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姬》长乐未央

17、十七

　　渡霞还是和风阵阵的时候，生雷却已迎来了第一场雪。齐渊登上王宫最高的思危楼，在这里，冰封万里的江山尽收眼底。只有这样坚毅的土地才能成长出坚毅的人民，在这个乱世之中，披坚执利的武者远远比吟风弄月的雅士更能带给人们安全。
　　“兴致这么好？”熟悉的男音随着北风在耳边响起，他早习以为常。
　　“主上也一样啊。”冻僵的嘴唇说话不是很清楚。
　　“‘思危’、‘思危’——‘居安思危’，不知你临风冒雪的，有何危可思？”
　　“那可多了，比如——家里的仙株要施肥啦，梅子也该找个婆家啦，我请人做的冬衣还差两朵花啦……”罗罗嗦嗦说了一大串，空气中的呵气弥漫了一片。
　　商昊看看他发青的脸，放弃继续调侃，“明明怕冷，还到这么高的地方来。”随手解下披风给他披上，希望两层的裘皮至少能捂暖他的手。
　　“主上看了大哥的传书了吗？”齐也不客气，紧紧拉住领口的同时不忘问正事。
　　“看了。公报私仇还很理直气壮。真是不把我这个大王放在眼里了。”故作哀叹的扶额摇头。
　　“呵呵，大哥认真起来也是很可怕的。”齐笑得肩膀松动，竟咳了起来。商昊皱眉地边拍着他的背边责备，“学人家赏雪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资本！”齐摆摆手示意他停止，怕自己没咳死先被他拍断了气。商昊顺手抓住他的手想让他缩回去，哪知手烫得惊人。即使是两件披风也不会见效这么快吧？
　　“你发烧了？”不是询问，是质问。
　　“大……大概吧。”早晨起来就有些晕，还以为是没睡好。
　　“你呀。”怒骂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因他看起来也烧得快听不清了。晚些算账也好，先传御医要紧。背对他俯下身，“上来吧。”
　　“啊？”
　　“或者你要本王抱你？”
　　“不不不，还是背好了。”要是看到他小侯爷被男人抱着，不知要打破多少芳心。
　　一级级走下楼梯，感觉背上的人没有动静，似乎昏了过去。商昊忙示意楼下的侍卫火速去传御医，自己也加快脚步。没想到，幽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昨晚做梦了……梦到了以前的事。”这就是你来这的原因吗？商昊暗暗记下，“是吗？”
　　“嗯，”顿了一下，“大哥的事，你答应了吗？”
　　“是的。你不赞同？”
　　“不会。反正……至多一年……”迷糊的声音渐渐消音。
　　是啊，至多一年。

