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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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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还能答应当我的医生,也谢谢你没有在老谭面前说出我们早就相识。”
安迪走进明楼的咨询室,一眼就看见那张熟悉的曲线躺椅。她看看椅子,再回头看看明楼:“还是这样啊,有点亲切呢。”随即目光转了一圈,指向了那张窗口下的长沙发:“我可以坐那儿么?”
“可以。”
明楼拉过自己的单人小沙发推到离安迪一个大跨步远的正对面坐下,手里拿着的木板子上夹着一张评估表。他抬头正色看了眼安迪:“不用谢我,出了咨询室的门,所有的来访者我都不认识。只要你们不主动认我,我绝不会认你们,这是原则。至于我还能不能当你的心理医生,你还能不能成为我的来访者,这需要重新评估。鉴于你我和谭宗明之间这层关系,我觉得,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别的心理医生。”
明楼停了下,看安迪坐在那儿不为所动,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黑亮的眼里比之两年前在美国走进他的咨询室时多了份脆生生的,却又有点生涩地掩在黑色眼珠后的生动。两年前的她是一个华尔街的赚钱木头人,今天的她,至少是一个会拍一下木头人的肩膀然后转身逃走的大活人了。
“别的医生比我收费便宜。”他又加了句废话,但也是第一次问诊必须讲明的话。
安迪终于笑了出来,她也知道这是句废话,钱从来不是问题,何况现在还有老谭这个金矿在。她稍稍侧了下身子,这个时间,太阳开始往西边移了,正好夹在边上一堵墙的中线上,不是那么烈,倒像是吝啬地恩赐给你一点点余温,反倒惹人更向往那热源,想要靠近。安迪仰头眯起眼睛迎向那光,又抬手挡了挡前额,那动作像一个俏皮的少女。要是她下一刻吐吐舌头皱皱鼻子什么的,明楼也不会有什么惊讶。他再次能确定的是,她比两年前好太多了,以至于他都不觉得她需要再次走这一段治疗的路。
“我不会去找别的医生,我只相信你。你了解我,我们之间用一年的时间磨合出的医患信任,我不想再浪费时间找人重头来一遍。”安迪在这个新的治疗椅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接道:“我也不认为有人比你更好。”
“学会夸别人了!”明楼赞叹地用笔在评估表上打了个大勾:“以前的安迪是一个防御机制全开的,只会偶尔在同领域里敬仰一下前辈,而不会随便说出赞许的话的人。”
“我今天的赞许也是建立在曾经一年的治疗基础上的,我没有信口胡说,也没有为了达到目的而奉承。”
面对安迪的即时反驳,明楼既没有再驳斥回去,也没有再次赞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观察着她面上的一切细微表情和动作,坐姿的改变,甚至于呼吸的频率。安迪同样力图平静地把目光投到明楼的身上,咨询室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安迪只坚持了一会儿,就把目光移向了一旁的沙漏计时器。她知道,当全部漏完的时候就代表着这次的咨询时间到了,可令她惊讶的是,她才注意到沙漏是呈现完全漏空的状态。也就是说明楼并没有开始计时,他并没有把今天的会面当做是关系的建立,咨询的开始。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答应?”
明楼从安迪的口气里明显感到了她绷着的那股劲泄了,他平淡地道:“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到非要进行心理治疗的问题。如果答应了你,岂不意味着曾经长达一年的治疗我失败了?”
