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其十二 ...
-
第二日的清晨白雾茫茫。
若昙醒得很早,并且像是从梦境中忽然醒来,她睁开眼望着床帐帐顶,很奇异地发现自己像是未曾入眠时那样清醒。
只是……感觉是做了什么梦的,但现在她却一丝一毫也想不起。
从小到大都没有赖床的习惯,所以很快地起了床,等到今日的妆发都整理完成推门出去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山庄里的灯火也还是明亮的。她站在台阶上感到有些寒冷,于是一边裹了裹身上的披风一边朝周围望了望,不远处的君风院中时不时传来些嘈杂的声响,仔细一看,那边已是人影攒动了。
这是藏剑弟子们的早课时间。
虽然已经在藏剑山庄住了一段时间,但藏剑早课的情景她却见得不多,毕竟不是藏剑弟子,不用日日掐在这个时辰起床。而此时此刻,冬天的夜比夏天的时候长了很多,所以天亮前的君风院里更显得灯火亮堂。藏剑弟子们一身又一身的明黄在院中列阵,轻重剑映着灯火暖色的光,似乎那些冰冷武器都在此刻多了几分柔和暖意。若昙望着那边人影绰绰,听着剑锋凌空的声响,倒是不由得生了几分好奇的心思。
既然今日正好遇上,不如就去看看吧。
她想了想,轻轻启步走了过去。
君风院中,叶冬宸站在阵列末端,张嘴打着呵欠,眼皮子都还垂着,分明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
若昙很快就在人群里发现了他。由于此刻还未正式开始早课,大家都还三五成群地站着谈天说话,唯独困极了的叶冬宸一句话也不想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试图多眯一会眼睛。若昙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在心底笑了笑,想着若他还是小孩子的身高,怕是能直接倚着插在地上的重剑说睡就睡了。眼见着早课马上就要开始,他这么困下去怕是不妥当,若昙思虑了片刻便走上前去。
“三爷。”
迷迷蒙蒙之间,叶冬宸觉得这个声音似乎很熟悉……
他半眯着眼睛,困意让他在脑中缓慢地思索这是谁的声音,更在努力地拉扯着他的眼皮让他不要睁眼不要清醒。
可是下一秒,带着笑意的声音又飘了过来,并且这次更近了,就在跟前的距离。
“三爷,醒醒。”
一只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袖口上的力度很轻柔,山庄里相熟多年的师姐师妹可没几个能跟他这样轻手轻脚耐心周旋,是以他这才觉得自己真的应该睁眼看一下了,便抬手揉了揉眼睛,努力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一睁眼,若昙那张好看的脸便第一时间闯入了视线,嘴角还挂着笑意,在仍旧很黑的清晨照亮了他的眼睛。
“三爷,这么困的么?”
见他愣住,她忍不住想要取笑他一下,便微微歪头看着他,长发便从一侧轻轻偏落到了另一侧。
叶冬宸的大脑愈发转不过来了,本来就还混沌的思绪里看着她难得有些活泼的样子,竟一时之间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呆头呆脑的样子,惹得隐在暗处将这一切看尽眼底的人一阵暗笑。
自家三弟果然还是个孩子。
叶春风站在君风院偏侧的一间屋子里,视线透过窗户掀开的一角将这一切看入眼里。
由于昨日那封信中所提及的内容,他原本只是想顺道来观察一下师弟师妹们早课的情况,看一看这些许久未在他眼皮子底下乖乖上课练习的藏剑山庄未来的希望们有没有哪个竿头直上突飞猛进,或许能担负起信中所提之大任。只是还未将正事看个透彻,就刚好看到自己弟弟这样惹人发笑的一幕。他无奈地看着他那傻三弟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姑娘大眼对小眼,半天也愣是没想起该说句什么话,但也正是这样,才逗得姑娘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几分。
愈发明显,也就愈发动人了。
叶春风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徘徊在他们之间的视线渐渐凝聚到了她身上,目光逐渐变得深了些。
她的身形、模样、面容、姿态……与那信上所写的,倒是如出一辙的美丽。
若她那听音辨位的能力也如信中所写一般神奇,那寄信人所提的方法,倒是也有可行之理……
但,他还需再想一想,再想一想有没有别的方法,别的出路……毕竟藏剑山庄的这些是非,并不应该牵扯到无关之人,而他……也从不完全仰仗于谁。
他站在窗边静静看着,越是将她看得仔细,思绪就越是沉重起来。
幸好他的三弟叶冬宸,终于在他要陷入沉思的时候反应了过来。
叶冬宸猛地上前,一把扣住了若昙的肩膀。
“若昙姑娘,真的是你!”
