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苗刀一路

3、偷食有饿鬼

　　越敏洗净了脸，锁好门，从柴房出来。此地不宜久留，但如何才能悄无声息地逃出平定侯府，对她来说还是个难题。
　　此时，她正在后花园里绕弯，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守卫。借着月光，能看见府中那错落有致的亭台楼宇。晚风习习，隔窗中飘出轻纱，黑漆似的窗口里透出星星点点的荧光，点缀在平定侯府。
　　以夜明珠为灯，是何等的奢侈？这天下，恐怕除了灵犀公子赵承韵外，再不会有第二人。
　　灵犀通晓天命事理，能去灾辟邪，是太古灵兽。而尊赵承韵为灵犀公子，这灵犀二字委实当之无愧。
　　开元二十七年，帝在御林苑猎得一物，此物类似猿猴，又瘦又小，敏捷灵活，但有口无眼，声似婴儿。他很好奇，便拿给群臣看，群臣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只说是上天吉兆，降灵物于世，佑我大兴国泰民安。只有身居奉朝请的赵承韵静立一旁，说：“此物名叫猿嗤。南疆的古书中有记载，它状似猿猴，却有口无眼，见光变猴，遇暗变果，和冬虫夏草类似。只不过，冬虫夏草是良药补品，这猿嗤却是一位剧毒。南疆巫族常常拿此物来酿毒，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千秋梦’。”
　　此语一出，满堂皆惊。
　　朝廷虽和武林没什么交集，但对这味天下第一毒多少还有点耳闻。上任武林盟主，凤家家主凤桓，曾以一己之力勇战群雄，在武林大会上夺冠，叱咤风云二十五载，可谓是一代豪杰。却不想，最后竟被一个卖药廖氏郎中拉下凤台，药石无解，最后病死榻上。他所中之毒，就是这千秋梦。
　　传言此毒为南疆巫族至宝，无色无味，无药可医，只要吸入一点，就能让人命丧黄泉，可谓是防不胜防。而中毒之后，会极为痛苦，肝肠寸断，五脏尽毁，骨蚀肉烂，七窍流血，七七四十九日受尽折磨，到死前，皮肤看起来依旧与常人无异。
　　帝开始不信，也有朝臣斥责他耸人听闻：“黄口小儿，也敢妄论国运！此乃瑞兽，并非猿嗤！”
　　赵灵韵笑而不语，不加辩解，只是命人寻来一块深色的帷幕，将此物围起。
　　果不其然，失去光照之后，那猿猴竟一点点僵硬，四爪蜷起，毛发脱落，团成了一个椭圆状的果子。侍卫割破果皮，竟有淡绿色的汁液渗出，腐蚀刀面，恶臭难闻。用獒犬舔舐，獒犬竟抽搐倒地，不久，就融成一滩血水。
　　皇帝大惊，抚掌叹道：“天下竟真有如此毒物！若不是爱卿，朕恐怕今日难逃此劫。”又说，“爱卿之才，实乃翘楚，只有灵犀可比。”遂，赐名灵犀公子，名满天下。
　　赵承韵天生眼盲，不能见强光，需以锦带覆眼。陛下便赐墨锦十车，找来御用绣娘苦绣十月，用以遮光。
　　赵承韵不喜灯烛，畏火喜寒。陛下便赐南海鲛珠千斛，命平定侯府除炉灶外，不见明火，需以珠代灯。
　　更有甚者，帝还亲赐马车，并下诏：“朝中四品以下官员，车驾见灵犀，需避行！”
　　皇恩浩荡，久盛不衰，盛宠莫过于此。如此恩泽，就连太子李舒、皇后裴氏都不及。
　　京城中青俊仰慕赵承韵风采，纷纷效仿他，是以，墨锦掩目、以珠代灯成为另一种贵族间的奢华风尚。真可谓是——
　　一朝罗尽天下锦，从此满城皆墨色。
　　一夜倾得明珠贵，从此鲛鱼皆流泪。