“我又开始做噩梦了。”安迪说的有点急迫。
“每个人都会做噩梦。”
“但是还是那个梦,那个有人在我面前摔下去,梦里有我母亲,我却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梦。”
“那是因为跳楼的事情再次刺激了你后的应激反应,过段时间自然会好的。这和创伤后遗症一样,有的人会在一两周后出现,有的会在半年甚至一两年后才出现。对于你的那个梦,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已经把该讨论的都说完了。”
“是,该做的治疗都做过了。”安迪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那个时候离开你,我以为已经好了。”
“以为?”明楼强调了一下这两个字,嘴角闪过一丝不服,搭着的两条腿放了下来。
安迪却像是故意地再次肯定了这两个字:“是的,以为。既然它还会出现来影响我,那说明那个压制和忘记它的方法已经不管用了,我想我现在需要看清它。”
明楼似乎在安迪的眼里看见了坚定不可动摇,但这依然不足以支撑明楼接下这个案子。毕竟这不是一个能让他有信心和兴趣的新案例,明楼自己都已经能够熟背安迪梦里看见的那些片段。他们曾经尝试过许多办法,就算催眠带她进入梦里也依然无果。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彻彻底底一清二白地掰开了才叫看清和解决,当年的他们通过协商后采取了另一种方法安置这个梦,事实是有效果的,这几年安迪过的很好。
“最近除了跳楼这件事情,还发生了什么需要你迫不及待的要重新去看这个梦?和谭宗明有关么?”
“你犹豫接我这个案子是因为你本身没有把握,是因为我不够配合,还是因为我身后的老谭?”
“安迪,你是所有咨询师都不喜欢的那一类高智商,随时想要和我们较劲的病人。”
“可你却是我唯一喜欢的,可以智商匹敌的对答,又可以全盘信任交付的咨询师。甚至于,你坐在那里就代表了安全可靠,代表了…代表了那种尽在掌握,没有问题可以难倒你,你可以帮到我。其实你和老谭是同一种人,你们之间的相斥是因为太相近么?”
“我和他之间是家事。如果你要牵扯进家事,那我更不可能接这个案子了。不做身边亲近人的咨询师是我们这行的界限,我今天之所以还会同意你过来聊一聊,一是因为我们曾经的咨访关系,二是因为,谭家和明家隔着三千里那么远,甚至更远。”
安迪沉默了。
明楼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大片的绿色闯入他眼里,让疲惫的视线有了片刻的转圜和舒适,大脑却还是一刻不能放松。许多人觉得心理医生就靠和人聊天,两片嘴皮子翻来翻去就能赚钱,简直和那什么澳洲招聘的守个大堡礁就能有年薪几十万那样的舒服。其实他们这行一点都不好做,和来访者的每一分钟相处都是神经高度集中的,他们虽然说的不多,倾听为主,但是什么时候开口切入,说什么,怎么引导都是技术,哪会真像聊天那么随心所欲。特别遇到安迪这样思路和反应都是敏捷的,那45分钟的一场咨询和一场商场谈判也没什么区别了。
明镜是希望明楼继承家业的,他用三年就读完了经济学的本硕连读,然后一转身就又考了个心理学来玩。明镜被他气得够呛,他说姐,生意上有阿诚帮你够了。反而这家里一个个的,你和阿诚整日在商场上费尽心思,明台又是个多动症不停闯祸的,我这个心理辅导疏通才是必不可少的,就让我玩个几年吧。明镜是因为他的这个玩字才勉强同意了,谁知道他一玩也玩成了个有名的大家。明镜心里约莫有些明白是不是因为二十年前自己情绪低落的那段时期给了明楼影响,才让他有这样的选择。她没有问,明楼也从没说过。
“以前…我不和生人靠近,也没有熟人朋友,是因为我没有安全感,一直没有。因为那个支离破碎的梦,我觉得我整个人也是破碎的。直到遇到你,接受了治疗,我才慢慢完整起来。我不想,不想失去这份安全。”
“是什么让你觉得没有安全了?梦再次的出现?”
“是。”
明楼没有接话,他知道她的话还没完。
“还有…老谭向我求婚了。我不想嫁给他的时候,我还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不正常的,会被噩梦袭击,会低落到抑郁,害怕到蜷缩起来却无药可救的人。他不该承受这个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过去。”
“不是都说爱一个人就该包容她的过去么,你觉得谭宗明做不到。他没有办法巩固你的安全感,或者,给你另一份安全么?”
