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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叶梧再次来到雁门关的时候,已是二十年后。
      他的鬓角已有些霜白,可这里的景色却和记忆里的印象别无差错,仍旧是大雪纷飞,白皑皑一片覆了天地,走在路上时呵气似神仙吐雾,吸气又如冰锥入喉,这样冷煞血骨的感受,仍是仿佛昨日一般记忆犹新。若非不如年轻时健朗的身体所感受到的寒冷比二十年前要刺骨许多,他几乎就要忽略心中难免感慨了一瞬的岁月如梭。
      他会再来这里,是因为几个月前突然收到的一封书信。
      落款处是他未曾料到却无法拒绝的名字,于是只好郑重地与妻儿商量之后很快收拾了冬衣行囊,紧接着就是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赶赴这冰天雪地的雁门关。
      毕竟信里都用上了“危在旦夕”这样的词语,他自然也不敢怠慢。

      再往前一点,信中所说的木屋便悄然出现在了雪雾之中。
      他冷得搓了搓手,心里却终于松了一口气,便再接再厉地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
      才敲了敲门,里面便传出了允准的声音。
      叶梧犹豫了片刻,终是推开了门。
      他的第一感觉是,屋内的温度比屋外高一些,却也不是高了很多。
      然而总是要比屋外好上些许的,叶梧走进室内,抬手拂去衣上霜雪,然后朝这屋子细细看去。
      屋内的摆设说好听点是简单,难听点便是简陋。一张屏风就隔出了里屋和外间,可所谓的外间也只有一张破旧的矮桌,桌面上已落了些许灰尘;旁边一些的地方燃着半生不死的炭盆,温度已经低得需要离得很近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以至于叶梧不禁愣住了,他难以想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环境下,曾经也是锦衣玉食富甲一方的老太太究竟是怎样度过的这些年?
      这样一想,叶梧心里生出些苦涩,他连忙将视线投向隔着里屋的屏风,放在身侧的双手都不自觉紧握成了拳头。
      顿了片刻,往内走去。

      屏风后的景象果然与他所想相差无几。
      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想到里屋的床前,还有个少女模样的姑娘跪坐在地上,一刻不离地趴在床边。
      叶梧愣了一下,脑子里乍然间闪过了什么念头,继而就莫名地有什么直觉在告诉他——此行与这姑娘定有渊源。可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却心无旁骛,她没有回头去看进来的叶梧,没有说话,更没有对他的到来有什么该有的问候。她只是静默不语,静静地望着躺在床上的人,紧紧地将手指扣在床沿,冷淡而又安静的不似这个年龄该有的特质。叶梧低头看了她一眼,暂时压住心中的疑虑,抬起头和她一样将视线放向床边——病重而躺在床上无法起身的老太太已经年至古稀,岁月在曾经端庄雍容的面容里留下了苍老和虚弱的痕迹,任谁也无法躲避的深深皱纹和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干枯白发,衬着灰白如烬的面色,似乎的的确确在昭示着生命尽头的来临。
      老太太听到了动静,早已轻轻看过来,以目光向他示了示意。
      叶梧连忙抬起手来,以晚辈之身,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
      而后老太太干涩的声音在小屋里缓慢响起:“你来了。”
      说罢轻轻舒了一小口气,像是终于安下心来,然后老太太抬手示意了一下,让床边的少女扶她坐起身来。
      衣裙破旧的女孩连忙站起身来,弯腰伸手,动作轻柔而细致。
      老太太手脚不便,行动起来很是吃力,费了大把力气后刚坐好,便又剧烈地咳了两声:“咳、咳咳……”
      年轻的女孩子微微皱眉,飞快地转身去拿桌案边已经凉透的水杯。见到这一幕的叶梧不由得跟着皱了眉,看着女孩小心翼翼地扶着老太太将水喝下,心中却翻江倒海般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宁姨,这样的天气,怎能……”
      老太太似乎料到他的反应,已是从容得不能再从容。
      她挥挥手,女孩重新坐回床边。
      “阿梧啊,等你到了我这个时候,就会知道这世上,没什么是不能的。”
      “……”
      “将死之人,水温冷热都不能续命,又有何区别。”
      “宁姨……这些年,您怎会……”
      叶梧深深叹息。
