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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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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垮着一张脸干什么?我又没指名道姓的。”从玉氏院子走出去的时候,定麟侧过眸子,向哑巴笑言道。
主仆二人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只偶尔听得见头顶飞鸟掠过的声音。
哑巴没理会定麟,一张脸白里透红,嘴角往下抿着,自顾走路。
定麟觉得有趣,于是故意道,“那日赖在我门前不走,非要我把伤药转交给三小姐,原来你还存了这份心思。”
这话一说出来,哑巴的脸色便突然变了,转过头来,一双眼睛鹰隼似的盯住定麟,严肃非常地用力摆手,又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耳朵。
定麟哑然失笑:“我知道,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哑巴闭眸摇了摇头,似乎指的不是这个意思。
定麟挑了挑眉,没再接着调笑下去。
哑巴心里的意思,他也差不多明白个□□成,高门府邸里,嫡庶尊卑分明,身为奴仆而肖想主子,本身就是罪过了,更何况若是传了出去,自己受罚挨打是小,女主子名节坏了是大。
定麟掂量得清楚,只不过到底也算是个新时代人,觉得哑巴少年懵懂,十六七岁的,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也很正常。
只要他不过分,定麟不会多说什么。
两人原想着回了院子,用完午膳以后照旧看书习字,何曾料想,当日黄昏日暮时分,事情便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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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定麟刚刚将看完的古籍原封退回谨园,路过侯府大门的时候,却见原先侯府门前把守的侍卫竟然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他心下觉得奇怪,便候在大门逗留了一阵,想等着换岗的一批人过来,何曾想到等了半晌,却连个鬼影子都未曾见到。
心中越想越不对劲,遂沿着长街一路往前走,到西边偏门,仍旧是不见人影,再走一圈至南面,也是同样的情形。
把守兰陵侯府的是随京门郎一同派遣下来的羽林卫,隶属皇帝亲信,非帝王之诏不得擅自行动,现下却都已经不见踪影,莫非是兰陵侯弑杀皇子一案宣告清白了?
定麟心中一时也想不明白,抄着近路往萧麒的院子里赶回去,这样的阵势,若非是兰陵侯清白昭告,那就是另有蹊跷。
但愿是第一种。
定麟似乎并不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一路跑回去,偶尔路边家仆三三两两堆在一处嚼舌根,也飘过来几句话,说的都是羽林郎撤回京门,兰陵侯一行人在前两日也已经赶回青州,萧家恐怕是太平了。
再然后,日落将近,府中灯火渐上之时,玉氏突然苏醒的消息在侯府当中不胫而走。
侯爷归府,主母复醒,整个兰陵侯府的人开始陷入一种莫名的劫后余生感当中。
用过晚膳以后,玉氏召见所有的萧氏平辈于院中等候消息,其中也包括了定麟。
哑巴将定麟的一应行头打点好,主仆二人漏夜中又再度赶往玉氏的院子。
相比那一次在宗庙当中的见面,这一次显然气氛舒缓得多了,庶子庶女及众人簇拥在大屋正堂,玉氏身子还十分虚弱,却也强撑着坐在主位之上,目光当中隐藏不住的欣喜神色。
定麟只请了安,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众庶子身后。
白露过后,夜晚格外清凉一些,夜风徐送进屋中,压制着萧家人难耐的期盼之情。
一众庶子此刻脸上尽是欢意,七嘴八舌说些吉祥话,几个庶女也连忙陪在玉氏身边,捶背揉肩地笑着,只道家中福泽深厚,有上天庇佑,或是祖父与父辈清者自清,吉人天相,唯有萧意安不动声色,也未曾说长道短,只见着玉氏身边人多,便牵着萧意宁退了下来,与定麟远远站在一处。
堂中灯火煌煌,欢声笑语正是热闹。
萧意安在定麟身边站定,敛眉低笑,“看来咱们是凑不上这阵子热闹了。”
“倒也不在意这些。”定麟闻言,唇角轻漾,有如湖面波澜徐起,顿了顿,突然想起来,“对了,阿姊,老太爷和父亲回京的消息,是谁送进来的?”
萧意安愣了愣,回想说:“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在后屋,只依稀听见里面的人说……似乎是大哥的手书,想来是大哥吧。”
“大哥?怎么会是他?”兰陵侯疑预弑杀皇子可是重罪之事,何况萧珩提前入京也并非是因为皇帝信任,只不过是作个幌子,实际上跟萧珏的去因没有什么两样,如今兰陵侯清白,怎么说也应该是崇德皇帝的诏书先下才对,怎么轮的上萧珩?