他惊喜地喊道,像是在黑夜里迷路的人忽然看到了希望。
周围的人因他的喊声而纷纷看了过来,若昙连忙朝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但叶冬宸现在完全顾不上这个,他兴奋地扣着若昙的肩膀晃了晃,开心的声音立刻连绵不绝地传来:“若昙姑娘,你怎么这个时辰就起来了?啊!看见你真是太好了,我好困,又好饿,一点也不想上早课,真想像当年二哥那样说不来就不来啊,但是我不敢,爹娘肯定要打得我屁股开花……”他愁眉苦脸地絮絮叨叨着,一张脸苦得连若昙都觉得委屈得很,但他却仍旧没完没了,像是没睡醒的小孩撒着娇要赖床一样,“起得早就算了,关键是我好饿,刚刚去得晚了就只喝到两口粥,若昙姑娘,我好饿,好饿……”
叶冬宸委屈巴巴地低头说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若昙真是没想到刚刚起床不久的叶冬宸竟会是这样的,就像喝醉酒的人那样有些奇怪,但她还是忍住笑很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贴道:“好,我知道了,反正我也要给二爷准备早点,顺便也给三爷备些吃食,你一会下了早课便来西苑找我,这样可好?”
叶冬宸猛点了点头。
若昙笑了一笑,顺手给他理了理袖口的褶皱,转身便要离去。
叶冬宸忽地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絮叨道:“不、不是三爷,是三哥、三哥,若昙姑娘,你又忘了。”
那嘟囔的模样真是和小孩子一模一样。
若昙在心里窃笑着,回身朝他点了点头,故意将语调拉长:“是——三哥。”
西苑的小厨房里,若昙依言开始忙碌了起来。
原本思考了一下今次该做点什么好呢,但是看着厨房里仅有的早点材料,若昙觉得自己似乎也做不出别的了。
她和叶夏景其实都没有吃早点的习惯。她是因为从小生活所迫,一天能有一顿稍微饱足的晚饭就算不错了,哪还奢望每日清早能吃到什么早餐,这样的情况一直到燕雪十七岁时入了苍云之后才有所好转,但久而久之,身体习惯也有了变化,如今就算给她摆满一桌可口早点,她也已经吃不下多少了。而叶夏景,纯粹就是胡来——由于时常在外晃荡,常常居无定所,也有过幕天席地餐风露宿,久而久之,吃不吃早点对他来说也就不像对叶冬宸来说那么重要。
说起来,叶夏景还是好应付的,一碗薄粥、一小碟酱菜便能打发了,一点也不挑。
至于叶冬宸么……一直长在爹娘身边,一日三餐的作息那是被严格要求的,所以……她是不是应该想办法尽量准备些粥和酱菜以外的东西……
若昙站在灶台前思考着,有些一筹莫展的模样。
唔……算了算了,不管怎么样先把粥熬上,否则一会下了早课连粥都还没得喝,叶冬宸怕是要委屈得哭出来吧。
她一边想一边笑了笑,连忙着手准备了起来。
而另一边,叶夏景拿起桌上的扇子,气鼓鼓地也准备出门了。
他今日也醒得很早,或者说,他这一晚并没有睡好,以至于平日里那张温润如玉的俊脸今日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而为什么没有睡好,则是因为他在睡梦间忽而记起了在长歌门发生的他险些就忽略遗忘的一件事。
今年的琴音大会由于雪幽的搅局,多少都有些扫兴了。杨清风的死让整个长歌门的气氛变得愤怒又低迷,杨夕云一病不起,杨疏月的眼睛每天都是红的,杨慕似乎也因为雪幽而迁怒到了他,接下来的几天里也不愿与他多说话。是以接下来的那几天里,叶夏景也知情识趣地闭门不出了,毕竟雪幽这样闹了一番,藏剑少不得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他身为藏剑弟子,可不想在外面听到些讨论藏剑的闲言碎语。
若昙看着窗外微雨,有些不解地问:“旁人倒算了,杨公子与二爷这等交情,怎会也……”
……这般不分情理。
然而这六个字不大好说出口,她只好在心里默默补完了这句话。
叶夏景那个时候正坐在她对面写字,闻言便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笑道:“正是因为这等交情,他才用不着人前人后两副样子。”他说道,而后回想了一下这些年来的经历,又对她仔细道来,“杨慕和杨清风师出同门,更是小时候同年同时拜入长歌的弟子,虽然后来杨慕光顾着跟我鬼混了,但他和杨清风也仍是有同年玩伴的情谊在的。杨慕每隔一段时间回长歌,除了拜见师长,都会去找杨清风喝个通宵,所以……杨清风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他心里肯定是不好受的。”
“可……不是说,雪幽行止已与藏剑无关了吗?”她想了想,手托着下巴仍旧有些不解,不自觉歪头询问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天真。
叶夏景见她情状,莫名心里一甜,脸上的笑容便更深了。
“是无关啊,杨清风的死当然与藏剑无关,但是呢,没有人会忘记她是出自藏剑山庄,杨慕也一样,看见我就会想起藏剑,想起藏剑就会想到她,肯定会更气的,所以还是算了,由他去吧。”叶夏景道,原本是心平气和的,但到了最后又颇有些无奈,“哎,我也真是倒霉,以前她在藏剑的时候也跟她不熟,根本没什么交情,现在还正好在这种场合直接撞上她惹事生非,平白无故地要受那些吃瓜之人指指点点,也不知是什么运气。”
尾音落下,叶夏景又是深深一叹。
若昙看着他难得有些头疼的样子,不免笑了:“二爷不必烦恼,大部分人都还是明事理的。”
“那是自然,”见她笑了,叶夏景忽地也感到心中安稳,眉头也就舒展开了,“所以,我们就在屋子里好好待着,别出去找气受。”
“找气受?”
