁欢离开家的时候,妈妈还没康复。医院也说现在出院简直不要命后果要自负,爸爸还是一咬牙,背着妈妈就回了家。
      可妈妈知道,那再不会是家。梁欢也知道,那很快不再是自己的家。
      外婆来接梁欢,妈妈躺在床上,不是里屋那张和爸爸一起睡过爱过翻过滚过的床。梁欢还记得爸爸妈妈在那上面含混不清的压抑的喘息,爸爸已经不让妈妈再躺上去。
      妈妈躺在堂屋的床上。那是一张有些年生,油漆班驳,约摸是红红黑黑的床,有的柱子连皮儿都剥落了,妈妈就躺在上面,一夜间全没了生气。
      外婆倒不显尴尬,还是一味的做足气势,也没有数落爸爸,只顶着一张高贵得面具一般的面孔。爸爸沉着脸,把包袱连同梁欢交给外婆。外婆领着梁欢就往外走,妈妈在床上,从头到尾看着,咬着唇,不说话。
      梁乐跑出来,他不敢靠近爸爸,靠近外婆,只有摇着妈妈的手,“妈妈妈妈,外婆要带哥哥走吗。”
      梁欢回过头,最后一眼,依稀是梁乐依偎着妈妈。
      妈妈抚过梁乐发梢的手,原来竟已干黄,像是风中的枯桠。看向梁欢的眼神,也已不再凌厉,那空洞无神的眼底,没有泪水,却有更要沉痛的。
      这就是她的一生。略去剩下不多的日子,她的一生,到这一天终结。
      梁欢走出她的生命,她对梁欢的影响,却还不止这些。
      那是梁欢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外婆家在江边。那年月,江边成片的还不是滨江路,是吊角楼。你见过吊角楼吗,不是凤凰古城那种经过翻新,还没进门就闻得见刺鼻的油漆味,真正的吊角楼,木顶木墙木地板,还因为年生久远,就像梁欢妈妈躺的那张老红木床,斑斑驳驳,碰一下就往下掉的也不知是漆面还是木面。吊角楼在江边,外婆家在江边的旁边,这就是区别。每天天不亮,梁欢出门,要想抄近路,就得从吊角楼过。古老的吊角楼,残旧的吊角楼,像是浩劫的幸存者,从那个年代走来,张着狰狞的口,舞着张狂的爪,释放的却是陈腐味道,总让七岁的梁欢心里袭过阵阵不安。
      外婆家和学校不在一个区,连接两个区的是一条河,一座桥。河是母亲河,桥是钢构桥,梁欢还小,每天数着步子从桥上一路走过,心想这桥怎么也有两千米吧。
      上了大学,有一次,童清言闹着非要在桥上走个来回。
      梁欢说,“不要吧,都四千米了,全走下来还不累趴下。”
      童清言说,“还不到两千五呢,就不行了。”
      长大了来看,千来米的桥,也算不得什么。可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那却是长长的一路,曙光前的黑暗,分外冷清,分外孤寂。除了一盏盏高高在上的路灯,没有谁为他作伴。
      接近一个钟头的路程。学校七点五十考勤,梁欢六点半就出门。省下来的是一毛车费。那时节公交车还不分中级高级,统一票价都是一毛。
      烧饼两毛五,橘子水两毛五,橘子冰棍两毛,白冰棍一毛。这样说是因为还在半大小子阶段的梁欢,长得虽然清秀,却也还算能吃。没钱吃食堂,从家带的饭盒又清汤寡水,实在饿得狠了,两毛五一个的烧饼就是最佳选择。
      买不起波鞋,被同学笑话就不能上场踢球。梁欢告诉自己说就算他们让我踢,我还不想把自己搞得一身臭汗。
      梁欢清秀,女生玩橡皮筋也愿意让他参一个,可总跟着女生耗也不是回事,干脆男女混打的去玩乒乓球。一不小心打飞一个,球出了院墙捡都捡不回来,该当赔将,梁欢才知道乒乓球两毛一个。
      玩累了,大家一呼啦挤去小卖部买水喝,梁欢问了又问,弄清楚每种饮料冰棍的价钱,舍不得花这个冤枉钱,灌了一肚子冷水还是跑去校外买了个烧饼啃。
