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约》莫执莫念

2、墙头马上遥相顾

　　这数百年来风云变幻，风水轮流转。事到如今，社会阶层已然固化分明。有的人家是清贵出身，皆因当年明面中立暗中支持，才有今日的荣华富贵，有的人家是百年前一场大战厮杀出来，生生用人血染红了自己的顶子成了新贵，自然是一时之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有的人家站错了队，虽然不至于怎么样，可也败落下来，只能固守着老的那一套东西一边寻找新靠山。有的人家，百年前那场祸事之前就嗅到危险气息，深知自己的家世只会是新政权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远遁异国求得平安富贵。当然，依旧富贵的大概都是这个路子，败落的却是各有各的原因。在这里也不细说了。
　　我们的故事，就开始在其中一个新贵人家。这家姓励，金陵励氏，算来富贵也将近百年。满人说入关从龙之功，汉人也有类似的说法。励家就是那种入关从龙，生生用敌人的血染红了自己的顶子，从而一跃龙门成为新贵，说是新贵，其实也过了百年之久，只是励家毕竟是这样起家，根基始终不如他人长远。于是联姻，就成了最好的办法。
　　这是大背景，还是应该说明一下，我们的故事主人公，其实就是出身于这样的背景。励宇诺，家族大排行十七少爷，熟悉的人或者叫小诺，或者干脆叫他励十七。他出身于励家，母家姓钮，是晚清时候的钮祜禄氏，虽然这些年经营不利人口凋零败落了，可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不算什么顶级豪门，却也比许多中等人家强上不少。励家老爷子生性风流，与钮家小姐的婚姻不过是政治婚姻，私底下风流成性，只是明面上作出与钮家小姐恩恩爱爱的样子。钮家小姐气不过，刚刚生下孩子没几年就死了，没过多久励家老爷子就新娶了一位妻子，这位是林家的小姐，虽说姓林，其实和同属豪门的燕云林家只是远方亲戚关系。这位林小姐性格懦弱，身为继母也不好多插手前妻孩子的事情。闹到最后，只剩下这个励十七一个人孤独的长大，身边也就是钮家陪嫁来的一个姑姑伺候着。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十七从小就性格冷淡。他不爱说话，也不愿意多话，只是上学放学一个人回家吃饭，准时准点，克己复礼，吃过了饭，就做功课看书，按时睡觉按时起床。他朋友不多，也不爱和别的男孩子一起厮混，唯一比较要好的朋友，或者说玩得来的朋友，也就是时家的时夜小姐。
　　这样的冷淡，小时候还可以说是男孩子害羞，到了长大以后，就只能说是怪异。初中的时候，同龄男孩都喜欢踢足球打篮球到处撒欢到处玩，不玩到天黑不回家。唯独他，玩上两个小时就说太晚了，家里人催促着该回家了，克制的功夫简直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同龄男孩都喜欢玩游戏，沉溺于游戏中的厮杀拼搏，沉溺于游戏中的协同战斗，唯独他不喜欢，他觉得游戏里面虚拟的胜利很是无趣，还不如和时夜一起跑去图书馆看原版英文书来的有趣。再长大一点，上高中了，好色慕少艾，同龄的男孩女孩大多开始各种各样对异性懵懂的憧憬喜欢，即使是再不开窍的人，这时候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脸红心跳的生理反应。十七长得不错，眉目疏朗皮肤白净，虽然不大爱笑爱说话，难得的笑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倒是分外吸引人。可是情书塞满抽屉，很多女生偷偷看他，他也熟视无睹置若罔闻，眼看同龄男孩羡慕嫉妒恨，他顺手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你们要你们拿去吧，这么多扔了不大合适，塞着也是麻烦。”大家都说他有喜欢的女孩，所以才不对别人动心，他也懒得解释，只觉得白费唇舌。
　　这样的怪异，时夜也觉得分外好奇。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时夜拉着十七去了帝都附近的襄山去远足。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聊，时夜眨眨眼：“我很好奇，你是真的觉得那些情书很无聊，真的觉得那些人很无聊？”
　　“难道不无聊？”
　　十七一边走一边说，语气依旧是那般清清淡淡，今日还行，阴沉沉的天刮着丝丝的小凉风，不觉得酷热只觉得凉爽，他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眼底带了些许疑惑不解：“说的那些话都是电视剧里说烂了的台词，什么喜欢你很久了，什么一直偷偷关注你很久了，什么你肯定不知道我是谁，无不无聊？”
　　“你也真是的。”
　　时夜跟了一句，她形容尚小，眉目间还是稚气未脱，只是一双眼睛又清又亮，仿佛一眼能看得见底：“我们这个年纪，对于异性有朦胧的好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写情书表达自己的感情，想不出什么好听的句子当然只能看什么偶像剧，照你这么说，你是嫌弃那些女孩只会说没营养的情话？可据我所知，也有女生洋洋洒洒用古文给你写情书啊？我可是听说你们学校隔壁班的女才子就用文言文给你写了一封情书，只是不小心落到了语文老师手里全班朗读了一遍，那遣词造句真是精雕细琢，说一句才华馥比仙都不为过，你这还嫌弃人家？”
　　“我可没有嫌弃人家，我也很欣赏她的才华。”
　　十七补了一句，从背包里拿出水壶打开，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听了这个也就是同情一下其他没什么感觉，有这个美国时间，还不如多做几套卷子。”
　　他停了停，又看看眼前的茂林修竹，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婚姻和爱情，在家族面前就是砖块和瓦砾。反正也没喜欢的人，何必自寻烦恼？”

