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姬》长乐未央

13、十三

　　再次踏上渡霞王宫的金阶玉陛，冼佩有了不同的身份。但相较于上次的使官，身为戴罪之人的他依然受到了渡霞王友好的接见。其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之殷勤，足以让不知情者误以为冼佩是他的忠臣爱将。加之此次前来的正式使臣是方从落云国回来的，生雷最擅合纵连横的少相于兮。天生的口吐莲花，说尽生雷王的痛心疾首、冼佩的悔不当初、诸臣的众口责难、举国的民怨沸腾……哄得渡霞君臣不辨东西，渡霞王更是频频表示对两国交好的重视。
　　于兮恭敬致礼，再抬起头时，比常人略淡的茶色瞳孔不经意地一缩，“大王所言极是，没有什么比我两国交好更重要的了。所以即使冼佩被刺，也不应随意动兵。试想他一人的性命与两国邦交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冼佩立刻单膝着地，抱拳道：“冼佩鲁莽。我家大王交代说，既然大王想要微臣的贱命，无需刺客，生雷自当送上。冼佩在此任大王杀刮。”
　　当下，满朝人物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于兮上前一步，语调深沉，“还望大王念及冼佩家有老母，容臣将其尸身带回故土。”说完，眼角湿润，唏嘘不已。
　　“等……等等，”渡霞王好不容易找到了声音，有些结巴地说，“本王从……从未想要冼将军性命啊。”
　　正擦拭着眼睛的于兮摇头道，“大王不必客套，尽管下旨吧。”
　　“不，不。一定有误会啊。”
　　冼佩一叩首，五体着地，“冼佩虽不知哪里冒犯大王，但甘心领死，只求两国永结同盟。”
　　“这是哪里的话，”渡霞王急得不知如何，指着太宰说，“快快把冼将军扶起来。”
　　太宰巴不得地小跑过去，一边扶起冼佩，一边说，“将军啊，我家大王怎么可能派人行刺您呢？定是误会。”
　　“误会？”冼佩看看太宰，又看看渡霞王。
　　“没错，没错。”渡霞王立刻点头，其余大臣也齐声附和。
　　于兮放下衣袖，思索说：“可是在场的人都说，那身手明明是渡霞宫廷的路数。”
　　冼佩肯定道：“而且绝对是高手。”
　　“那……”两人一同托腮沉思。
　　“这……”渡霞君臣相视无语。
　　“除了大王，能差动或配备宫廷侍卫的并不多。”祁王郑铮缓缓开口道，引得众人倾听，“臣不才就是其一。为示清白也为查明真相，臣愿将府中侍卫交予大王查问。”祁王乃渡霞王幼弟，地位尊贵，他一表态，其余有资格的不多几人也纷纷应合，除了太子。
　　“为了冼某，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冼佩低声说道。
　　“这不仅是为了还将军公道，更是要查出那个妄图挑起战端、居心叵测之人。”祁王正色道。渡霞王欣慰地看着弟弟，“铮所说正是本王所想，一定要查到底！”转向太子，暗恼他不为国分忧，“玥，你府里的侍卫仅次于王宫，也要按名册去受查。”
　　“太子天皇贵胄，况一向仁心仁义，断不会做此事。就免了吧。”于兮道。
　　“不行！身为太子更要做出表率！”渡霞王挺挺肥胖的肚子，仿佛要摆摆王者的胸襟气魄。
　　“那……”冼佩想了想，“不如这样，久闻太子四铁卫武艺不凡，就算冼某请他们到使馆中做客，也不算查问。”
　　“将军想得周到。”太宰不失时机地赞叹。太子却脸色一变，诺诺道：“他们……”众人不由都看着他，不知有何问题。
　　“都死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朝班中响起，人群自动闪开，宋清学走了出来。
　　“宋卿家，你这是……”
　　“他们都死了，我所以知道是——因为杀了他们的人正是我！”宋清学风轻云淡地说着，“是我假借太子名义派他们前去行刺，事迹败露之下只能杀人灭口。具体经过，臣已写下了。”说着从怀中拿出绢书呈上。
　　渡霞王看完后仍不可置信地问：“这……这为什么？”
　　宋清学深吸口气，“自古‘杀母之仇，夺妻之恨’最为不共戴天，他滞留霞京期间，调戏拙荆，臣实在忍无可忍。”
