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图劫》莫红尘

84、青瑶之怒

　　东凌宫宴，本就极少，如此般可携家眷入宫者每年只此一遭，即便是当今皇后的生辰千秋节，也只是百官殿前朝贺，命妇后宫赐宴。

　　因而除夕夜宴，自是东凌帝国当之无愧的东凌第一宴。能参与这东凌第一宴的，除了各亲王及正妃，三品以上京中大员及其嫡妻之外，兼有以上官员之嫡子嫡女，当然，这些亲眷是不可入殿内主席的，只在殿外丹陛之下，置数条长案，分列左右，男女以帷幔相隔，依其父兄官品安排坐次，是为外席。

　　沈其屾便端坐于外席首位，他虽非沈府嫡出，但其在沈家地位却丝毫不逊于其嫡长兄沈其佑。京都官家皆知，沈府二子皆惊才，嫡长子沈其佑文武双全，若冠之年便已身授镇南将军之职；其庶出三子沈其屾却是文才超卓，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七岁便可与鸿儒品谈天下，奈何体弱堪怜，更因沈府家训，只嫡出一脉可入宫沿袭官职，其余庶出旁支皆作辅理。因而，无法于仕途一道崭露华彩的沈其屾便渐渐沦为京中臣民偶尔茶余饭后的传奇。

　　年幼成名的沈其屾颇得其姑母沈皇后的喜爱，因而每年除夕宫宴皆有懿旨特宣沈其屾入宫赴宴，今次亦然。

　　沈其屾静坐席间，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目光却透过殿内聘婷摇曳的舞姬寻找着那一袭红衣的绝世风姿。宴前惊鸿一瞥，她目无旁骛，随在宁王身后半步，飒飒而行，那般嚣张夺目的红衣红唇，竟生生被她演绎出一脉冷艳高贵。他不禁莞尔，有些明白市井流言以及父亲四弟口中的她，为何诸般姿态不一，这女子天生戴了面具，那面具可随着不同的情境变换姿态，一切面目皆为她有意示人的假象，所谓千姿百态，终不过心机叵测罢了。却不知，今日这场戏，她又要以何面目来化解呢？

　　大殿内席与外席之间，隔着高高丹陛，隔着重重宫人，沈其屾自然看不到那殿内次席上丽颜端坐的宋青。但帝位左下首第一席的太子妃沈青瑶，却正与宋青遥遥相对。

　　她依旧笑颜得体，仪态端重，款款伴于太子凌楚宸身侧，将东宫威仪演绎得行云流水。而席下，她搁在膝头的一双纤手，却在死死绞着一方云帕，脸上的表情越是从容，手下的力道越是狠辣。
　　凌楚宸温雅淡笑，温柔目光自殿中袅娜伸展的舞姬转向身侧娇颜，右手不着痕迹地移向案席之下，一把攥紧她的手，轻声相问：“怎么了？”

　　沈青瑶几乎挂不住脸上笑容，只好微垂了脸颊凑唇到凌楚宸耳侧道：“本宫才是东凌太子妃，只有本宫才能穿这大红礼服，她凭什么？”

　　凌楚宸唇角微弯，似耳语般贴近沈青瑶，说出的话却已含了冷斥：“休要胡闹！莫要父皇母后看到你无礼行径！”

　　沈青瑶眼中倏然畜满泪意，哽咽道：“我无礼？我这就让父皇母后评评理，她那一身大红服色可是逾矩？”凌楚宸手下加力，捏得沈青瑶手腕急痛，心中更是不忿：“你莫以为我不知，你从进得大殿未向她望过一眼，便是向对面臣工敬酒，亦是对她视而不见，你这般刻意，分明就是心虚！”

　　凌楚宸深深吸气，心中但有千层怒意，脸上却依旧温柔似水，他将一杯酒递到沈青瑶唇边，轻声道：“亲王正妃礼服服色为赤，这大红色她亦穿得，若她当真不合礼制，早有礼官参她逾矩，你当别人都是瞎子？”

　　沈青瑶闻言微微一怔，看了凌楚宸一眼，终是顺从地就着凌楚宸的手饮下那杯中酒。

　　却听凌楚宸又道：“你何必对她耿耿于怀？坐在本宫身边的终究是你。”

　　这一句生生戳中沈青瑶的痛脚，她介意宋青，不过因当初那一纸赐婚，让她时时记得她这个太子妃是阴差阳错的从宋青手里夺来的。而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凌楚宸的怪异，更让她心底莫名恐慌，虽然她自认与凌楚宸青梅竹马，情意笃定，但看过那样特别的宋青之后，她也没把握她的宸哥哥是否会因为宋青的美和特别就此念念不忘。

　　沈青瑶松开那条已扭得不成样儿的帕子，回握住凌楚宸的手，软声道：“宸哥哥，你的心里只准装下青瑶一人，绝不能再有他人。”

　　凌楚宸轻笑，捏了捏她的手指，淡淡戏谑：“青瑶原是这般悍妇，若本宫应了你，那父皇母后该置于何处？”

　　“宸哥哥！”沈青瑶轻呼了一声，娇嗔地拧了他的手臂，眼里心里却再无一丝怨恼。她只顾低头娇羞，却未见凌楚宸眼中划过的一丝烦郁，更未曾想起，她真正想要的承诺，她的宸哥哥其实并未予她。