“不错,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总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头脑不清醒的,我可没大哥那么好的脾气。”他说道,目光飘向窗外远处,似乎变得认真起来,“前些年遇见借雪幽闹事之名在我面前说藏剑不是的,可都被我一个二个用重剑拍肿了脸。”
听到这样的话,若昙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
她实是有些惊讶,叶夏景在她面前一贯温柔多情,总是笑着说些动听的话,她似乎从没见过他持剑的模样,更没见过他严肃起眉目时寒风凛冽般的表情。
“二爷这般温文尔雅的人,竟也会与人动手的么?”
斟酌了下措辞,她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听她这样说,他不由得来了几分兴趣:“怎么?难道在你眼里,我当真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么?”
闻言,若昙缓缓移开目光,嘴角却微微上扬。
这让他有些失望地“啧”了一声,但接下来的语气里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温文尔雅只是对姑娘而已,对寻衅滋事的好事者,我可没那个时间和耐心。”他说着,想到什么一样坐直了身体,伸手越过两人之间的茶案过去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啊,跟着我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后我带着你去江湖上看看,到时候你就知道二爷我,可不是就凭一把风流潇洒的扇子就能在江湖上顺风顺水了。”
他说着,眼神微微深了分毫。
若昙听着,不知可否地笑了笑,微微扣紧了手指。
后来他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大概是话题又回到了雪幽和藏剑身上,他又跟她说了些当年的旧事细节,说到后来两人就喝起了酒,叶夏景边喝边说,越发起兴地聊起了自己对这些事的看法,还趁着醉意数落了一下自家大哥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大哥他啊,就是太刚正不阿了。”
“凡事有舍才有得,怎么能什么都想要……”
“老庄主命他布阵这件事,全山庄都知道,以他的本事,那阵法早就可以布下死局了,一击必杀,绝无逃脱的可能性。”
“可他偏偏不要,非要折腾一个能活捉雪幽的阵法,而且是要既能克制她,又不会造成致命伤那种……”
“怎么可能?雪幽这种武功极致的人,根本不能留余地,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都是对自身的威胁,可大哥偏偏想要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
“你说,他难不成还想让雪幽回头?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真是搞不懂……”
叶夏景说到这里的时候,意识似乎已经有些混沌了。他愈发觉得头变得沉重,眼皮子也有些睁不开了……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的若昙,大约是知道他醉了,似乎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并且走过来给他披上了披风。
肩上落下的披风有些沉啊……他糊里糊涂地想。
然而,眼皮子再抬起来的时候,眼前单个的人影不知为何忽然变成了一双。
当真是他醉得连看也看不清了?
迷蒙之间,他似乎看见若昙旁边有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人影,唔,不对,高出许多是因为道冠太高了……
等等,道冠?
是那个讨人厌的臭道士么?
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一紧,挣扎着摇摇晃晃地就要直起身来,他指着眼前模糊的一双人影,严厉地呵斥两人站远点,不许离那么近。
云尘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然醉酒的叶夏景。
若昙有些尴尬地朝他笑了一下,打起了圆场:“刚刚二爷与我聊天,兴致太好,不小心就喝多了,云道长莫介意……”
“喂!让开!还不让开!说你呢!臭道士!”
“你、你可别想打若昙的主意!我告诉你,我可是会、会……会……”话音到了最后就随着他摇摇晃晃地身影一块儿倒了下去,叶夏景趴在桌案上,觉得四肢像是灌了铅一般沉,连眼皮都没有力气再抬起来了……
他有些不甘心地闭上眼……
而在那之前,他还看见了最后一幕——云尘似乎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交给了若昙……
一封信……
不会是情书吧……
他这么想着,脑中一个激灵,然后深深地跌入了黑暗的梦境。
云尘和若昙看着他,一起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就是这件事!
此刻踏出南苑大门的叶夏景,猛然捏紧了手中的扇子。
那天他喝醉醒来之后有些断片,却总觉得有什么事好像很在意,却始终回想不起……他努力想了好些天,从长歌门都回了藏剑了,他时不时还在琢磨似乎有一件被他忘却的很重要的关于若昙的事……啊,想不起来的感觉真是很痛苦啊。这些天,他都有这样的感觉。
终于,在今日这个清晨的梦里,他赫然惊醒。
对!情书!
那个臭道士给了若昙一封情书!
“腾”地一下,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贵公子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从头发尖尖到脚趾头都在诉说着他非常非常在意。
于是,叶夏景飞快地起了床。
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衣服穿成什么样也不管,总之胡乱往身上一穿,发冠都来不及戴就奔门而出的稀有经历了。
所以当叶春风站在暗处,看见自家二弟就这样不管不顾一路狂奔穿过君风院旁的廊轩时,是惊讶到连思绪都停了三秒的。
这个清晨,还真是非常、非常不一样啊……
在厨房里的若昙感到一阵风刮过了庭院。
她循声望过去,愣在了原地。
“二、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