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你常乐》李春花

59、白发

　　“裴小姐请先等一等，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你讲。”

　　这句话，裴家老太太说得淡定又从容，但裴常乐知道，老人家这是准备放大招了。

　　出于应激性的条件反射，裴常乐心里“忽悠”了一下。

　　但是这种不安感觉，很快就因为被卓怀谦又握紧的手而迅速缓解。

　　此时此刻，卓怀谦跟裴常乐是一样的感觉——她以同样的力道回握过来，他心中短暂的不安便迅速烟消云散。

　　卓怀谦知道老祖母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思虑该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把这件事情告诉裴常乐。

　　现在计划赶不上变化，卓怀谦有了裴常乐“我们的事情，我们做主”的这颗定心丸，并没有进行阻止。

　　两个年轻人如此镇定的反应，让卓家老太太稍稍吃了一惊。

　　她看看卓怀谦又看看裴常乐，只觉得老天爷真是太会捉弄人。

　　她抿抿嘴唇，端了茶几上的杯子啜了口水润喉，重新去看裴常乐：“裴小姐，你二十岁的时候，家里的公司也曾出现问题，是不是？”

　　“是。”裴常乐做肯定回答，兀自想了一会儿，隐约间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

　　“当时裴小姐家里的公司出现了数额不低的资金链断裂，最后是怀谦拿了钱出来，裴小姐家里的公司才可以正常周转运营，是不是？”

　　二十岁的时候裴常乐大二，从过了元旦假期就开始纠结要用什么样的借口留在潞城不回家里去过生日。

　　那年的生日赶在周五，她想着被动不如主动，周四的时候先给裴毅打了电话，说自己周末要跟同学一起加班赶制期末大作业，没办法回家。

　　打电话之前，裴常乐准了备五种不同的方案，以便在裴毅询问质疑的时候应对。可谁知裴毅听了她说不回家，在电话那边默了几秒就应了“好”。

　　他嘱咐裴常乐“别太累”“跟同学们一起吃个饭热闹热闹”，裴常乐应“是”说“好”，挂断电话后心里却又酸又涩还皱巴巴的难受。

　　那时候她跟卓怀谦已经在美院附近的小区租了房子。

　　房子是两居室，他们一人一间，并未越雷池半步。

　　那时候火腿已经被捡回来半年多，开始逐渐暴露拆家本性。

　　刚刚换新的枕头又被哈士奇“碎尸万段”，裴常乐嘴里发苦眼里发酸，腾不出心思多想别的，摸到床头柜上铜版纸装订的大开本时尚杂志，卷成筒直接照着火腿的屁股招呼。

　　哈士奇的惨叫引来刚刚回家连拖鞋都来不及换的卓怀谦。

　　而裴常乐看着火腿夹着尾巴缩到墙角，这才后知后觉的回神。

　　她扔了杂志想要过去抱抱火腿安慰，可哈士奇却一路“呜呜”着躲到卓怀谦身后。

　　莫名其妙的委屈在瞬间就一股脑涌上来，裴常乐被卓怀谦抱进怀里，眼泪反倒是越掉越多。

　　委屈过后就是气愤，裴常乐在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星期就置办好了整套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打定了主意过年也不回家。

　　结果锅碗还没拆包，油盐还没开封，裴常乐就因为凌晨零点的一通电话被惊出了满身冷汗——陌生号码第一次被挂断后跟着就打过来，如此反复了数次，裴常乐接通电话的时候眉眼都已经皱成了一团。

　　手机被放到耳边，已经滚到舌尖的叱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的咒骂就已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扫射过来。

　　裴常乐惊得差点儿连手机都拿不稳，第一次知道还有人能不带重样的骂出那么难听的脏话。

　　那次通话持续了三十秒左右，对方把爹妈祖宗、排泄物和生.殖.器毫无违和感的串联在一起叫骂出来，裴常乐气得嘴唇发抖，但也明白了这通电话为什么会打到她这里——要过年了，裴毅没办法给我们结工钱。过不好年，你们也别想舒坦。

　　卓怀谦一早就已经因为手机铃声到了裴常乐屋里，他听了裴常乐的复述，带着裴常乐连夜返回林城之前还不忘给火腿的自动喂食器里面加满足够的狗粮。

　　凌晨的高速上多是跑长途的十轮大货车，堆满了货物的车身浸在夜色中，像是一座座移动的小山。

　　卓怀谦每一次超车，裴常乐都会有种下一秒就发生“山体滑坡”的错觉。

　　两个人到达林城的时候还不到凌晨五点，裴常乐下了车先仰头去看，发现家里的窗子透着光。

　　光是白色，却极其昏暗。

　　家里大门打开的那一刹，裴常乐险些以为自己升了仙——客厅吸顶灯四周烟雾缭绕，茶几上两个大号烟灰缸，都已经戳满了烟头。

　　而裴毅、老郑、以及公司里另外两个叔叔，手指间仍旧夹着或长或短还在掉灰的香烟。

　　裴毅没想到裴常乐会回来，父女俩对视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发问：“你怎么回来了？”

　　裴常乐先找了拖鞋给卓怀谦，再收了长辈们手里的香烟，最后把窗子打开通风。

　　等到这一些列工作做完，这才搬了椅子在裴毅前面坐下：“爸，绿野那边儿的工程款不是年前就已经结了么？工人的工资怎么会一直拖到现在都没给？”