　　东凌盛大宫宴，皆由一曲宴前舞开场，宴前舞闭，百官再度伏地叩拜，三呼万岁，是为真正朝贺。朝贺之后，便是各番使臣上殿恭贺，往年迢迢来贺的，通常是以属国相敬的南疆与北辽，但今年，南疆突起叛乱，自是不会来贺。北辽使臣失踪，至今尚无消息。青川与东凌向来不慕，虽两不相犯却也未建邦交。不过，今年却是还有一个意外来使，便是那突厥左贤王哥舒衍。

　　在东凌的臣民眼里，或者说在中原氏族的眼里，像南疆、北辽、突厥这般的外族小国，压根就算不得一个正经的帝国，充其量也就是未经教化的蛮夷部落，所以哥舒衍这个突厥左贤王，不管在他族内多么风光，来了东凌泱泱大国，当然只有卑躬屈膝的份。

　　及至左贤王哥舒衍在东凌第一宴上亮相，其卓越资容、卓然气度，顿时令这些眼高于顶的东凌贵族们哑然失色，有些诧异那一向被他们鄙视的蛮夷小族，怎可能养出这般浑然天成的卓然贵气。
　　哥舒衍从容不迫的在各色奇异目光的注视下完成了对天恒帝的参拜致贺，他甚至未行跪礼，只单膝跪地念了贺词，竟没人觉得他狂妄失礼。待众人回神，他已被天恒帝赐坐于右下首第二席，毗邻凌楚寒与宋青。

　　他微微侧首，看向宋青，宋青亦迎着他的目光回视，那目光傲然凌厉，且掺杂着淡淡讽刺。哥舒衍轻挑眉稍，唇角微勾。忽而想起那一日水榭之中，这女子猫一般庸懒姿态下缓缓说出的那一句狂妄至极的话：“我宋青要你哥舒衍俯首称臣！”

　　不是突厥向东凌俯首称臣，亦不是左贤王向宋家军俯首称臣，而是哥舒衍向宋青俯首称臣。

　　这分明是个天大的笑话！他哥舒衍自娘胎出来，还未受过如此大辱，更遑论在一个女子面前。他本该怒发冲冠将她毙于掌下，可不知何故，在那一刻，他竟然被她镇住了，在那庸懒无状的女子面前，他竟下意识的企图估算利弊，当真可笑至极！

　　想到此处，哥舒衍微勾的唇角渐渐加深，再次侧首望向宋青，得到后者回视，更举杯相邀，先一步一饮而尽。

　　宋青眼眸微眯，哥舒衍此番作为，无非是想表明他二人交情匪浅，加之京城近日来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她若再喜笑颜开的与之对饮，恐怕更难撇清。

　　正踌躇间，指间一空，酒杯已被身侧凌楚寒夺去。凌楚寒一手执杯，另一手轻揽宋青腰侧，向哥舒衍道：“王妃向来不与外人对饮，她的酒便由本王代劳吧！”

　　一句话既解了宋青的围，又撇清了二人关系。哥舒衍并不以为然，转而又向对面的太子举杯相邀，似对此间微妙排斥浑然不觉。

　　殿中歌舞不停，席间杯酬交错，忽见一侍者急步而入，走至上位向迎过来的米公公耳边轻语一番，米公公面色惊疑不定，又去向皇上耳语一番，却见皇上面不改色，轻轻颔首。便听那初时入内的侍者高声唱喏：“宣新任京兆尹沈自芳上殿，宣北辽大王子携玉露公主上殿觐见。”

　　众皆哗然！

　　先前失踪的北辽使臣竟在此时突然冒了出来，这消息大大盖过了沈自芳迟至宫宴的失礼，于是，殿内殿外、内席外席数百双眼睛一齐盯着乾元宫宫门的方向，盯着那疾步而来的三人。

　　当前一人，内着白色窄袖暗纹长袍，外罩银鼠皮大氅，头顶白狐毛翻耳帽，面色黝黑，浓眉秀目。他身后半步随一女子，着紫色团衫，罩白狐皮坎肩，发辫被镶嵌珠玉的环帽盘成高髻，帽环左右各四串珍珠坠于脸侧，更趁得一张红艳小脸娇俏可人。此二人之后一步，便是新任京兆尹沈自芳。

　　沈自芳与沈成书乃同胞兄弟，长相颇为相近，但气度却相去甚远。沈成书老成持重，不怒自威，而这沈自芳却略嫌轻浮，虽年事不轻，行动之间仍可见清隽风流之态。

　　三人御前施大礼跪拜之后，天恒帝先赐了北辽大王子和公主的坐，却留着沈自芳兀自跪地申明迟至宫宴的原由，只听那沈自芳绘声绘色娓娓道来：“臣本该于前日便可回京，只因行至宿州途遇一队车马，见其行迹可疑，便使随侍上前询问，哪知那队人马竟挥刀相向，亏得臣这次回京上任，带了全部随从，这才将那队人马尽数捕获，再行查看，在一驾马车里找到了北辽王子与公主。因二位殿下中了那贼人的迷约昏睡不醒，臣只得在当地找了医师诊治，待二位殿下身体无恙，这才同返京都。因而迟了宫宴，还请皇上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