“…”
“安迪,你是在害怕谭宗明,还是害怕你自己,还是害怕那个梦?是害怕么,还是其他的情绪?或者,你是想遮掩?你来找我,是想解决以前的问题,还是现在的问题?安全,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怎样的感觉是安全?”
安迪被问题砸得有些闷,她半张着嘴,眨眼睛的频率迅速上升,那双一开始被明楼暗暗赞叹的乌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明楼淡然地靠在他的小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起身往他的咖啡机那儿走。
“等你把这些问题都想一遍,再考虑是不是需要进行治疗吧。”
明楼这话有点端茶送客的意思了,安迪捏着包带站了起来。
“还有,我觉得有点玄和冥冥中的指引的是……”她深吸了口气,“那个跳楼的黄允住的小区,二十年前还是上海很荒凉的一块地方。那是我家。”
明楼现在住的这个小区是这个房产商开发的这一片三期中的第二期。三期成长条状相连,一期叫花苑,他们二期叫公寓,三期叫广场。房产商倒也不吝啬土地空间,公寓头尾是四幢11层带电梯的小高层,四幢房子的中间区域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其他多层的房子就建在广场的两边,总共60幢左右。广场中央有喷水池,边上有花园椅,有小桌子,绿化也搞得不错,桂花树樱花树的一棵不少。站在明楼那套屋子的大露台上,正好面对着整个广场。明楼说,站着往下看,要是广场上站满人,再来个大招手,生生就有种天安门大阅兵的气势了。
5月的天日头见长,快7点了天都没全黑透,小区里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还有些孩子围着喷水池那儿在溜旱冰,也有晚饭吃的早的老人开始围着小区遛弯儿消食了。明楼今天是从北门进来的,得穿过整个广场才能到他家那栋。他走地不快,颇为悠闲,遇到孩子们溜过来他还往边上侧了侧,目光跟着他们走了大老远。
就这么顺着一拐弯的当口,他和边上小圆桌边的椅子上坐着抽烟的庄恕眼神给对上了。
“这么巧,庄医生该不是来找我的吧?”
“你住这个小区?呵,我还真不知道,本来凌远还说让我来你这蹭一间屋子住呢?”
“蹭?”
明楼眉毛提了提,庄恕有点尴尬地笑了笑。
“租,租!我连他的房钱都付,怎么可能赖了你的房钱。”
“那今天庄医生来看房?”明楼故意的,这听弦知雅意,庄恕刚一句话就暴露了他现在租住在凌远那儿。这两地方又不是隔壁小区,他就好奇了这才回国的庄大夫怎么就跑这儿来坐着,还不是来找自己的。
庄恕也没想瞒什么,把手里的烟屁股扔地上踩灭了,再捡起来包在纸巾里:“我出国前就住在这一片。今天正好有空,过来怀旧一下。”
“这么巧!今儿下午刚有人告诉我她二十年前也住这片儿,按你出国的时长,也差不多是二十年吧。”明楼一指斜对面的一幢多层楼房:“还有,你回来第一台手术做的那个跳楼的,他家就住那儿。我想着这小区是不是该火了,怎么都凑一块儿了!”
庄恕转过头看明楼,正迎上对方似笑非笑的嘴角,和眼里一片看似的平和。庄恕总觉得他会要再问一点,或者再说一点什么。比如那个下午告诉他的人他是不是也正好认识什么的,但明楼偏偏一句话也没了。两人这么对视着就更尴尬了,庄恕憋了句:“趁还没火,房价总是要涨的。那你赶紧再买一套吧,你买的起。”
“嘿,谁说我买的起?凌远是不是又说什么了?他这嘴怎么变这么快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明楼转了话题,庄恕有点失望可也没办法。他顺着明楼的话问:“他以前什么样?”
