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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出征 ...

  •   嫁给东王,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煊君对我而言,只是《芙蓉修竹图》里那个卧石眠花的少年,东王煊君,我怎么能做他的王妃,做他的皇后啊。

      “我已将东王大婚之事向皇上提起,皇上的意思是,将来东王的王妃,只能从瑞王府里出。福蘅已然出嫁,府中待字之女只剩茜浓和你。茜浓的面相,不是大贵之人,将她嫁给东王,只怕要折了她的寿。汴姬骨象奇特,该担得住这个位子。”父亲这么对母亲说。

      他们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口说些话。然而我实在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觉得像正在做一场梦。我若嫁给东王,该怎么对待他呢?他不是人间该有的,我该怎样和他说话呢?我觉得有些恐惧。不过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天二夫人为何要那么生气,她并不是真的要指责茜浓,她是骂给我和母亲看的,她在骂我们。

      我知道做女子是必须要嫁人的,但是什么时候嫁,嫁什么人,完全不由我们做主。王府和大将军府,都是显赫的地方,一个是皇室,一个是重臣。我和茜浓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嫁到这样的地方也不是不可预料。父亲说茜浓因为面相不贵不能嫁东王,其实我心里多少知道些,因为母亲,父亲是偏疼我的,未必真的是因为面相的原因选择让茜浓嫁与崔家。

      二夫人素来喜好攀附贵家,据她说,茜浓在九岁的时候给高人相过面,高人说茜浓是有极贵之象的。能够通过嫁给东王坐上皇后的位置,二夫人该有多想啊!她那天那样生气,我现在倒可以理解了。

      父亲把我们的婚事这样定下了,茜浓许配给抚远大将军的三公子崔元镇,我许配给东王煊君,婚期定于明年冬季。父亲将这事在家宴上宣布的当晚,二夫人跑到画园来大闹了一阵,她不顾夫人的面子提着裙裾跑到我和母亲居住的望南楼来,骂我母亲是狐狸精,是娼妓。那时,父亲已经被紧急召入了宫中。

      母亲终于委屈得流了泪水,她一离江南就是十五载,十五年中再也没有见过娘家的人,她只身留在这座园子里,没有父母相敬没有兄妹相爱。母亲伏在桌上痛哭,我从没见过她这样难过。呆呆地走到母亲身边,楼下二夫人的骂声愈加猖狂,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她们为什么要骂我那忠贞玲珑的母亲作娼妓!

      母亲抓着我的手腕,我乖乖地贴近她,她含着眼泪咬着唇将我搂在怀里,抚摸我的脊背,“我的女,你切莫远嫁,切莫做人家的妾啊!”

      我和茜浓的人生大事定下仅仅半个月后,父亲就临危受命出征西南平叛去了。前朝宰相周平一裹着前朝皇室子蹿入西南山区,立起一个小朝廷,打着恢复前朝的旗号,正在兴兵作乱,当地两刺使一死一降,已经失了边关两座重要城池。当今皇上自从去年开始便龙体欠安,如今似是更加严重了。先皇帝宣帝爷虽然过分宠爱扶阳夫人,又为了蓝莺莺大举下江南,但他并非是一味沉迷女色的君王。

      宣帝执政的二十五年里,国家稳当,百姓安宁,虽算不上开拓有为,但也做到了稳健守成。比起宣帝爷,当今皇上就有些不如了。虽然这样说大逆不道,但我心里确是这样想的,隐隐也听过父亲叹气这么说。今上即位至今六年,后宫中的妃子美人却已多得数不胜数,每年父亲也都还要让人从外地找来一些美丽的女子送入宫中。

      大约是今上的福分都让这些女人们分去了,所以他才即位六年,身体便这样糟糕。有好几次父亲都是深夜进宫去探视皇上的身体,李太医到府上来时也说过让父亲劝皇上保养自己的话。现在西南作乱,皇上一定很惊惶吧,他是宣帝的儿子,出生时国家早已太平,又是当太子顺利继承的皇位,听闻这样大的叛乱,必定焦心。

      父亲身经百战,武略双全,是今上最为倚重的叔父。前朝余党趁着皇上龙体不安时兴兵作乱,想要让大通朝风雨飘摇。宣帝临终托孤,将今上托付给父亲。如今皇上病重,国家动乱,父亲不得不亲自前往西南平乱,以保国家太平。

      父亲出征前,执着母亲的手说,“四十年前,我跟崔柱国一起追随太祖皇帝东征西战,做太祖皇帝的左膀右臂。如今,我已年届花甲,可国家不安宁,我便一日不能停歇。好在汴姐的婚事我已安排下来,我们夫妻不怕说这些话,今上百年后,东王登基,汴姐就是皇后,你就算有依靠了……”父亲总是在人前威严,在母亲面前和切。母亲听了这话,很是难受,但却强做欢笑的样子。

      “老爷和崔大将军一起,必定能旗开得胜。妾身等您凯旋而归。”

      父亲勉强笑笑,看着我。

      父亲出征前一晚住在王妃那里,母亲则彻夜不眠,低声饮泣。我睡在她身边,见她那小小的身躯蜷缩着,面向黑洞洞的门窗。母亲为何这样伤心难过呢?明天父亲就要到西南去平乱,她是担心父亲罢?

