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麟》鹭洲里

21、第二十章

　　崇德五十二年，九月末。

　　萧珩将侯府当中的一些琐碎大小事交代清楚以后，当日便携着定麟以及十几个亲信随从，一同登上了去往京门的马车。

　　定麟还从未踏出过兰陵侯府，此次是头一回看见侯府之外的世界，心中难免有些兴奋，只是碍于跟萧珩同车，不敢过分造次。

　　青州算得上是与京门相近的一个州，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出三日，便于九月三十的黎明时分到达了京门城郊。

　　定麟跪坐于车内，扭头望了望端坐于主席上闭目养神的萧珩，随即才转过身，探手撩开了一角窗帘。

　　乘在颠簸的马车之上，连视野都是上下摇晃的，定麟将头凑近了一些，借着熹微晨光，勉强看清楚京郊的景色。

　　天子脚下的地界与青州还是大有不同的，马车一路行过去，远近方向处都有百姓家中点起的灯火，鸡犬之声可以相闻，偶尔也路过一两个草市，虽然时辰很早，但也熙熙攘攘有些人流。

　　京门与九州皆有接壤，它不仅是大鼎的首脑，更加是大鼎朝最重要的一个经济命脉，天下的朝贡、人客的来往、资金的涌流都汇聚在此处，昌盛而繁荣。

　　定麟将手探出车窗外，轻轻招了招，少时，便有哒哒马蹄之声靠近。

　　定麟眸子侧过去，但见风雅已经勒着马匹缰绳，靠在他的窗口平步而行，少年墨发端正竖好，换了件新的藏蓝袍子，愈发衬得眉目清秀、风姿别致。

　　哑巴名唤风雅。

　　临行前一晚，定麟特地去找萧珩把他放到了自己身边，风雅在府中改过的名字实在太俗气，定麟问过他原本的姓名后，就决定还是用他的本名。

　　定麟回眸，瞟了一眼萧珩，随即扭头过去问风雅，“离城关还有多远？”

　　风雅微微俯下身，在窗口处对着他比了一根手指。

　　定麟心下明了，应该是不到一里路了。遂点点头，挥了挥手，示意风雅退下去。

　　他伸手，刚将窗帘放下来，却突然听见身后萧珩淡淡开口说话，“坐不住了？”

　　定麟一愣，回头过去，但见萧珩已经睁开了双眼，此刻正垂手倒茶。

　　“那倒没有。”定麟笑了笑，说道。

　　萧珩将斟好的那一杯递给定麟，待定麟接过去，又才给自己斟了半杯，晃了晃水面上的浮渣，“恐怕是你那个随侍坐不住了吧，豫章风氏可是兰家亲手从京门赶出去的罪族，若不是当年老太爷与风家大人私交甚好，也不会留下这孩子一条性命。”轻酌一口，低叹，“山水轮流转，想不到，不过一两年后，这样的结果就落到了萧家头上。”

　　那一次在院中见风雅的时候，看见他所写的那一笔字迹，定麟便觉得奇怪，一个家中奴仆怎会有这样秀丽清逸的笔法；后来风雅留在他身边时，偶尔留意，定麟更加觉得此子行事作风，倒像是经历过世家教育熏陶出的。

　　兰陵侯府倒真是有海纳百川之胸怀，不仅宗族子女、连带着罪臣之子都往家中塞。

　　豫章风家曾经与萧家交好，但是后来不知为何得罪了兰家，便从京门当中被流放出去，全族上下，唯独只剩下了三四岁的风雅这一条命脉，还是老太爷拼着性命从阎罗王手中抢回来的。

　　因为是罪臣子，又扁了庶民之籍，兰陵侯府当中也不好如何优待，只能以家仆之名寄养。

　　只不过，收养风雅之后，兰陵侯府也如风氏一般倒了霉运，整个家族迁往青州，萧致与萧异父子在仕途之上也是接连受挫，府中有些人便将事情的缘由全都怪罪在风雅的身上，认为是老太爷领了扫把星回来。之后，风雅的日子便一直不大好过了，只是在后院当中做一些杂物。

　　“不觉得拿这个人配在身边受了委屈？”萧珩突然问道，“其实你若是想有个书童，谨园外我倒是有几个通诗书的孩子给你。”

　　定麟摇了摇头，“不曾委屈，有风雅在身边我也习惯了，他行事细致周全，我很放心。”

　　萧珩望着他，顿了顿，“风雅到底是罪臣之子。”

　　“萧麒从前在府中不也是人尽唾骂？配个罪臣之子在身边，再好不过。”定麟双手捧着茶杯，垂头低低地笑。

　　“如果倒是敢与我说笑了？”萧珩挑了挑眉。

　　定麟垂首，却仍是笑说，“愚弟不敢。”

　　萧珩很轻笑了一声，正要张口与定麟说些什么的时候，马车却突兀地停了下来，定麟手中盈盈的茶水泼了一些在外。

　　车门的垂帘之外，突然传来一声铮然的铁戟相撞声，同时有男人语气不善地喊话，“车内何人！？”