　　这就是平定侯府？越敏想起以前，曾与师兄开玩笑说道：“若有机会，一定要去拜访一下这位名动天下的公子灵犀，看一看他是否真的能如传闻中那般，能看破天命！看一看那平定侯府，是不是真的不见明火，以珠代灯！”彼时的童稚之言，今日的一语成真。
　　越敏沉浸在这没有灯火的浓郁夜色中，很是唏嘘，却被一个不知从哪窜出来小子撞得一个趔趄。
　　越敏没事，但那小子却像见了鬼似的连连后退，怀中的东西也咕噜噜地滚到地上。竟是包子。
　　“你、你……你还活着？”
　　“我为什么不能活着？”越敏挑眉，又一个把她认错的，难道她和当朝的准太子妃就长得这么像？越敏摇摇头，有些好笑地端详着这个少年。他不过十二岁，眉清目秀，穿着奴仆的衣服，却不掩清贵之气，不由来了兴趣。
　　“你是谁？”
　　少年刚要张口，越敏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那贼向这边逃了！快追！”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越敏警惕地眯起双眸，捂住少年的嘴，一踮脚尖，将他带到树上。
　　两侍卫在越敏刚才站的地方停住。
　　“小五，你看清了吗？”
　　“看清了！你看，”名叫小五的那人捡起滚落在地的包子，信誓旦旦，“那贼肯定刚从这跑过去。”
　　“偷包子的，莫不是内贼吧？赶明儿去总管那里问问，或许有什么线索？”
　　“能有什么线索？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真要抓着了又能怎样？拿自己身世叹几番，就能赚足了公子小姐的眼泪。老夫人仁慈，将那些宫中出来的罪奴都收进府中做丫鬟仆役。可这些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小姐，竟不知感恩，好吃懒做不说，手脚还不干净，偷摸府里的东西不是一次两次，委实可气！”
　　“行了，你少说两句！”另一个侍卫拍了下小五的肩膀。
　　“嗨，怎么，他们自己自甘堕落，为人不耻，还不让旁人说了？就拿那华奴来说，好歹也是名门之后，满门抄斩，老夫人怜惜他，才让平定侯为他求下一命，他倒好，还真的把自己当少爷了？最好笑的是，京中竟还有人称他是‘灵犀第二’，就他那般模样，何德何能和我们公子相比？依我看，他连给公子提鞋都不配！”说着，啐了一口。
　　越敏感到少年的身体明显一僵，拳头攥紧。
　　另一个侍卫似也叹道：“富贵有命，确实不是常人能定。但主子们决定的事，岂容我等置喙？算了算了，你又何必在这忿忿不平？”
　　“只恨生在寒凉处，不然，我定飞天如鸿鹄！”
　　两人又唏嘘了一阵，才走远。阿敏等两人声音都几乎听不到了，才带着少年才从树上跃下来。
　　那少年经此一变故，早已冷静下来，不道谢，反而眼神讥诮地看着越敏：“没想到太子妃不仅‘品行’出众，飞檐上树的功夫也了不得！”
　　阿敏假装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捡起地上的包子，拍拍灰，递给他。却被少年一手挥开，怒道：“你又何必再拿这包子羞辱我！”
　　“羞辱？”越敏好笑地看着少年，“你知不知道，对外面那些食不果腹的贫民来说，这个包子意味着什么？生死不过一把米的功夫。你不吃我吃！”说罢，真的在少年震惊的目光中吃起包子来。
　　少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言语冷淡而刻薄：“吃相真差！”
　　越敏不管他，津津有味地吃包子。吃完，她还回味似的啧啧嘴，问他：“你饿不饿？我这还有一个。”
　　少年刚想说不饿，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面上一红，飞快地抢过越敏手中的包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还说我，你吃相不是更差？”
　　少年嘴里塞着东西，面色发寒，没有答话，只冷哼一声。
　　越敏捏捏他的脸，笑道：“小小年纪，干嘛总绷着一张脸，笑一笑多好。”
　　“切！我小？你又能比我大多少？”
　　“姐姐今年十六，妥妥比你大，叫我一声姐姐不亏！”
　　“哼，就你？”他面色发冷，接着就听那个美面如画的女子说：“我怎么啦？不打不相识，我叫越敏，你呢？你又是谁？”
　　少年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不说话的话，就叫你小饿鬼了？小饿鬼！小饿鬼……”
　　“你不认识我，摔下崖的时候失忆了？”
　　“我不是那位准太子妃，真不是……”越敏小声辩解道。
　　“不仅失忆了，还摔傻了？”
　　“……”
　　越敏懒得再解释，倒是少年盯着她的眼，似要从她那琥珀色的双眸中瞧出一丝端倪。
　　她不由觉得好笑，半开玩笑似的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很有名吗？”
　　接着，便伸出纤纤手指数道：“我只知道，武林之中有雷鸣贯耳、狠厉毒辣的武林盟主廖惜寒，有艳倾天下、貌动九州、羞花闭月的凤女栖梧，有富甲天下、少年得意、鲜衣怒马江南商贾潘少；朝堂之上有爱民如子、清雅温厚的太子李舒，有墨锦覆眼、以珠代灯的灵犀公子赵承韵，有亦正亦邪、毁誉参半的裴后外侄中郎将裴秀，有……”她一口气数了十几人，才顿住，笑意盈盈地看着少年，“不知，你是其中哪位？”
　　少年紧紧抿着唇，面色清冷如霜，丹凤眼中晦暗不明。他这脸生得很是俊秀，倘若假以时日，等长开了，恐怕又能成就一段掷果盈车的妙谈。
　　“还是叫你小饿鬼好了。”越敏沉思着。她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望了望天色。耽误了这会儿功夫，也该走了。二小姐被锁在柴房中一夜未归，肯定瞒不到天亮。她可没有被满大街被追着跑的癖好，故作轻松地一抱拳，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见。”
　　少年没想到越敏突然会走，下意识地跟着起身。
　　“好。”他说。不知在好什么。
　　越敏没有回头，只听那个清冷如霜的少年沉声道——
　　“你记住了，我叫华素。”

作者有话说

　　继续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