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麝香豌豆

2、2

　　2

　　夏天很短，暑假很长。
　　到了不冷不热的季节，就开学了。
　　崤染又长高了。该上中学了。知道的人说崤染算个大姑娘了，不知道的人说崤染算个小伙子了……其实刚上初一的时候，看见二年级的都要仰着头。就差那么一年，窜的就那么猛。崤染在初一1班，特别好认。教学楼一进门就是。但是崤染路痴。折腾了半天，楞走到实验楼去了。实验楼一层是教导处，崤染看着那一溜特别整齐安静的楼道就明白了，好不容易门口宣传栏里贴着张地图，还被雨水打湿了，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迷路了吧”
　　“恩……啊！”崤染被吓了一跳。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四周特别安静，还听的到回声。
　　同样的校服，穿在她的身上就这么秀气，甜甜的笑，乌黑的两条长辫子，水水的大眼睛。“小白兔……”
　　女孩不笑了，楞了一下，瞪大眼睛望着她，“什么小白兔啊！你怎么傻傻的，哪个班的？”
　　“初一1……”
　　“跟我走吧，咱们一个班！”崤染觉得自己是不是也太傻了，小白兔都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忽然就想起她来了。不过小白兔长大了也是这么好看吧。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路上特别安静，其他人早都进了教室。好在路不长。

　　“报告……”班主任打开门，崤染见前面的座位坐满了人，自觉朝最后一排走过去，中途忽然回头，发现小白兔原来早就有座位了，一个红色的书包就摆在擦的很干净的课桌上。坐她旁边的是一个很胖的女孩，和小白兔很要好的样子，但比起来有些笨笨的。崤染瞄了一眼自己的位置，落满灰的桌椅，旁边坐的是一个应该个子很高的男生，一只脚搭在大腿上，一只脚踩着她的椅子郴，崤染没说话，走过去掏出一个大演算本撕了两张纸，滋拉滋拉对着桌椅一阵猛擦，然后把书包往抽屉里一 塞，坐下来才发现全班人都在看她。包括她旁边那个刚才还特别傲的男生。都是一脸看怪物的样子。

　　然后她听见一声细微的笑，那种特别善意的笑。是很像小白兔的那个女孩子。崤染看着她，直到她没了笑意，脸红了就扭过身去低下头。
　　崤染一瞬间就觉得，她真的就是小白兔。

　　老师咳了两声，继续讲学生守则，快下课的时候又点了一次名，崤染才知道，那女孩叫夏云杉。而大家也特别惊讶，女生最后一个名字是崤染。其实本来就是把两个小书桌拼到一起，旁边那男生在下课铃一响起来的时候，就把桌子挪走了。崤染没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一个人会少很多麻烦。

　　夏云杉后来选上了学习委员，因为升学考试的成绩全班她最高。崤染依然是老样子，不爱说话，不爱理人。经常一个人坐在后面发呆。
　　女同学都说，崤染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的表情特别特别帅，男生也是经常就忘记了她的性别，甚至有时候班上的男生会叫崤染一起上厕所。
　　崤染这个时候一定是一眼瞪回去，然后大家就哄堂大笑，说崤染我们真嫉妒你，长这么帅。

　　可不管崤染怎么样，夏云杉从来不去评价。因为崤染看她的眼神总是特别不友好。让她脊背发凉，还会心虚的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哪里特别对不起她。是有，真的有。夏云杉记得，从前她就是这样的眼神，一直怨恨她，是她害崤染丢脸，被同学笑……刚看到红榜上和自己同一个班里有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有点期待又有点难过。如果当初她能鼓起勇气去道歉的话，崤染现在也许是她的好朋友了。