　　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首先，渡霞、生雷互派了常驻使官，方便两国通商和外交。冼佩在渡霞君臣的力邀下担任了这个职务。自此，各种流言在霞京上空散播开来，并以此为中心扩及天下。
　　据说，他出手阔绰，花巨资翻修了原来的使馆。
　　据说，一切设计都由他宠姬负责，其精致华丽堪比皇家园林。
　　据说，那位宠姬妖媚非常，勾魂摄魄的功夫能网住天下男子。
　　据说，他对她言听计从，上至国家政事，下至居家琐事。
　　据说、据说……无数的据说或真或假，都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乔音“才女”的大名渐渐为人所淡忘，取而代之的是“生雷将军的女人”。琵琶别抱固然不是什么美名，但也只被当作上流阶层的一桩丑闻罢了，无人多加理会。然而，当这位生雷将军不再只是一个普通的挂名使官时，事情开始有了变化。
　　夏日里艳阳高照，冼佩门前下马，发现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抬手招来侍卫，禀报说是新上任的御史夫人来访，正在后园闲谈。冼佩眉头一皱，衣服也没换就径直走向后园。
　　曲径通幽，山石掩映，一株草、一弯水都是乔音的心思凝聚。这里是她平日最爱消磨时光的地方，自然也成了他的最爱。只不过今日多了其他的杂音让冼佩听了刺耳无比。
　　“夫人这套裙裳衣料轻盈，裁剪新颖，真是正配您。”刻意地讨好声从藤架下穿来，隔着一层薄纱隐约看到几个女子的身影。
　　“我这还有这种料子。李夫人若喜欢，就送与夫人。”是乔音带笑的声音。
　　“那怎么敢？”李夫人受宠若惊道，“今天可是我来代我家老爷致谢的，谢谢冼将军在太宰那里为他晋升说情。”
　　“哪里？朝政的事我虽不知，但也定是李大人有此才干，将军才会推荐的。夫人不必过于客气。”乔音应对自如，半年来她见过的人比她20年加起来都多，早就练就了一套待客辞令。
　　“将军对您的宠爱无人不知，这些小东西夫人就收着赏人吧。”说着打开一个精致的木匣，立时金光满室，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乔音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匣金饰价格不菲。
　　“夫人万莫推辞，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
　　乔音抬眼一笑，“看来若我坚拒，不免显得矫情了。那乔音愧领了。”
　　“哎呀，您说得哪里话……”任务完成，李夫人喜笑颜开，嘴说个不停。
　　“咳咳。”不大的咳嗽声从纱帘外传来。心帘眼尖道，“将军来了。”
　　“哦？”乔音站起身，看向帘外，此时的笑容发自内心。
　　“妾身先告辞了。”李夫人有些慌张，尽管只见过一次，但那魁梧的身材，威严的气势已经让她避之不及了。
　　“那……我送夫人。”
　　“不，不用了。”隔着纱帘，李夫人似乎都能感到有一双不耐烦的眼睛在紧紧盯着她。
　　“心帘替我送送，顺便把衣料给夫人带上。”

　　闲杂人等终于走了，冼佩才掀帘进来。拉着乔音坐下，“烦得话，就不要应酬他们了。”擦擦她额上的汗，“我不想你辛苦。”
　　“我不累啊，反觉得很有趣。”乔音眨眼狡黠一笑，“听他们说话就像听笑话似的，而且还有礼物附赠。”从匣子里随便拿了一支金钗，“这个不算上面嵌的珠宝就够普通人家吃一年的了。”
　　“我还以为你不会收呢？”拉着她的手还不够，索性把她抱到腿上。
　　“你……”看看周围没有人，乔音只能半嗔地瞪他一眼，由他去，“为何不收?他们这些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收下总有一天会物归‘原主’。”
　　贪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冼佩的心情也轻快起来。这半年多来乔音的性格越发开朗，也学会了把往日的压抑都自如地表现出来。他乐意纵容她，喜欢她依赖自己时发出的甜甜的笑声。回想起来，这半年的生活是他人生中最安逸的生活，少年家境贫寒，踏上仕途后虽衣食无忧，但战事难免。他感激主上答应了他越举的要求，然而，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渡霞上下已经铺垫完毕，他这个使臣也不能再单纯地赴赴宴席、听听朝会了。掺沙换血只是开端，在周密的策划下，他从不担心计划有失，搁在心头的是……
　　“乔音，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帮那些人说情吗？”她的聪慧不是世人捧出来的，冼佩不相信她看不透，只是确认她的心意。
　　乔音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但惊讶的表情一瞬既去，她深深地看着冼佩的眼睛，双手捧起他的脸，“我只知道，你在做你必须做的事。你有你的责任，有你要交代的人。不要顾忌我，没有人需要我交代什么，我有的只是你了。”
　　“我……”冼佩握住她贴在他脸上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做你要做的吧。要知道能被人安心托付，又能安心托付别人，是多么珍贵的事。”她就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的朋友，除了这个把她当宝抱在怀里的男人。
　　“谢谢。”他收紧手臂，也得到对方的温柔回应，“以后会来找你的人只怕更多，不用理会他们。我不想你惹上什么。”
　　“你指的是流言吗？如果我在乎，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或者……你希望我离开？”
　　“不许！”
　　乔音不掩得意地看着他微怒的表情，从不知道被有人在乎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而她渐渐爱上了逗弄他的感觉。可是……终究长叹一声，“我不愿再活在别人的定义里，以他们的意志作为我的标准。我选择了你，也就同时选择了你给我的生活。锦衣玉食也好，千夫所指也罢，我甘愿同你荣辱与共。”
　　久悬的心终于落下，冼佩再次感谢上苍给了他这位红粉知己。曾经他以为这是只有大王、齐渊他们那些知晓情趣又才思敏捷的人才能得到的眷顾。既知来之不易，在未来的日子中他会更加珍惜。