      这就是梁欢的学校生活,老师,功课,同学,都只在心上轻轻划过,一点痕迹都不留下,记住的只有小心翼翼,窘迫,和惶恐。就像舞台的正反两面,大家都在台上,灯光明亮,衣冠楚楚,上演着循规蹈矩的学生生活。梁欢也很规矩,只少了华丽的衣服,精美的道具。比起其他人,他连跑龙套的都算不上,只能坐在后台万年候补,没有灯光还好,要是不幸成为聚光灯下的,那可真是无所遁形了。
      自从跟外婆一起过,梁欢就承担起买菜煮饭操持家务的责任。外婆年轻时也是一个美丽女子,到老却孤零零的,没跟外公过到一块,妈妈出嫁了也对她不闻不问,可这不会影响人们对她的看法,外人眼里,外婆还是又高贵,又年轻,至少看上去很年轻,然后高高在上,拒人千里。梁欢眼里,外婆只是挑剔,家务,饮食,乃至于你整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
      梁欢每天放学,回家路上要赶上菜市的尾巴,在别人挑剩的里面精挑细选,尽力拼凑出一桌像样的饭菜。这样的东西,外婆是不肯入口的,心情好时举举筷子,心情不好就干脆呆里屋不出来。梁欢要是不做,却要说晚饭是一日的正餐,绝不能少。梁欢煮着两人份的饭菜,总有一人份是多余的,便成了次日自己的午餐。
      晚上,做完作业,睡意正浓,外婆却必要让梁欢摸黑走上十八梯连壮小伙都发悚的老城墙,去端一碗小面。多加青,外婆这样说。梁欢不喜欢青菜,闻着小面的香气却好生嘴谗。二两小面七毛钱,这对梁欢来说不斥是巨资,却和那小面一样,香气可以闻在鼻里,面却吃不到嘴里,巨资可以攥在手里,钱却用不到自己。
      每天的菜资是一块二。皮厚馅薄的肉包两毛,煮得水浑壳浊的茶叶蛋两毛,一管豆奶两毛。三选一,梁欢的早餐就占去菜资的六分之一。剩下的一块钱,在学校附近的工厂食堂可以吃到一荤一素一免费汤的还算不错的饭菜,一人份的。
      梁欢不能只顾自己。一块钱,小菜可以买一两把,菜市收尾就能买两三把。鸡鸭鱼肉蛋和米逢周末采买,外婆不会轻易把财政权下放梁欢。每天一块二的生活费,还得做到一桌饭菜外婆哪怕连筷子都不动一下也要面子上过得去。梁欢真切地懂得了一个词,精打细算。梁欢最会应付的一种情况,捉襟见肘。

      早晨六点半,梁欢出门,七点一刻到二十,到达学校,七点半开始的早读,梁欢是可去可不去的。早读是姚霖领读,冲着班长面子,总有人会乖乖齐聚一堂,可这不会包括梁欢,这时的梁欢还在操场边上看篮球队晨练呢。
      进了校门就是直通教学楼办公楼食堂小卖部的通道,右手边是操场和主席台,五星红旗在上面没有风常常飘不起来。通道侧面有坡石阶,梁欢就从那儿下到操场,再顺着教学楼底层的一溜窗户,走到主席台边,再一拐角,就是乒乓球台。把书包放到球台上,一纵身坐上去,摸出课本,拿在手里,其实却是装个样子。目光是有聚焦的,看的却是身着球衣满场奔跑的某人。已经转了角,斜斜看去,视线不算开阔,尽量往边上挤挤,就能更多看到那个身影。他跑进他的视野,他跑出他的视野,就这样来来去去,就是一个个晨曦日出。
      那年月,城市还总被迷雾笼罩,常常一觉醒来,外面就是白蒙蒙的一片,梁欢走在上学路上,世界在他眼里朦胧得有些凄凉。白蒙蒙的吊角楼,白蒙蒙的江面,白蒙蒙的吊角楼,白蒙蒙的街道,白蒙蒙的城门,白蒙蒙的塔碑,白蒙蒙的魁星楼,然后就是,白蒙蒙的学校,操场,主席台。然后那个人出现,把书包扔到台上,褪去外套,露出球衣,奔跑起来,挥洒起来。然后,迷雾褪去,旭日初升,整个世界就鲜活起来了。
      梁欢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康乐。那是一个星期天,没有上学,没有作业,外婆出门去了,梁欢坐在窗边,看院子里孩子们打打闹闹。