　　裴毅满眼惊诧，发问的则是老郑：“常乐，你、你怎么知道的？”

　　裴常乐下意识闭紧了唇线，回答的则是卓怀谦：“常乐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接了个陌生来电，是工人打过来的。”

　　事情没能瞒住，裴毅再次哑着嗓子开口，前因后果总结起来，也不过就是几句话：

　　去年十一的饭局上，有人给裴毅介绍投资一种新型电子金融，周期短，收益高。

　　裴毅经过考察又投资试水了几次发现没问题，本金越加越大，最后一次直接把老项目收回来的工程尾款和新项目用来购买物料的钱都投了进去，想要赚笔大的就收手。

　　对方拍胸脯保证元旦过后绝对让裴毅连本带利的赚回来，可还没等到圣诞节过完，对方手机号码就成了空号。

　　现在对方捐款人间蒸发，警方承诺会加紧破案，可工人们却不可能空着手回家过年。

　　那时候恰逢媒体大规模报道农民工薪资被拖欠的问题，引起中央高度重视。即便是有着季宏远帮忙协调，那边儿给出的回话也是“不管怎么样，必须得把薪资问题给解决了”。

　　裴常乐埋怨裴毅怎么能贪心听信这种低级骗局，可过后老郑却把她拉到一旁，告诉她裴毅这是想多挣点儿钱给她出国学习用。

　　裴毅文化程度不高，上完了高中就参军入伍。

　　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部队野战拉练的戈壁荒原。

　　下海经商之后，裴毅也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

　　有位煤老板在饭桌上喝高了，破口大骂洋鬼子不是东西，自己从小宝贝大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的闺女，到了外面学校却被白人指着鼻子骂“china pig”。

　　两个英文单词，裴毅只听懂一个，后来找到季泽问了“屁个”是什么意思，当天晚上就没睡着觉——裴常乐也已经决定毕业之后要到国外继续去念硕士，那也是他从小宝贝大连句重话都不敢说的闺女。

　　裴毅告诉老郑，闺女想出去，他就得全力支持。既然人不能二十四小时陪着，那多给裴常乐带着点儿家当傍身，总是没错的。

　　就算做最坏的打断，她到时候真在外面受了委屈，心里不痛快想买点儿什么吃点儿什么，也不用犹犹豫豫束手束脚。

　　另一边卓怀谦听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斟酌了一下措辞便开口告知——家里的小姑姑嫁到了林城，等天亮了，他就去小姑姑那里问一问，看看能不能再找找门路。

　　众人听了卓怀谦这话，你一言我一语的问，问到最后发现卓怀谦口中的小姑姑就是季泽给辅导物理课的卓怀诺的妈妈，还没燃起来的希望在瞬间破灭——没用的，他们早就已经托着季家这层关系问了，不好办。

　　如此又过了两个多小时，太阳升起，老郑的儿子以及公司另一位叔叔的儿子带着早点进门。

　　第一次见面的三个年轻人相互做自我介绍，卓怀谦毫无违和感的加入讨论阵营，拿着油条跟着其余两人一起分析。

　　裴常乐帮着吕霜把豆腐脑装进碗里，听母亲叹完一句“得亏还有男人顶着”，嘴角不自觉一抽。
　　时至今日，裴常乐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把烂摊子接到手里。

　　她只记得那块名为“回忆”的大屏幕经过短暂的黑屏，画面就跳到了十三天之后——她错过了期末考试周，所有科目全部零分。好在在卓怀谦的连线下，林城工行接受了裴家申请，发出了第一笔抵押贷款。

　　工人拿到薪资纷纷回家过年，可裴常乐的年夜饭却吃得味同嚼蜡——房子、车子连同公司都抵押出去了，经过这场风波，公司的口碑在业内急速下滑。

　　在商言商，之前一直合作的供应商虽然嘴上不停的表示“理解”，可落到实际，全款百分之八十的订金却是一分都不肯让。

　　还有过了年普遍提价的工人工资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费用。

　　裴常乐至此才明白，看懂梵高、莫奈一点儿都不难，至少比做生意容易。

　　寒假过后，她作为美院最近五年里面第一位期末全部挂科的学生被教导员约到办公室谈话。

　　裴常乐心不在焉的听，偶然一瞥，从桌上的小镜子里看见头顶的黑发间冒出一丝极不协调的白。

　　她跟教导员简单解释原因，并没有时间去为头顶的白发感慨——等会儿她还得返回林城，看看剩下的几家供应商能不能有商量的余地。

　　也就是那天，卓怀谦在美院门口把她拦下，拿了张银.行.卡给她。

　　裴常乐知道现在让她愁白了头的这笔钱对卓家来说不算什么，可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所以她对着银.行.卡极其严肃认真的想了三个多小时，收了钱跟卓怀谦签了借款合同，总算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后来，美院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五十周年校庆，准备改造一批老旧宿舍楼。裴常乐近水楼台，不仅在校庆典礼上成功拿下这个大单子，还意外看到了卓秉霆。

　　再后来，裴常乐拼死拼活总算还清了卓怀谦跟银行的贷款，还没来得及过几天舒心日子，家里就又出了事。

　　所以，对于卓怀谦提供的那笔救命钱，裴常乐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深究。

　　现在卓家老太太旧事重提，裴常乐同样没有自己动脑，直接发问：“您请直说。”

　　卓家老太太点点头，直奔主题：“怀谦给你提供的那笔资金，是他擅自挪用公司账上的公款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