“阿姊,你可知那书信上一字一句写的是什么?”
萧意安摇了摇头,“我也是听来的,似乎是只说了回京几个字,并没有其他话。”
定麟心中疑问加大,低声又认真询问了一次,“真的没有?”
萧意安摇了摇头,又奇怪问道,“这些跟老太爷回京有什么联系不曾?”
定麟心底隐隐有些慌乱起来,面份上却仍旧是镇定地笑了一下,只道,“不曾有过,我只是随口问问,还是等着老太爷一行人回来再……”
“夫人!来了!来了!”
远处半月门外,远远的便有家仆高声呼叫着跑进来。
玉氏连忙从座椅上站起身子,疾步便要往大门方向去,所有人脸上都浮现起无比欣喜的神色。
“老太爷和父亲总算是安然无恙了!”
“是呀!萧氏百年家族,自然是有神灵庇佑!”
“可安下心了……”
众人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叹息,却见之前那跑进院子传信的家仆已经一头栽在地上,抬起头,却是满脸的涕泗横流,一双眼中尽是惊恐。
众人一时发笑,有人道,“瞧这小子,虽是大喜事,也不必做出这番样子罢,跳梁小丑似的。”
玉氏未曾发话,倒是玉氏身边的一个庶女问道:“快起来,老太爷跟父亲呢?还有大哥跟二哥呢?可是已经到门外了?”
那家仆从地上爬起来,呜咽着,“来……来了……”
主子平安回府,怎么是这般模样?
定麟与萧意安无言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
萧意宁年纪尚小,听闻父辈回府正想问萧意安几句话,却被萧意安不动声色捂住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定麟站在人群外,那一刻,心底突然之间浮起某种不祥的预感。
“老太爷和老爷,现在在何处?”玉氏推开左右相搀扶的两个庶女,上前,垂眸平静问道。
那小厮不敢说,只埋着头呜咽哀哭。
玉氏又低低问了一句,“在哪。”
小厮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来,跪在地上,声音战栗道:“老太爷、老爷,并着二公子,此刻都已经在侯府门外了……”
玉氏的肩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双手下意识去抓握身边的两个庶女,良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脸色苍白可怕地一字一句吩咐:“去……侯府大门。”
主母的院子离正门有一段距离,众人随行在玉氏身后,一路长龙,却听不见谁敢说话。
气氛一时之间就变了。
长街行至一半的时候,秋夜的青州城突然下起微微的小雨,兰陵侯府的长街两旁没有上灯火,视线模糊当中,唯一的感触唯有铺洒在脸上的雨水冰凉。
定麟带着姐妹二人跟在队伍的最后,姐弟双方心下彼此都有预感,想是必定出事了。
穿过长街,行至大门前的庭中,才看见远处有三三两两明灭不定的摇晃灯火,而就在那一瞬间,走在人群最前方的女眷们突然传来一声惊惶的骚动之声。
定麟将萧意宁交到萧意安手中,率先拨开重重的人群往前面走,两旁竟有女眷已经昏死过去,而玉氏站在庭堂的正中央,正好挡住了定麟的视线。
定麟身子侧过去一些,目光在人群的缝隙当中穿透过去,越过玉氏的肩头,门外火把的光亮一时刺痛人的双眼。
等到清楚完整地接受到这份光线,他看清楚了不远处的景象,瞳孔却在那一瞬间凝固扩大。
不可置信、惶恐、慌乱的情感在那一刻将在场所有人的心绪拧成一团乱麻。
崇德五十二年的这个秋夜,兰陵侯府深重肃穆的高门之外,火把明灭盈盈投下火光,微雨如细线,密密织成一张透明的纱,时别数十日后的兰陵侯嫡孙萧珩站在门外影壁的正前方,浑身缟素,面容平静沉稳,仿若一潭无风而幽深的湖水。
青年秀丽鸦青的眉目凝视着深深宅门内的众人,良久,他跪下身子,对着门内的玉氏静静叩首下去,“不孝子萧珩,携祖父、父、弟之灵位回府。”
在萧珩的身后的三人手中,豁然抱着三道牌位。
定麟强压住心头慌乱,想再看清楚一些,却见眼前不远处除了萧珩与那三个抱着牌位的随从之外,再不见有谁。
他没有想到过,与念叨了许久的兰陵侯父子的相见,竟会是天人永隔这样的方式。
甚至连记忆当中嚣张跋扈的萧珏,此刻竟然在短短弹指间,也成了一座没有生命的灵位。
连棺木和尸身都未曾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