　　在崤染眼里，夏云杉是那种特别完美的女生，像她喜欢的一款游戏里的女主角——赵灵儿，就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只是夏云杉看起来没有那么坚强，老是特别需要人保护。擦个黑板个子不够高，旁边就会有男生接过板擦笑咪咪的一副交给我吧的表情。最郁闷的是有那么一些男生个子只比夏云杉高一点，他也会踮着脚尖跳来跳去的逞能。这个时候崤染就不声不响的把板擦抢过来，三两下帮她搞定。然后再看夏云杉，又是那个不哭不笑怯生生的模样，崤染心里窝火，就不明白，你感激的说声谢谢我愿意帮你擦三年，夏云杉，你是哑巴还是苦瓜吃多了。

　　两个人就这样不冷不热的相处了半年。没有特别熟起来，也不能忽略掉彼此。夏云杉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很多女生妒忌她又特别喜欢接近她。因为有这样的朋友真的很有面子，同时如果你自己不够好，有这样的朋友真的很容易自卑。除非小胖那样的。真不知道她整天想什么，除了吃零食看漫画几乎没有别的爱好。又不擅长打扮，站在夏云杉身边就是个比绿叶还绿叶比花托还花托的角色。不过夏云杉说，小胖人特别好。有一种与世无争的美。

　　崤染就撇嘴，你趁机抬举自己呢吧。夏云杉脸红，然后一副泫然而泣的样子，背过崤染拉起小胖的手说我是真心的，我没那个意思。崤染看不下去扭脸就走。

　　给夏云杉写情书的男孩子很多，她总是一封一封的仔细看过后还给人家写回信，内容无非是要对方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心读圣贤书，将来为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崤染看她写的费劲看的认真，怕她耽误学习，干脆偷偷拿出来全烧了。夏云杉还特别得意的以为她那些话见效了。小胖说，夏云杉要是个男的一定像唐僧那么帅。连妖精都喜欢她。

　　崤染也收到过情书，有的是男生开玩笑，有的是外班女生不知道她的性别。也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想打听他的时候会去问他是男是女吗。很少吧。所以渐渐的，崤染也就不烦了。一概不看。其实也不乏真喜欢崤染的男生。只是崤染觉得别扭，就像同一个碗里的米饭粒看米饭粒，他再帅，也和崤染无关。要看帅哥照镜子就可以了。至于小胖说的那些触电的感觉，更是从来没有过。

　　夏云杉是树大招风，初二初三的女生开始有人看她不顺眼了。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因为舞蹈队选人的时候她表现的太优秀，连连挤掉了好几个学姐。刚进去就当了领舞。所以每天下午大课间活动的时候夏云杉总是一个人在音乐教室的角落里练习。夕阳从窗口斜斜的照进去，洒在她的脸上，手臂上，很温柔很绚丽。崤染每次经过那里，总是可以看见夏云杉紧抿起的嘴角，很倔强，很坚强。崤染就会感到特别安心，小白兔不是看起来那么软弱。其实崤染知道，有几次夏云杉被学姐警告过。

　　崤染进了合唱班，就是没有特长的学生都会被派到这里来。其实崤染很会画画，可是合唱班在音乐教室外面的网球场排练，可以远远从窗户看到里面的夏云杉。崤染给自己找了个关心同学的理由，说服自己进了这个很辛苦的社团。不管春夏秋冬，排练场地万年不改，只要有领导来参观考察，风雨无阻一定坚持上阵。唯一安慰的是还有拨更倒霉的花圈队垫底。所谓的花圈队，就是那些特别抽出来的几个班级，一到活动时间就举着花环彩带到处跑的同学们。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浩浩荡荡扬起的尘土够给烈士陵园里所有的墓添三年的坟头了。

　　每个夕阳余辉的傍晚，崤染都可以很坦然的站在那么远的距离望着夏云杉，不是那种平时在教室里上课时候偷偷的扫一眼。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崤染只有这个时候是自由的。
　　晚霞的颜色和夏云杉出奇的匹配，一样的斑斓，一样的夺目。在你最想靠近的时刻，烟消云散。