      外婆住的是老院子。你知道南方的老院子吗。不像北方的四合院,也不是江南的庭院深深。早些年生,老院子也是有身份的人住的,时代变了,就是人们你一户我一户地住了进去。不算规整的院子,楼下几家,楼上几家,连坝子都是弯弯拐拐的L形,地方又小,真不知一群孩子怎能在里面玩开来。
      外婆住的二楼,就在L底边的边角上,正对过去的一楼,L的转角,住的就是康乐一家。梁欢知道康乐是院子里的孩子王,他一声吆喝,孩子们就跟着跑上跑下,他要咋呼一声,“还玩,再玩就该吃鸭蛋了”,孩子们就都缩回家里,一盏盏的台灯一亮,一学就是小半夜。
      伴随咋呼的还有生动表情,浓浓的眉毛底下,不算大的眼睛,却亮,像要点亮谁的心灵。
      “嘿,在这转悠半天干嘛呢,迷路了。”
      这是康乐对梁欢说的第一句话。那是梁欢刚搬来的时候,外婆领着去了一次菜场,之后都是自个去又回,去时天还大亮,回来就一抹黑了。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只是没有谁牵着引着,像是迷途的小兽,找不着回家的路。
      所以康乐只用了一句话,走进梁欢的心。
      所以梁欢用了一生的时间,只为康乐的那句话。
      如果回家的路,只有你为我指引,一生都给了你,又何妨。

      这天早上,梁欢又照常坐上球台,挂着课本,偷看康乐晨练,一看就到快八点。八点上课,都七点五十预备铃打过,梁欢才反应过来,该被记迟到了。
      提前一个钟头到校,却要被记迟到的,除了自己,大概找不出第二个。这样想着,梁欢抓着书包课本就开跑,还没跑进教学楼(梁欢走的是侧门,就在球台边上),就被人从后头拎小鸡似的捉住了。
      “嘿,在这打望半天干嘛呢,又迷路了。”
      熟悉的声音,那天,就是这个声音把自己带回了家。不算温暖的家,不算温暖的学校,因为有他,有了一丝暖意。
      梁欢回过头。
      “干嘛呢,死瞪着我,见着你哥帅气逼人,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
      梁欢没说话,还是可劲瞪着康乐。距离近了,就像他不再是一个院子的孩子王,他的眼神,他的声音,面对自己,是不是有那么点点细小不同。
      多年以后,梁欢记起当时,小孩子的心情,最是直白。坚信这个人是自己的,只是自己的,对于彼此,就必是特别的。因为特别,所以只想和他独处,不想和人分享,如果他有其他面孔,也别教我看到。梁欢面前的康乐,只是梁欢的康乐,康乐可以领着一群小屁孩上房揭瓦嬉笑怒骂,回头对着梁欢,却只得一个痞痞的,大哥哥似的笑容。
      康乐的声音有点低沉,梁欢忍不住想,如果趴在他的胸膛一动不动,听起来会不会有轰隆隆的感觉。这样想着,眼睛就一发死瞪眼了,被康乐当头一指,“死小孩,你当我大头鬼啊,一副活见鬼的样子。”路过的队友就扑哧一声笑了,“康乐,你头是不小,看样儿长不高。”康乐呸呸两口,“敢踩老子痛脚!”作势就要追打上去,却被教练一把揪住,“好你个康乐,训练尽偷懒,敢情气力都花在骂人打架上了!”揪着康乐耳朵就要拧频道,吓得康乐又哭又笑直讨饶。
      这边闹够了,大伙也都散了,康乐回头,见梁欢还杵那儿跟站岗似的,就一刮拉招呼到脸蛋上,“走啦,你小子倒不怕迟到。”揽着梁欢就往楼上走,蹭蹭蹭上到四楼,才推他一把,“进教室啦”,说罢大大咧咧朝前走,转身正要进门,冷不丁一个余光就扫到小孩要下楼。
      “嘿,又去哪儿啊,别告我你翅膀都没长一根就敢学哥哥逃课啊。”
      梁欢说,“没,我教室在二楼。”
      康乐一拍脑袋,“靠,你低我两届啊,不早说!”