“对他有兴趣?”明楼把袖子一撸,眼神一亮,摆出一副要透凌远老底的架势。要是有块惊堂木,再加把胡琴穿件长衫,活脱脱就是一个说书先生:“他的事儿我知道的多了,我们以前住一个弄堂的,我大姐那儿,新华路上的老房子。”
“新华路,小资高档地儿,那里的老房子现在都是带花园的吧。”
“大房子人少,冷清。我父母去世的早,大姐要管的事儿多,基本都不在家。家里的饭都是佣人做,不好吃。凌教授夫妻也是忙,他们家的饭凌远做,他做的好吃。他这厨艺可是打小练的,你们住一起有几个星期了吧,尝过没?”
庄恕有些哀怨地摇摇头:“都是我做了伺候他吃的。”
“啊?!他那金贵的嘴和金贵的胃吃的下,那说明你也行。这哪天去你们家开个伙?”
“行啊,只要你不嫌弃。只是我们这仨医生,时间能凑?”
“能!蹭别家的时间难凑,蹭凌远家的,我那是天生的能凑,老天爷都会帮忙给时间的。那时候我带着我们家俩捡来的弟弟成天跑他们家,他那时候刚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情绪不好,把气儿都撒在饭菜里。成天嘟哝着都什么毛病,爱往家捡东西。”
庄恕噗嗤笑了,他自己也有养父母,那种虽然敬爱他们,却又难免会有天然的隔阂。尤其小孩子的时候,心里有怨有委屈,仍会刻意去讨好亲近,患得患失的心态他比谁都懂。可是现在,这种道不清,说不明白是好还是坏的情绪,被明楼用这种近乎欢快的语气说出来,莫名的轻松。他几乎能够想象出凌远边举着锅铲子边嘟哝时的模样,也能瞧见明楼三兄弟,还有凌远的哥哥妹妹六个人在那儿打闹的画面,他有些嫉妒又有些羡慕。想必那个时候的凌远不是孤独的,至少,有明楼这样的人陪着,还能一直陪到现在。
“不过他现在自己也会捡东西了。”
明楼的声音瞬间低沉了下去,庄恕还没反应过来,耳朵边上就多了个女声,连眼前都黑了一下压着了一个阴影。
“你在这儿啊,我刚还去你家按门铃了呢。给,这个拿好。”
白纸黑字还印着几个脑袋的宣传单就被塞进了明楼手里,于曼丽转眼又看向庄恕:“你也是这个小区的么?那你也再拿一张吧,仔细看看别乱扔了。这上面有个通缉犯,就那第一个,杀了人跑了十来年了。他有个亲戚住这儿,所以这个人要重点留意。”
明楼和庄恕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两人心里都在想,这片儿真要火呀!
“他不住这儿,你别乱塞了。”明楼抓起庄恕手里的单子又塞回给于曼丽,同时向着庄恕介绍:“凌远的小妹妹。”
“凌远的妹妹不是咱医院的护士么?”庄恕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女警。
“捡的。”
“远哥哥的同事啊,那你拿着。”于曼丽又把单子塞回庄恕手里:“看看没坏处,万一街上遇见呢,还能报警。行了,我还要去挨家挨户发呢,不说了。”
走出两步她又回头冲着明楼喊:“对了,我刚以为你不在家,怕塞你信箱里的你看也不看就扔了,就照了个相发你微信上了。”
明楼冷着张脸一言不发,直到庄恕也离开了,他才摸出口袋里因为下午的咨询开了静音的手机,看了眼微信。那张特意标明的大头照和普通的证件照没什么区别,一张没什么特别标志的脸,既没有横贯整脸的伤疤印痕,也没有缺鼻子瞎眼睛的。这该是十几年前的照片了,甚至能称之为清秀的一个男人。
好人坏人,又怎么会写在脸上。哪有那么多标签是可以贴的,又有多少绝对的对与错。最黑暗的心思往往就藏在最明媚的皮囊下。所谓的道貌岸然就是这样的吧。孩子害怕黑暗犹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
明楼手指动了动,犹豫了下,回复了这条微信:“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