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麝香豌豆

1、1

　　我一辈子，都要做你最好的朋友。仅仅是朋友。

　　1

　　有些曾经无比奢望的东西，一旦习惯了遥不可及的感觉，你就会渐渐学会放弃，往往这样的东西在你的人生中会有很多很多，以至你开始怀疑你还可以拥有一些什么。那些放手的，放不了手的，全都是天赐的，注定的 。

　　崤染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放弃。一个没有马尾辫，花裙子，红飘带，粉雨靴，编花篮，跳皮筋的童年。那时候，她留着和潘冬子一样的发型，穿堂哥每年淘汰下来的旧衣服，书包侧兜里塞着水枪，方宝，火柴牌，烟盒。脚下趿一双黑色松紧口鞋。仿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真喜欢吗？不是。不仅不喜欢，还很讨厌。但是这样的她，是爸爸妈妈的愿望。因为国家的政策和经济问题，她没能有个弟弟，不幸前面也没有哥哥。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喜欢自言自语，假装教训弟弟，给哥哥展览她从同学那里赢来的大把大把的弹球。一边说，一边拼命的忘记自己。
　　也曾经偷偷的穿上妈妈的高根鞋，套上那条宽大的裙子，甚至带上发卡，然后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一切就那么不自然。而且很可笑……
　　可笑到崤染发誓永远都不再穿裙子。

　　邻里吵架，妈妈哭着回来，爸爸却一言不发。从胡同口那些三姑七姨的嘴里，崤染知道了什么叫‘赔钱货’什么叫‘绝户’。崤染说，那不是我的错，是不是我的错？是不是如果她死了，爸爸就可以如愿以尝的有个儿子了？崤染想，等她火化的时候，不要穿太奶奶那样的衣服，要穿那种带皱摺花边的衬衫和那种纯白色的护士鞋。

　　所以，有一次崤染在上课的时候发烧，老师抱着她送医院，她死活不去，她说她等哥哥来接她。然后一觉醒来，妈妈眼睛红红的坐在床边摸着她的头发说你真是烧糊涂了。要真有个哥哥还要你干吗……崤染忽然觉得其实妈妈也许挺需要她的。

　　于是崤染就代替那个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世界上的哥哥活了下去。从那天开始，她不再想穿那样的衣服了。回到学校里，一切依然平静，补课，考试，暑假……就那样一点一滴的过……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已经开始发育了，崤染恐慌的望着自己的身体，这不是她想要的。每天低着头，弓起背走路，她不再和男生一起玩，因为班上会有人说闲话。而女孩子的小圈子也早已没有她的位置。她开始去试着习惯，无论什么样的环境，一个人，她依然可以过的很好。

　　那天下午的体育课，崤染请假见习，因为肚子疼的厉害。一个人坐在梧桐树下，无聊的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和一些石子开始盖房子，她盖的是想象中列宁的办公室，因为过几天老师要讲这篇课文，预习的时候她就一直想，那房子是不是就这么简陋……

　　“你盖的是不是盘丝洞啊……”

　　崤染抬头望见的是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女孩穿的是一件粉色带小鹿绣花的半袖衫，露出来两条细细白白的小胳膊，头上两边各扎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五班的文艺委，那个每年元旦联欢会都会带表五班去给其他班级送橘子的女孩，那个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的女孩，竟然和她说话。

　　崤染忍着疼，扯起一个难看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这个女孩失望，于是点头。可女孩却皱起眉来，小手摸上崤染的脸颊，“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崤染还是笑，摇头，“没……”然后倒抽了一大口气，冷汗从额角滴下来。疼，而且好难受。她扶着树，颤微微的站起来，心里很害怕。那女孩跑过去想扶住她，绕到她身后的时候忽然就缩回了半空中的手……然后她尖叫。

　　崤染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浅蓝色的裤子后面有一大片模糊的暗红色，连裤腿上也有一道道的，是血……操场上自由活动的同学听到都呼啦啦的朝崤染围了过来。吓的崤染蹲在地上把头埋进胳臂里，咬袖子，不要哭啊……男孩子都爱不哭的……

