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欢喜》糯米藕糖糍

9、少凌·扬扬而散的烟

　　书安在桌前翻看着《青年新报》，这是她每周固定从沈豫丘处拿来读的刊物，现在还发行甚少，里面一些理念观点也颇为新奇。版面大幅报道了《中国人的精神》出版后之轰动，文章洋洋洒洒间便可读出洋溢热情与理想之心。
　　这对于她就像打开外面世界的小小的门，她并非不能接触那些西洋物件儿，新式的衣裙国外的香水，也并非不能读到优秀的文学，沈豫丘在课上最爱讲的便是莎士比亚。但世界远非如此，那些激烈的文化思想碰撞，豪言万丈的信念理想，像风雨欲来似的翻涌滚动，她对之有好奇，但若让她打开门来，书安想自己大概是会退回去吧，她还是想安安定定的。
　　她翻了下一页来看，那字体十分的大，“中央之幸还是北方之局”，从内奸之事切入，分析道北方军所做不过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更哀叹中央式微，抨击四方战乱，孟家狼子野心。旁边配了张模糊的图片，书安仔细瞧了瞧，那是孟少凌在马上，许是哪场仗之前拍的。相片十分的模糊，却与出事那日他击毙内贼的神情相叠，一样的肃杀冷漠，书安仿佛看清了似的。她又扫了眼文章，虽然偶尔让人不寒而栗，但文章所描述的孟少凌与她认识的相去甚远——倒也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书安心里想着。

　　今日是十一月二十，孟少凌早前告了白太太说和她一起去街上预备些信笺请帖之类，也正好备些北平特有的礼。书安将那方帕子放了包里想着还给他，又让遂心帮她拿三哥新买给她的浅褚色裙子。
　　“小姐，太太不让你穿这种，说打扮的乖些。”
　　“我平日看着不乖？”，她玩笑的蹙蹙眉，道“拿那件白色月季花的旗袍吧”。
　　她裹了件厚实的斗篷，出门看到孟少凌站在车前，穿了深灰色的西装和大衣。他侧身给书安开了门，车在刚刚停下的雪里留下深深的两道印子。直拐了三四个路口，仍然没人先说什么，书安打开手包拿了帕子出来，道“那日谢谢孟先生了”。
　　孟少凌并未想到书安还会把帕子还了他，她那日对自己的躲避显而易见。他看了看书安，而后接过帕子放在了内测口袋。
　　车停在了徽墨斋前，是祖上下来卖墨宝与信笺纸张的地方。
　　“我听人说这里的样式最多”，孟少凌引了书安。
　　她在信笺的样架子前待了好一会儿，觉得很多种类都极好看。
　　“这个是不是太素了？”
　　孟少凌见她拿了一叠月白的笺幅上面零星缀了工笔的丁香花瓣。她十分认真的挑选着，冬日的阳光温柔缱绻，仿佛将满屋子的书墨味道都蒸了出来。
　　“嗯？”书安见他不说话，转了头去看他。
　　“你挑自个儿喜欢的就好”，孟少凌将手背了后方去，踱步到了对面的一侧。架子上是刚裁好的生宣纸，他用手轻轻一捻纸边儿上的沫子就弹了起来，阳光下好似生了烟一样。晌午的太阳暖烘烘的，他能从这光里看到细细的灰尘，轻轻飞着，不落下来，也不能拂了去。他从架子头向里走着，手指有节奏的轻打着西裤的侧边，他看到书安比对着两个样本子，脸上一副十分为难的表情，每走一步，她脸上的神色便愈发清晰起来。孟少凌将脚步放的又轻又慢，最后停在了书安的对面，“刚才那个就挺好”，他淡淡说。
　　他背对着光，宣纸上便有浅淡模糊的影子投了上去，烟灰色的就像被阳光打磨了棱角一般。书安没有作声慢慢放下了旁边胭脂红的笺纸，抬头对孟少凌道“那我让人包起来”。
　　他半眯着眼睛，还是那副摸不透的模样，确是被阳光包裹着，整个人便像刚才的影子一般不再生冷了。
　　“好”，他对书安点点头。
　　高跟鞋哒哒的声音响起让阳光和灰尘都跟着她飞了过去，他见她低头向老板交代着什么，而后笑着拿过了包好的东西，转头对他朗声道“我们走吧”。

　　他们又去了渺山买桂花糕，孟少凌跟了书安从楼梯上下来，手上提了许多包好的盒子，他听书安说着这家的糕有多好吃，还有着独特的做法因此不惧着节令。她整个人仿佛浸到了这块美好的蜜糖糕中，喋喋说着不完。他第一次见书安话这样多，比他当时想的还要过之不及，不禁轻笑起来。
　　他们从门口出来，书安刚想问再去哪儿，便看着孟少凌转身又进了屋子，“等我会儿”。
　　她有些茫然，搓了搓手在掌心哈着气，在门外等着。好一会子不见出来，她便掀了那棉帐子想看看，却正好瞧到孟少凌和掌柜进了里面去。
　　书安心里纳闷不知是跟着进了去还是继续等着，却恰好听到有人叫自己。
　　沈豫丘打着铃单脚跳了自行车停在她面前，“还真是你”。
　　“沈老师怎么在这儿？”她帮沈豫丘扶了扶车子。
　　“我去了三新书局，可好久不曾见你了。”
　　他穿着白色中山装架了副金丝边儿的眼镜，哈出了团团寒气，“真冷，进去坐坐？”
　　书安连忙拒绝，道自己马上就要走了，正凑了孟少凌从屋里出来。他三两步下了台阶对书安道可以走了。
　　“这是？”，沈豫丘不曾知道书安定亲的事，只当着别的事情没来上课。
　　“是孟先生”，她有些慌乱，扯了扯孟少凌的袖子，道“这是教我们文学的沈老师”。
　　孟少凌看了看书安扯他的手，转而向沈豫丘点头道“沈老师好”。
　　书安见他连嘴角扯的弧度都和自己第一次见时一模一样，不禁更觉这是场毫无逻辑却让人发昏的修罗场，她想快些告辞，却听沈豫丘又道“可是北方军的少将？我今早刚在报纸上看到你，难怪看着熟悉，书安你认识这等人物”。
　　书安僵在原地有些接不上话，她脑子一团浆糊。沈豫丘看了看她，又瞧了孟少凌拎了几大盒子的东西，终是有些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嘿嘿笑了笑，道“我这就走了，书安你记得拿报纸啊”。
　　“我让白嵩去拿了。”
　　“好好好，你看过了吗？第一篇写的特别的好，《中国人的精神》我那可有一本，赶明儿借你看看。”
　　孟少凌忽的一定神，转眼看了书安。她好像有些慌张，淡淡笑着说“好，可我英文不大好。”
　　“这没事儿，我可以……”沈豫丘还想说了去，见孟少凌轻撇了脸好像略有不悦神色，便改话儿道还有事情，改日再续。
　　书安和他并排走着，良久道“沈老师人还是很好的”，她一直直小心翼翼的盯着孟少凌，见他抿着嘴不说话，神色又和往常一样严肃，和他拎着的那些子东西有些不大相称。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复又想着自己心虚些什么，也没那个义务哄着他高兴，便也不再看他。
　　孟少凌觉得捏在手里的那张桂花糕单子就像自己会生汗一样弄的他手心潮湿湿的，他使劲儿握了握，便把它胡乱塞在了一个花糕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