      十多年前,宁家也是苏杭地区富甲一方的名门,揽江南锦绣,拥半壁荣华。
      十多年后,虽早已知晓宁家没落,却未曾想昔年端庄温雅的宁老夫人,晚年竟会如此凄凉。
      想到这里,叶梧心中不免怅然。
      大约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太太却比他要坦然得多:“阿梧,十几年前,我就教过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如今种种,不过是命里皆无罢了。”老太太缓缓说道,嘴角还浮现出一丝四大皆空般地笑容,“又兴许,是报应吧。”
      听到这里,叶梧张了张口,却最终哑然。
      他心里泛起了一丝愧疚,大约是为自己当年自以为是做下的与宁家斩断往来的决定而感到愧疚。
      犹记年轻时他离开藏剑山庄四处游历,曾与宁老夫人的长子宁萧然结为好友,那几年中,也曾备受宁府上下尤其是宁老夫人的指点和照顾。无奈再往后几年,因与宁萧然在一些事上意见相左,他几经相劝徒劳无用之后,真真是应了道不同不相为谋那句话,也就渐渐断了往来。
      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叶梧会修书一封送至宁老夫人手中,以报对宁老夫人当年照拂。
      直到叶梧的大儿子五岁的时候,他逢年过节问候的书帖才忽然间断了寄送。
      宁府举家上下在那一年的除夕,空留下占了半个内城的庭院,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他大惊之下多番寻找,辗转寻人打听,却再也没有半点音信。
      所以当他隔了十五年忽然收到宁老夫人的来信时,他说什么也无法推辞。只是他没有料到,这时隔十五载的重逢会是如此光景。
      “阿梧,你在自责吗?”
      宁老夫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这才将叶梧陷在愧疚里的神思拉了回来。
      宁老夫人摇了摇头,宽慰道:
      “这一切,都是萧然当年的选择埋下的因果,不会因为你或是谁而有什么变化。”
      “当年他一意孤行,道不同不相为谋,亦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里时,宁老夫人悠悠叹了叹气。
      叶梧终于忍不住问道:“宁姨,那年除夕……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宁老夫人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的目光微微轻晃,眼神里渐渐渗出几分悲凉,人生大梦,似乎什么都记得,却什么都没有留下。半晌,宁老夫人的声音才颤颤传来,但叶梧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回答。
      “年岁已久,我记不清了。”宁老夫人摆着手笑了笑,面对叶梧惊诧的表情没有再做任何解释。她只是轻轻移下目光看着坐在床边的少女,语气悠悠地既是是叮嘱又是叹息,“不过这丫头从出生起就在我身边,或许等她长大了,会愿意替我告诉你。”
      叶梧更是愣了一下,觉得这句话中有那么几分蹊跷。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细想和推敲,宁老夫人的目光已不知何时转回到了他身上,幽幽深意蕴在她的眼底,没有丝毫遮掩躲藏,她看着叶梧缓慢而又清晰地道:“阿梧,我知道这让你有些为难,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说话间,老夫人的眸中多出一丝亮光,那坚定而强硬的眼神一如当年,叶梧只是一眼,就明白了宁老夫人要托付给他的是什么事,他虽有顾虑,但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离开的时候,少女按照老夫人的吩咐将他送到了门外。
      他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门却先一步被人拉开。
      一身黑衣玄甲的少年满身风雪地扛着一大箱木柴匆匆进来,叶梧不得不侧身给他让了道。扛在肩上的木柴隔住了少年的视线,便能听到他以为没有外人时才会用的熟稔语气肆无忌惮地道:“我真是服了这里的鬼天气了,从苍云堡过来能把人冻死在路上,我也真是服了苍云军的军规了,隔三差五偷鸡摸狗好不容易才能出来一趟,抱歉啊小昙花儿,连着几天回不来,你和婆婆是不是都要冻坏了?”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木柴,弯着腰拾掇了两下又忙着在木柴箱子里翻找着什么:“我说,婆婆的身体好点了吗?这是我找营里的军医大叔死磨硬泡开来的药,这段时间天气太坏了,军营里也是物资紧缺,先熬了给婆婆吃着,过两天我再想办法……”