      梁欢心说,这身高不都明摆着吗,斜眼瞅着康乐,这下真成大眼瞪小眼了。
      那边老师路过,隔着走廊吆喝,“哪个班的啊,都上课了还不进教室!”
      梁欢扭头就走,康乐大叫,“你哪个班的啊。”
      梁欢头也不回,“你学老师说话。”
      多年以后,康乐对着梁欢龇牙又咧嘴,“你小子够横的啊,那阵我问你哪个班的,居然不甩我。”
      梁欢还他一记白眼,“我不说你不也知道了吗!”
      是啊,有什么是康乐知道不了的。康乐知道梁欢低两届,读四班,和自己一个院里,窗对窗楼上楼下。康乐知道梁欢看自己练球一看就是一早上,那时候会乖得像只小白鼠,才刚跟他打招呼,更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只差头上没竖起一对毛茸茸的长耳朵,可要再往深了说去,不禁逗,三言没两语就鼻子朝天翘,目中无人了哈。
      康乐说,“梁欢梁欢,你个死小孩,人家考双百,你连一个一百分都到不了手。”幸灾乐祸的样儿,愣怕梁欢不翻脸。可梁欢不会翻脸,梁欢只会垮着张小脸,不说是,也不说不,在前面垂着头,趿着鞋,啪嗒啪嗒慢摇摇。康乐就跟在后面,看小孩东摇摇,西晃晃,心里有什么挠得慌。
      不去招他,不去惹他,就不会这样了吧。却又不会甘心,那就这样偶尔刺刺他也好。
      梁欢在前面走,康乐在后面叫唤,“哎哟喂,算我错了行不,你别可劲走啊,也该坐个车啊!”
      梁欢停下来,回头望着梁欢。
      那是在大桥边上,就要上桥了,这是最后一个车站,错过就要一路走过桥去。千来米的大桥,渡河,过江,对康乐也不算短。
      康乐看着梁欢,眼神中不自觉露出狗狗似的乞求。梁欢昂了下头,阳光射过,勾出一个漂亮的轮廓。康乐觉得他似乎笑了一下,揉揉眼睛,回过神来,却见小孩稳稳当当上了桥。康乐呆了一拍,还是追了上去,却没上前,只在背后不紧不慢跟着。
      那时正当夕阳,两个不算高大的身影,一高一矮,也被落日拖得很长很长。他们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一步一步,竟把座长桥一寸寸一段段抛在身后。第一次,这座桥,不再漫长。
      康乐绝少跟梁欢一路。梁欢出门比康乐早,康乐来找梁欢,连他的影儿都捉不到一只。
      “干嘛啊,天不亮就闪人,你捉鬼啊。”康乐嘀咕。梁欢笑笑,啥也不说,只气得康乐掐住梁欢脖子一劲摇晃。
      康乐什么都知道,只不知道一毛钱的车费,对梁欢意味着什么。要是哪天康小少爷心血来潮死乞白赖非要拉梁欢一道回家,梁欢第二天的早饭,就泡汤了一半。

      当然我们不是说梁欢的世界只有康乐。梁欢还在家里,还在学校,回家有外婆,到班里还有甲乙丙丁一串同学。秦霄转学了,班里座位也换了,梁欢没再跟姚霖一桌。距离远了的缘故,姚霖对梁欢的影响也渐趋渐弱,终致于无。
      其实人人都是一座小磁场,对外散发着或正或负或大或小的吸引力。梁欢这座磁场,说不清是正了负了强了弱了,平时少人问津,一个班里几十号人,一个年级几百号人,放入人群,倏的一下,就像小石投入湖心,连波澜都激不起一个就没了踪影。该是悄没声息的,实际上他也的确不声不响,可偶尔有人也会感到他的存在,靠近他,接触他,甚至带给他一丝暖意。从前是秦霄,现在是康乐,然后有一天,梁欢发现自己也能带给别人暖意。
      梁欢二年级,四班,教室在二楼朝向操场的第二间,斜对过去是二班教室,黄宇就在那儿。第一次见到黄宇,实在有够狼狈。教室七排座位,梁欢坐到第五排,个头不高不矮,只是营养跟不上就显出和身高不成比例的羸弱,细胳膊细腿儿,脖子也细,顶着一颗脑袋瓜子,略微瘦削的脸颊,衬得一双眼睛一发大了。康乐笑过梁欢,整一小萝卜头,回头梁欢看见黄宇,就觉得这名儿安自己身上真是冤枉。