　　定麟闻言怔住，想来是已经到了城池之下，于是扭头去看萧珩。

　　只见萧珩脸上原有的一丝笑意早已释然不见，青年素丽眉目当中隐隐升起一股寒冷，他将手中捏着的茶盏轻轻放在条案上，才抬首，对着车帘之后的人，沉声道，“青州兰陵侯萧珩，奉陛下圣旨，入京朝见。”

　　外头人的声音如同惊雷乍起，“陛下近日旧病复起，我等为护陛下特此领命，进京之人，无论高低贵贱者，一概都需要搜查之后，方可过城关！兰陵侯大人！得罪了！”

　　萧珩冷言：“可。”

　　话毕，二人端坐的车辆立马上上下下被人摸索敲打，马车上每一个机关处，都有人细细检查，这感觉就如同四面八方有无数颗石子不断击打在车面上。

　　“大哥……”定麟蹙眉，扭头望了一眼萧珩。

　　萧珩肃穆端坐，双眼纹丝不动地平视前方，静静道，“虎落平阳，不及家犬，可看清了？”

　　定麟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萧珩的嘴角上突然涌起一抹嘲讽的浅笑，“从前萧家得势，这帮鹰犬可从来不敢抬头跟萧家说一句话。”他转头，望着定麟，眉毛一挑，“从前父亲供职京门的时候，曾任京兆尹，执法公正严明，没少给这帮人骨头啃，阿麒，你且看好了，看好什么叫人心狭隘，什么叫公报私仇，什么叫小人得势。”

　　定麟垂眸，“这般公然搜查侯爵车辆，难道还不算介越？”

　　萧珩不动声色，眉梢一动，平静道，“这算什么？好戏在后头。”

　　定麟还不明白萧珩的话意欲何为，却听见铮然一声，扭头一道阴冷的白光闪进眼底，定麟定睛一看，却见是一把锋利的长|枪|刺|穿了厚重的马车垂帘，接着刺啦一声，那长|枪的锋刃向下一划，便将垂帘拉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定麟坐在下首之坐，那锋刃几乎就挨在他身旁。

　　定麟握着杯子，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水，那边萧珩端肃跪坐，目光阴鸷地盯着那一把长|枪。

　　少时，长|枪一挑，垂帘便如同一块破布一般撕落下来，室外的光线照进车内，定麟轻轻放下茶杯，却见马车车舆之前，立着一个披着玄色披风、内着同色锦服玉带的俊朗青年人。

　　那人手执着长|枪立在跟前，良久，低头俯视着兄弟二人，剑眉星目当中光亮灼灼，嘴角一咧，笑道，“唷，原来车内是定和兄？巧了，巧了。”

　　萧珩闻言，淡淡抬眸，瞥了那人一眼，“荣华侯？”顿了顿，嘴角勾起，“不巧。”笑意扩大，“一点儿也不巧。”回头对定麟道，“阿麒，还不见过荣华侯兰婴大人？”

　　“草民兰陵侯府萧麒，见过荣华侯。”定麟起身，对着兰婴跪下，恭敬行了一个礼。

　　兰婴淡淡瞥了一眼定麟，又把目光移回萧珩的身上，挑眉一笑，“不必这样客气，你们兰陵侯府的儿子太多，给我行了礼我也记不住。”顿了顿，“怎么，兰陵侯大人上京没带嫡出的二公子？”

　　萧珩眉目不动声色，抬眸淡淡看了兰婴一眼，刚张口，便被兰婴轻笑着打断，“啊呀，对不住了！这些日子京中大事太多，令弟夭折之事，本侯给忘了。”将手上长|枪给侍从接过去，才拱手歉意道，“贵人嘛，多忘事！定和兄见谅，还请定和兄节哀顺变才好，这些日子陛下龙颜不悦，若是望见定和兄一副哭丧脸，恐怕定和兄与令弟，也徒惹麻烦。”

　　萧珩淡淡道：“多谢荣华侯关照，本侯与家弟此番奉旨入京面圣，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本侯心里清楚。本侯也有一句话赠与荣华侯，在其位谋其职，荣华侯如今既然任职京兆尹，就不必再管罪臣的家事，徒惹麻烦。”眸子一抬，瞳仁当中隐隐波澜，他勾起嘴角，“今日，荣华侯若不是看准了车中的人是谁，这长|枪恐怕也不会下得这么快吧，什么巧合之事，不过都是精心谋划而已，一如此刻，一如彼时。”

　　兰婴有趣地笑起来，“本侯自幼长在沙场，儒道经卷与五家之言，本侯可是没读过一本，定和兄，什么叫做此刻，彼时又是哪一时？还请明示？”

　　萧珩垂首小酌一口清茶，抬眸看了定麟一眼。

　　定麟会意，懒洋洋一笑，“荣华侯心里明镜一般，何故明知故问？”

　　兰婴望着萧珩身侧那个姿容姝秀的少年，顿了顿，蓦然大笑起来，随即，从车辕上一跃而下，接过长|枪，凌空向着城门一挥，喝令：“放行！”

　　萧珩放下手中茶杯，眉目轻笑，向着兰婴拱手示意，随即，马车向着京门之内碌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