      “燕雪。”
      见他还要滔滔不绝,少女打断了他的话。
      这是叶梧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明明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是这样冷淡冰寒的声音,和这里的大风大雪如出一辙。
      少年闻声看了过来,见到叶梧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脸色很快不好了起来。
      “这就是婆婆前段时间硬要找来的客人?”少年问道。
      少女默然不语地点了点头。
      少年身侧的手微微握紧,脸上的表情更是难以言喻,他看了看叶梧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咬了咬牙,飞快转身往屋内走去。
      屏风隔住了他的身影,少女终于伸手对叶梧作出“请”的姿势。
      临走前,叶梧简单交代了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说自己接下来几天都会再来,再来的时候会带来一应俱全的物资,让他们不用太过担心。
      少女一一点头应下,却也没多给出一丁点其他的回应。
      她的神态中没有情绪,更没有生机,她听到了他的话,却也只是听到了而已。
      这让叶梧跟她说起话来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在交代完这些之后很快结束了对话,转身拢了披风准备要走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女孩的声音。
      叶梧闻声回头看去。
      少女对他笑了一笑,眼睛亮亮的,映着雪光,无瑕又纯净。
      只是她说的话,和那样的笑容,让他在风雪中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
      “只是,您相信诅咒吗?”
      “十五年前,除夕长夜,宁府举家上下……无人幸免。”

      ……
      这是叶梧听到的唯一一句与那个除夕夜有关的话。
      那日之后,女孩没有再提起过一星半点与之有关的东西,仿佛那天的那个问题从来没有存在过。女孩缄口不语地送走了病逝的宁老夫人,缄口不语地尽了该尽的孝道,而后更是缄口不语地收拾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行李,缄口不语地静静等着哪天由他说出启程回藏剑山庄。
      这样异于常人的安静沉默,让叶梧有些不安。
      他时常会想起那天女孩在他临走前问的那个迷雾重重的问题,想起那一瞬间她脸上纯净却又奇异的笑,还有老太太故去之后她平静自然得连一滴泪也没有流的反常……种种一切萦绕在他心头,就像置身于被浓雾遮掩的森林,什么也看不透,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坦白点确切点说来,这一切让他产生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不祥之感。
      而唯有那个叫燕雪的少年过来的时候,她才会与他说说话。

      “不去不行么?我也可以照顾你啊。”
      临走前,燕雪最后一次这样问她。
      女孩回头看过去,嘴角露出一缕轻浅的笑容,并没有说什么,身后的少年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燕雪撇撇嘴,有些丧气。
      “好了我知道了,这是婆婆的意思,我不会违逆的。”说罢又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有些沉重起来,“我会来看你的。”
      女孩乖巧安静地点了点头。
      “记得给我写信。”
      女孩又点了点头。
      “不可以忘了我。”
      女孩笑了一下,连忙摇了摇头。
      她继而看向等在前方由他们告别的叶梧,又越过叶梧的身影将视线投得更远,她将要去的地方是烟雨绵绵的江南,那里山清水秀,四季分明,再不会有雁门关这样寒彻骨血的冰天雪地,也不会因寒冷而从混沌不安的梦中惊醒。那里是婆婆的故乡,本也该是她的故乡。
      可是……
      她微微启唇,熟悉的声音轻轻飘进燕雪耳里:“我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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