      第二天,天还未亮,出征的队伍已在城门外集合。整个王府的人都聚集在庭院里为父亲送行,我又见到了王妃和二夫人。深秋时节,太阳出来得很慢,院里秋风呼啸,人影黯淡。母亲昨晚低泣一夜,眼睛肿得厉害,所以总往边角的地方站。好在天光暗暗,其他人的目光都被父亲吸引,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王妃和她的儿子,我的大哥,站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接着便是二夫人和她的一儿一女。我想拉着母亲往前走一些,这样可以更近地看到父亲。可是母亲不愿意,她本身就娇小,站得这么靠后,不知道父亲能否看到我们。

      微弱的火光照在父亲骨梗分明的脸廓上,他穿着一身寒光闪动的铁衣,配着一把长剑,随行的副将替他牵着马,目光锐利地站在旁边。王妃作为他的正妻,理所应当地代替我们所有人向父亲呈上送别词。

      “妾身虽是女流,不能救国家之急,但家后之事必定料理妥当,请老爷放心。王府上来,敬待老爷得胜回朝。”王妃对父亲说。尽管我不喜欢她,但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这番话确实是很得体的。
      父亲嗯了一声,嘱咐她道,“我远征西南,顾国不能顾家。府里一切,望你把持。是非曲直,轻重缓急,都要你拿捏仔细,勿要偏袒勿要错怪,但求平心而论。”说完便抬起他那深邃的眼睛向人群寻视。

      “汴姬!”他叫。

      母亲这才不得已带着我快步走出来。我们经过二夫人面前,听见她哼了一声。

      “老爷。”母亲躬身小声应。父亲看着她,似乎发现她两眼红肿,但没多问下去。

      “汴姐如今已是待嫁之人,你一切要多加教管,切不可再像以前那样放纵。”说着又转向我来,“汴姬,我出征西南这些时日,你得遵照母亲教诲,勿要令母亲为难。”

      “是,阿爹。”

      父亲交代完我们母女,也把二夫人和茜浓叫来嘱咐了两句。

      晨光刚刚流露在瓦头上时,父亲出了王府大门。以后的日子,王府里的一切都归王妃和她儿子掌管。看着父亲依然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我忽然明白了母亲为何哭泣,我们在这里没有了父亲的依靠,只能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父亲出征后,母亲无事绝不出画园大门,也不准许我出去。父亲将我许配给东王煊君,那个活在画上、将来要做皇帝的男人。母亲遵照父亲的嘱咐,开始要把我培养成可堪匹配煊君的女子。她把她所懂得的东西都要教给我。

      其实母亲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在我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教我读诗读书,做女红,学绘画。长到八岁,父亲又为我请来一个教书先生,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特权,茜浓也有她自己的先生,王府的女孩,父亲都不要我们做目不识丁的粗人。父亲确实是这样对母亲说的,他说女孩子只字不识,不会三两句诗不会三两句书,想要雅致也是不能够的,那是粗人。我记着父亲的话,决意不做粗人。

      与母亲不同,琴棋书画四样里,我最爱的不是画,是诗与书。我爱读诗,尤其爱读唐人的诗,唐诗有的大气磅礴,有的婉转动人,各有气象。我还喜欢书法,字不仅是用于表情达意,它们本身也有一种美感。我愿意耗费一整天的时间去细细琢磨一篇字怎样才能写得好看。先生常常在父母亲面前夸奖我,说我诗书皆有禀赋,但我不会全信这些话,在父亲面前,说恭维话的人太多了。不过母亲准许我在她的画上题诗这倒是实情,那幅《芙蓉修竹图》我就题了两,“月是芙蓉裳,竹堪君子玉”,连父亲也称赞题得合乎情境。

      所以母亲现在还可调教我的,便是仪态和绘画。我没有母亲那样喜爱绘画,不能体会她点染丹青时的快乐,尽管尽力去学,也只是学到母亲技艺的皮毛。至于仪态,我多年已养成这样的习惯,要我朝夕之间就改变也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为了母亲,我仍然还是会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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