　　此语一出，满堂寂静。安排乔音授琴之事，大家皆是心照不宣。如今摆到台面上，几位谋划者都面色微赧。
　　“你……唉。”渡霞王一声长叹，不知该拿这个自己一向欣赏的青年才俊怎么办。
　　“臣自知罪不可赦，听凭发落。”撩衣跪地，低头掩下所有表情。
　　大殿重归无声，谁能想到平时斯文严谨的宋大人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宋大人真是胆识过人。为一己之私，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这在我生雷可是凌迟处死，祸延九族的大罪。”于兮冷冷地说道，“不过，原因未免简单了些吧。”
　　“简单？”宋清学挺起身子，语气不比他热烈多少，“大人是嫌简单得无法牵扯进别人吗？”
　　“你？！”于兮火气一涌，想自少年出使各国以来还没人敢和他如此叫板。手臂忽然被用力拉住，他侧头看看面无表情的冼佩，想起大王临行时嘱咐，一切要听冼大哥的。满腹怨怒暂时按下。
　　冼佩看着背向自己，挺得笔直的男人，心中想得却是另一张眉宇忧郁又笑若春风的脸。她会怎样？如果她的相公因他而死，她会恨他吗？虽然他知道，他们的感情并不好，但毕竟是夫妻。夫妻啊，一想起这个他就胸口发闷，她属于另一个男人，即使这个男人不懂珍惜她。老天不公，而现在他有机会扭转这一切。他该这样做吗？可以吗？
　　不论心如何挣扎，冼佩没有忘了回应宋清学的挑衅，“宋大人猜得不错，冼某正是奇怪没有‘别人’。”不理会其他人的丰富表情，他语出惊人，“那人就是太子殿下。”这下，连宋清学也不禁转头看他。“我是个粗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当时我头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贵国太子，心想也许太子年少气盛，或许我哪里做得不周到得罪了不自知，又或许太子想借此立功掌权。”几个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不过，今日真相大白，原来是我处事大意，伤了宋夫人的清誉。”恭敬地一躬身，“冼佩在此告罪。不过，”话锋一转，“儿女私情与国家大事孰重孰轻？大人岂会不知？”
　　这番话一出口，其先还怪冼佩无礼的人转而都暗自或叹或赞，真是个行事坦荡的武人啊！只听冼佩转向太子，表情郑重，“太子，小人妄自怀疑殿下，还望殿下见谅。至于宋大人的处置，冼佩愿听从太子的。不知大王和太子意下如何？”
　　郑玥脸色苍白，极力保持平静。渡霞王若有所思，点头道：“玥，你说该如何？”
　　宋清学真想放声大笑，好一个冼佩！以往小看了他，只当他是战场上的英雄，想不到他对政治朝局、帝王心术有如此手腕。再昏庸的君王对他的王位大权也不会含糊，他听似悔过的话已经如一粒石子在大王心中泛起涟漪，自此之后太子怕是难得圣心了。想起“流霓坊”的那个男人，再看看眼前唱做俱佳的两人，有此人才，生雷怎能不兴？郑玥啊郑玥，你该如何力挽狂澜？目光对上好友痛苦的眼神，耳畔听他咬牙说道：“宋清学——其罪当诛！”他平静地看着曾想一生追随的人，自此之后，请多珍重。
　　“好，念你也曾为国效力。本王赐你鸩酒一杯，准你先回家与家人道别。冼将军以为呢？”
　　“臣没有异议。”
　　“那就这样吧。”渡霞王疲惫地摆摆手，棘手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罪臣领旨谢恩。”宋清学深深一拜，起身掸掸衣袍，长袖一甩，擦身走过冼佩、走过于兮、走过朝上的各位同僚（各位未说一言的同僚）。他目不斜视、身正腰挺，文弱但坚毅的背影与当初首次被亲点上殿时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前方等待他的不再是锦绣前程，而是黄泉地府。

　　笔者：虽说是“马上”，但还是用了一章，下面还要有半章。各位多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