      黄宇比梁欢还要低大半个头,眉目倒生得齐整,不是脸上身上总也脏兮兮的,应该也是让人一眼看了就好生欢喜的小孩。梁欢看见黄宇的时候,黄宇已经泥啊土的蹭了一身,衣裤上还有脚印,蜷成一团,双手抱头,一看就是被欺负怕了的。梁欢看见了,也走过了,走出十来米,那抽泣声还是没完没了。哭声小,不吵,就是丝丝缕缕萦绕耳边,拉拉扯扯,让人迈不开脚。梁欢回头,转身,走过去,蹲下,坐他边上,等他哭够了,才说,“走,我陪你去厕所。”
      蘸点水,先擦脸,再拉着手,伸到龙头底下细细冲洗。这样的感觉倒像小时候,妈妈不在,弟弟摔了一跤,只是放声大哭,劝都劝不住。只能牵着他,像捧着一件易碎的宝物,左一下,右一下,轻轻梳洗,细细擦干。弟弟什么时候止住的哭,咯咯笑出了声,
      脸上还挂着点水珠儿,也不知是水滴还是泪花,就那样蹭到梁欢身上,吧唧亲了一口,又软又香,然后就赖着不动,又黑又亮的眼睛,眼巴巴腻在自己身上。回过神来,梁乐自然不在,自己身边有的,只是一个满脸湿漉漉的小孩。
      “你哪个班的。”
      ……
      “谁欺负你了。”
      ……
      “痛吗。”
      ……
      一直没有回答。跟在背后的是轻得可以忽略不计的脚步声,几乎和自己融为一体,还是微微慢了小半拍,有点迟疑,有点瑟缩。回过头来,想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牵了牵嘴角,自己看不到是什么表情,小孩却笑了,“你笑起来,比哭还像哭。”
      梁欢也笑,直到校门口,一个伸长了脖子远远张望的男人,看见他们,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来,把小孩搂在怀里,又上上下下细细查看了,才对梁欢说,“谢谢你照顾小宇”,然后带着小孩就走远了。梁欢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湮没在金黄的太阳里,直到眼前一片片明晃晃什么也看不到了,那牵动嘴角的笑才慢慢褪色,消融。
      再看到黄宇,是路过二班教室。
      梁欢在走廊上,姚霖叫他,“抬头啊,不待这么目中无人的。”
      梁欢抬头,见姚霖吭哧吭哧拎了两大摞书本,哦了一声,埋头又要走开。
      “你傻啊,看我累死,你就懒死吧。”不悦的语气,再抬头看,连眉毛都拧一块了。
      接过一摞,跟在姚霖身后,他走快他就走快,他放慢他就放慢。数着背后的步子,姚霖在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巴结自己的多得去了,犯得着跟这个不冷不热的前同桌一般见识吗。这样想着,心底一软,回过头去,哪还有人。
      “死哪儿去了,叫你做事就偷懒!”在二班门口揪住向里张望的梁欢,姚霖气得只想咬他一口。
      “他们在干嘛。”梁欢皱着眉,头也不回地说。
      “还能干嘛,欺负人呗,别告我你不认识,一个二年级的,闹得全校都知道他鼎鼎大名了。”姚霖一脸不屑。
      “王兴。”
      “哟,你知道他名儿呢。”
      梁欢没再作声,只看着被王兴还有一群喽罗追着打的,黄宇。
      “他们欺负他。”梁欢一字一顿,却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看不惯,看不惯就想法子救他啊。”姚霖索性放下书本,往墙上一靠,斜眼觑着梁欢。
      求我啊,你开口,我就出面摆平。
      可梁欢就是梁欢,会开口要求什么讨价还价,就不是梁欢了。梁欢说,“我现在帮不了他。”说得姚霖一愣,倒起心欲知下文如何。
      过了一会儿,打人的也累了,被打的也累了,王兴带头出了教室,经过门口,看了梁欢一眼。梁欢没退没缩,虽然只是一刹,倒像二人对峙了一番。王兴过去了,姚霖也不知心里空落落的是怎么了,只能看着梁欢进去了,扶起黄宇,说了一句什么,黄宇就跟着他走了。姚霖看着他们的背影缩小,缩小,到转角就不见了,是厕所的方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