　　渡霞的朝廷格局在不知不觉地转变，新人走马上任，武将遣放边关，守旧重臣明升暗降。当几位以清廉著称的大臣因不知名的原因辞职归隐时，百姓也一改往日的听之任之，民心浮动起来。这时某些“知情人”忽然透露，一切都和那位生雷将军有关，特别是那位日进斗金的宠姬吹的枕边风。群情激愤，压抑的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冼佩身份特别，众人尚有所忌惮。而乔音只是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且没有正式的身份，于是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妖姬”之名就此传开。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同胞如此咒骂自己，乔音心中的感受不是旁人能体会的。然而，她并不后悔，对于送来的种种礼物依旧来者不拒。
　　“小姐，”心帘看着乔音清点今日收到的玉器、绸缎，犹豫道，“我们是不是该低调一段时间，也许民间的闲言会少些。”
　　“你不觉得现在已经太迟了吗？”乔音抬眼一笑，“而且我从没想过要故作姿态地收买人心。况且这些东西早晚会派上大用场。”
　　“是是是，您有道理。”心帘嘟囔着，仍是为小姐心中不平。
　　“好心帘，我现在比起从前不知快乐多少。想想这，其他的都不重要了。”乔音拉拉她的手，心却飞到了一月前的中秋。原料想又要过一个寂寞的团圆日，毕竟冼佩是个孝子，没有理由不回生雷陪母亲。她不会无理取闹，看到了他的不舍也就足够了。没想到临出发，生雷王传来信函，说一时兴起带了诸家爱将及家人去了南部皎山的别苑过节，冼老夫人也被邀请在列。从霞京到皎山时间来不及，所以冼佩你就在渡霞享受孤独吧。
　　还记得冼佩哭笑不得地读完书信，揽她入怀说，“真不知是奖我还是罚我。”
　　“你觉得呢？”心里感慨没想到生雷王私下如此……有趣。
　　“我就当奖赐了。”埋头在她胸前，“我们一起过中秋。”
　　“好啊。”她抚弄着他耳边扎手的鬓角，假装没有看到那红透的耳根……
　　“小姐，你在笑什么啊?”
　　“我有笑吗？”
　　“笑得嘴都张开啦。”
　　“……那个，去看看晚饭好了吗？”