　　这天崤染排练完后和大家一起回教室，经过琴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似乎有人在吵架，而且其中有个声音特别像夏云杉。她走过去从门口的玻璃向里面望，是一帮学姐围着夏云杉，其中一个扬手就是一巴掌。崤染踹开门就冲了进去。结果后面又围过几个男生。还有不少穿外校校服的人。崤染心想不好，这下要栽了。脸上却若无其事的表情，根本不去看那些人，径直的走过去，拉起夏云杉的手就往外走，嘴里还碎碎念着
　　“周老师找你呢，咱们班好几个没交单词一百遍的，让你收了交上去……”

　　出乎意料，没有人出来拦她们，只有那几个外校的男生在背后吹口哨，说‘小妞丫还挺本事，有英雄救美啊，这是你哪个相好啊……’

　　崤染没说话，出了门夏云杉抱着她一个劲的哆嗦，走到操场的时候终于还是哭了。崤染看着她脸上的巴掌印手指攥的嘎啦嘎啦响。怎么今天就疏忽了呢。早到一步她就不会吓成这样了。事实上她也害怕，今天这么多人，真打起来她根本保不了夏云杉。崤染第一次感觉到无助，都能这么容易就过去吗，如果是男生，打一顿就了了，是女生就麻烦大了，想起小时候，鞋子里被人放摁钉，书包被人扔进厕所，水壶被人倒进粉笔末。不要以为崤染真不知道，全都是女生做的。而且她清楚的知道是谁，但是她没有还手，她选择沉默，如果当初崤染揍了那些女生，换来的就是多十倍的报复，而且一定会更恶劣。当初为了自己可以忍，现在呢，为了夏云杉能不能忍。答案是肯定的，不能。但是如果正面去反抗那些人，只能让夏云杉更倒霉，会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找上她。所以，只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注意夏云杉。

　　那天放学，崤染约了几个班上平时爱和她开玩笑关系还算可以的高个男生一起送夏云杉回家，崤染没说为什么，但是既然是送公主回家，当然有人愿意奉陪。
　　但是回去的路上，大家就分道扬镳了，崤染一点也不意外，她被那些女生堵在胡同里，出口两头挡着男生。没有人插手，也没有人敢从这里走。崤染被结结实实的暴揍一通，打她的全是女生，大多是猛朝着她肚子上踢，崤染没有还手，一下反抗都没有。她咬着牙对自己说，还不是时候。而且还了今天会更惨，说不定那些男生也会一起上来踢。后来还是一个外校男生看不下去了，打发她们住手。临走的时候，那男生蹲下来伸手去扶崤染，崤染一把甩开，咬着牙跑了。

　　那个男生都没有来的及收回手，呆呆的看着崤染跑出去的方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生，不过要不是她们说，也真看不出来她是女生。崤染真的很高，长的其实也很好看，只是不同于其他女生，不能用漂亮来形容。那是一种很特别的气质。

　　爸爸发了一晚上的火，其实自从崤染上中学后就没有怎么惹过事，现在被打成这个样子回来，还是那么倔，什么都不说，他心里就特别恨铁不成钢。妈妈心疼崤染，送了药进去，但是崤染坚持自己上。她怕妈妈看到那些新伤旧伤会难过。手够不到的地方就索性没有上药。翻拉翻书包，拿出英语书，她说那一百遍单词没有交的人其中就有她自己。听写的时候，她睡着了，交了白卷，所以每个单词要抄一百遍，至于其他人，一个错了，抄一百遍。崤染有2500遍。看着书她头都大了。随手甩进垃圾桶，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第二天，她还是去上课了。而且还是跟在夏云杉后面去的。崤染不想她有太大压力，又担心她被人截。
　　夏云杉进了教室，回头看到崤染嘴角的伤，眼圈就红了，不是白痴都可以猜的到那伤是怎么来的。收作业的时候，夏云杉绕过崤染什么也没说，崤染以为她一定是不好意思收自己的作业，主动说“我……那什么……忘写了……”
　　结果夏云杉没答茬。