　　然后体育老师也就过来了，那是个很和蔼的男老师，看到崤染狼狈的样子，脸红了一下，他要大家都去集合做操，自己扶着崤染朝教师宿舍走去。

　　老师的女朋友在，所以崤染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那时候崤染才知道，她即使不穿裙子不扎小辫子，她也还只能是个女的。因为男的不会这样。崤染对自己说，再强一些，可以弥补的。

　　事后有男同学动不动就朝崤染露出那种贼贼的笑，崤染知道他们笑什么，笑到她生气了就只有一个下场。崤染就是这个脾气，打的过的，打不过的只要她还有一丁点力气，她绝对不罢手。为了这些事情，班主任经常让她请家长，但实际上，无论怎么问，崤染都不说一个改字。因为她没有错，崤染坚持说，不是她的错。

　　那个漂亮的小白兔也没有再和她说过话了，见到她就低头，早没了往日小公主般的骄傲，在崤染面前，就像个受气的小丫鬟。崤染不怪她，从来没有怪过她，一件小事而已，所以看到她这个样子，崤染就特别生气。可又不好意思和她说。甚至到小白兔转学，崤染都不知道她的名字。
　　只是记得那天早操的时候，小白兔拎着她漂亮的红书包跟着他爸爸从校长室里走出来，远远的，她朝崤染望着，眼睛红红的，崤染最讨厌她这个表情，可那天却没由来的辛酸，所以崤染别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

　　日子就这么无聊，真无聊，崤染觉得小学的时光无比的漫长，六年过的像六十年，到六年级的时候，几乎所有女生看见她都像小白兔。崤染长的高，比同龄的男孩子都高。不爱说话，别人主动她都爱搭不理，学习不好也不坏，特别爱打架，动不动就面无表情的发起火来。崤染打输过，那次坐在她前排的男生抄起凳子来砸她，虽然被她用手挡住了，可手臂上缝了七针，落下一道难看的疤。崤染不在乎，父母对这样的孩子也早没了耐心，只希望她再大点会懂事，至于老师，没有一个看好崤染，都盼望着她赶快毕业。

　　其实崤染也并非一个朋友都没有，下半学期分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叫霰宇的小男生，个子很矮，坐在全班第一排。崤染第一眼看见他，就想到了当年的小白兔，霰宇很清秀，笑起来很可爱。崤染想着他扎起两个小辫的样子，就自顾自的笑起来。笑的特别帅气。
　　霰宇面对崤染的注视会脸红，班上的男生有时候会开霰宇的玩笑，说崤染看上他了，他惨了……
　　女生们也议论，崤染不在乎。因为她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

　　霰宇真正成为崤染的朋友，是因为临近毕业时候的一件事。

　　小时候，很多人都会做一些无聊的事情，那天，霰宇被一帮男生抬到女厕所门口扒掉了裤子，然后大家把他推了进去，关上门。霰宇个子小，何况还是一帮人，他只好躲在隔间里哭。崤染从另外一间里出来，拽不开厕所门，又听到有人哭，就顺着声音朝霰宇躲的那间走过去，当崤染走到隔间门口的时候，里面的哭声尬然而止。厕所里顿时一片寂静。
　　崤染伸手去拉门板，从里面锁住了，打不开。叹了口气，刚要走，里面又哭了起来。崤染没有说话，走到厕所门口，用力拽开门，一出来，围观的男生有些人已经跑了，剩下的几个手里攥着霰宇的长裤和短裤。

　　崤染没有表情的看着他们，有两个男生笑了起来。崤染一拳揍过去，人家六七只拳头揍回来，那天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崤染逮住一个拿裤子的男生死命的揍，拽都拽不开，踢也踢不动，直到其他人都跑了，崤染才抢过衣服站起来，走进厕所扔到隔间里去。霰宇抱着裤子一边哆哆嗦嗦的往腿上套，一边哭。等他出来的时候，崤染早走了。

　　第二天，崤染顶着青紫的眼圈来上课，霰宇才听同学说，昨天帮自己抢回裤子的人是她。霰宇觉得无比的丢人。从那天开始，整个学期没有再和崤染说过一句话。毕业照片上，霰宇和女生蹲在第一排，崤染和男生站在最后一排。谁都不会知道，霰宇曾经偷偷的送过崤染十二包创口贴。每一包后面都用水彩笔写着一句‘对不起’。崤染想，这就够了。所以，崤染毕业前还是交到了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