　　流霓坊中欢声笑语不断，唯一紧皱眉头的就是老板娘了。双手叉腰，青蔻歪头看着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将军。“算我拜托您老了，不要把这里当作‘娘家’。我要做生意的。”
　　“青娘啊，你言行注意一下。让外人看到，怕是要坏了你一世英名。”冼佩心情看似不错。
　　“有话快说！家里可有人等。”青蔻不耐烦道。
　　“我要说的就是家里的人。”冼佩语气一沉，“青娘，我问你，宋清学的死是不是和齐有关。”
　　“你说的哪国话，我怎么听不明白？”青蔻不着急地坐下，心里飞速盘算。
　　“我原以为是宋清学自己的意思，可是想到事后，大王一点也没惊讶我未达成预定任务，接下的计划更像是早有准备时，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我没问，并不代表我不知。青娘。”低沉的声音压近，房中气氛顿时凝重。
　　“哎哟，照您的说法，那也是大王的意思，和我主子有什么关系？”摆弄着自己的纤纤细指，青蔻轻佻地说。
　　“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他。更何况这种私密的行动，他主掌密探岂会不知？而且……”走近两步，“我知道当时他就在霞京！”
　　“哼，”青蔻一声冷哼，柳眉上挑，“冼将军，你是在向我主子兴师问罪，还是向大王兴师问罪？我看你是和渡霞的女人呆久了，把自己也当成渡霞人了吧！”
　　“不用拿这话吓我。青娘，我只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冼佩缓缓地说。
　　明明还是那个人，可是周身透出的凌然气势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反正主子也没刻意隐瞒。青蔻避开他直视的眼睛，将当日的事说了出来。
　　“是为了我？”早该想到啊。
　　“主子说了，你喜欢那个女人，他就帮你一把。况且，此时不除他，将来必是劲敌。”空气终于没那么稀薄了，怪不得主子说，这个将军发起火来恐怖得很。
　　“那个‘祸害’啊。”冼佩无奈摇头。每当齐渊做了什么让人欲怒不能、发作无力的事，大伙总会这么叹上一句。廷晋、尤嘉……这次轮到了他。过几日就是宋清学的忌日，他想在这之前把一切疑惑揭开。他看得出，乔音仍为他的死自责着。她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宋清学的死亡之上。他要将一切搞清楚，不要她对她的选择有一丝的后悔和遗憾。可是现在又怎样，就算齐渊是逼死宋清学的人，可目的仍是为了他这个大哥。
　　“既然说到这了，我也不介意再多说一点。”青蔻打量着冼佩的神情，满意地看到他脸色缓和，并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知道那个宋清学的底细吗？”
　　“你刚才不是说他是什么曾大少，犯官之子。”
　　掩袖微笑，青蔻乌黑的眼睛溜溜一转，“他父亲原是乔侯爷的总管，提拔入仕的结果是被乔闵出卖，做了他主子的替死鬼。这点宋清学倒是家学渊源。”
　　“你是说他和乔音是仇家？”
　　“是啊，据报他一家十几口被流放发配，几年下来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没想到唯一的儿子却活了下来，还冒名搏得圣心。”为了查清这事可忙翻了布置在渡霞的密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这位少年得志之时却帮了仇人，还娶了仇人之女。冼将军，你说这是为什么？”诡异地嘴边含笑，哼，敢向她主子兴师问罪。即使是你冼佩，也要尝尝苦头。大不了回头和主子撒撒娇。
　　“你……”冼佩舌头发紧，“你是说，他爱……”就是说不出她的名字。
　　“他爱乔音。而这也是当初要挟他的砝码之一。”青蔻轻松地说着，仿佛没看到冼佩发白的脸色。“想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他妻子已经是你的人了，而且她永远不知道他相公为他付出了什么。在她心里，你才是唯一爱她的人。”冷眼旁观，等待他失控表演。哪知冼佩半晌无语，脸色渐渐恢复如常，幽黑的眼睛混沌不清，看不出一丝情绪。
　　“谢谢你的提醒。没错，一个死了的人是没有让我在意的资格的。他爱她也好，恨她也罢，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守护乔音的人是我，她爱的人也是我。”冼佩一字一句地说完，傲然地看了青蔻一眼，转身离去。
　　青蔻看着他背影，也没有了方才的犀利尖刻。
　　“你伤了他。”隐在房外的南玖此刻现身，皱眉道。
　　“是吗？”瞥也不瞥他，青蔻仍透过窗子看着消失在视野中的那个人，语调沧桑得不像个正值鲜花般怒放的女人，“那是你未见过何谓真正的‘伤痛’。”

　　笔者：非常感谢极夜的评论，给我很大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