　　上课的时候，从前面传过来一个用透明胶带缠的特别紧的小纸条。娟秀的字体，端端正正的写了几行字，‘单词我都帮你抄完了，已经交上去了，不用担心。你的伤怎么样了。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放学等我，有事和你讲……”崤染露出一个无比白痴的笑容，身上的伤一点也不疼了，她小心的剥下胶带，把小纸条叠好放进铅笔盒的下层里。

　　又是眩目的灰金色夕阳，大片的晚霞漂浮在傍晚的天空上，偶尔有麻雀掠过，划破窗外的喧嚣。

　　“不要了吧，没什么的……”

　　那只手摸在伤口上虽然有点疼，但是凉凉的也很舒服。
　　夏云杉拎着一个小盒子，里面全都是各种创伤药和纱布什么的。崤染看了就晕，心想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刚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光荣回国的解放军战士了啊。我也没受什么重伤，有必要搞的和木乃伊似的吗。

　　“看看你那什么表情，我还没怎么着呢，你哭什么哭。而且这里也没别人，一会儿路过的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这么着了呢。”

　　嘴上这么说，其实崤染心里乐的屁颠屁颠的。紧张了吧，在乎了吧。以后我要真为了你缺条胳膊断条腿你是不是就准备伺候我一辈子啊。然后崤染又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大脑呈缺氧状，任凭着夏云杉摆弄。

　　夏云杉撩起崤染的衣服，后背上大片的青紫让她又差点叫出来，还有一些不怎么明显的伤痕，整个后背像一座被时间冲刷过的纪念碑，模糊的
　　让她想起小时候那个独来独往又很坏脾气的小孩。崤染感觉背上一片冰凉，才回过神来，背后的夏云杉早已泣不成声。

　　崤染匆忙拉下衣服，气氛特别尴尬。“你……你说你……你……你占我便宜怎么着啊……”半天，就磕巴出这么一句没水准的话。夏云杉倒是哭的更凶了。崤染顿时傻眼，闭嘴等她哭累。说实话，夏云杉的眼泪怎么跟喷泉似的，没完没了，循环了怎么着啊，再哭都脱水了。
　　“我……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的……”崤染的脸特别红，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是……你……你不知道……我一直都特别想……想和你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啊……“你……你，诶……你别哭了行不行……”
　　“对不起……对不起……”
　　崤染一头雾水，夏云杉，搞什么啊，“你哪对不起我啊……你别……”
　　“……”
　　夏云杉不说话了……其实她早该想到，崤染不是那种会记仇的人，而且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还会记得吗？夏云杉还是希望她可以记得的，，幼儿园的时侯，夏云杉胆小，虚荣，每天拼命的努力希望无论是什么都不能输给谁。但是有那样一个女孩，她总是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和男生一起玩，而且弹球弹的特别好，书包里总装着大把大把亮晶晶的彩色玻璃球，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夏云杉不会弹球，不会叠方宝，她第一个方宝是跟在崤染身后在放学路上捡来的。每年联欢会她都争取去崤染的班级送橘子，崤染却从来不看她一眼，夏云杉没见过这么傲的女孩。心里不服气，为了不输给崤染，体育课练跳远练到扭了脚，却没想到第一次有机会和崤染一起见习就做了一件特别让崤染丢脸的事。崤染不知道，不记得了。

　　然后夏云杉帮崤染擦好药，两个人都特别沉默。崤染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好象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候大家叫她人妖，男人婆，二椅子。没有人愿意和她交朋友，没有人和她说话，但是小白兔的笑容像一阵春风，很柔和的吹开她心里那扇紧闭的大门。所以崤染不会忘记那个女孩。

　　但即使夏云杉不是小白兔，崤染也会去保护她，因为夏云杉有她渴望有的一切。在崤染心目中，她是白雪公主，很善良，很完美。

　　夏云杉和崤染成了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