　　高二的时候文理分班，十七选择了文科班。不知是不是励家老爷子风流够了，还是林家那位继母始终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励家老爷子终于回头，把目光放回了自己唯一的骨血身上，寒假的时候，他问十七想去美国还是英国留学，十七回答他老人家，等到今年寒假结束就回答他。老爷子也不勉强，只是说自己手下有个年轻人，美籍华裔，在美国干了几年，应邀回来在励氏工作，他经验丰富，曾经接受过英国和美国两方面的教育。只是毕竟是美籍华裔，对于中文和中国国情略有点水土不服，以后十七可以多找他聊聊。十七答应下来，老爷子也是干脆，当场就叫了那个年轻人进来，把他介绍给十七。
　　许多年后，十七闭上眼睛，当初的场景，依旧栩栩如生浮现在眼前。那个人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衬衫，袖子卷了起来，露出蜜色的小臂膀。虽然戴了眼镜斯文克制，可是那双眼睛却是精光内藏，带着隐隐的灰色，看得出是个精明人，中文说得还可以，只是发音不算纯正。看见励家老爷子：“励总，您找我有什么事？”
　　“介绍一下，我儿子励宇诺，小诺，这是李莫言，叫李哥吧。”
　　十七礼貌走过去，伸出手来：“你好我是励宇诺。”
　　“你好，我是李莫言。”
　　他的手掌宽大厚实，握上去柔软而干燥，相对于十七的斯文白净，他的斯文就显得弱化不少，蜜色肌肤青筋毕露，斯文不到哪里去。毕竟是美国吃牛排薯条长大的，他身材高大，大概1米八出头的样子，比十七高出半个头。他身上有清淡的香水味道，像是肥皂的香气。一双眼睛似笑非笑看着励十七，好像很是随和的样子。
　　与此同时，李莫言也仔细打量了一下励十七。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身材消瘦皮肤苍白，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骤然望去，只觉得这人观之可亲。只是仔细看看，嘴边的笑容却没有浮现在眼底。他的眼睛一片寂静，好像冬天凝固的湖泊，所有的波涛汹涌都藏在最深处，使这双眼睛没有变得一片死寂。
　　李莫言心念一动，脸上的笑容略微深了一点。这个男孩让他很好奇，或者说很有兴趣。他喜欢他的眼睛，外表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你看不透这双眼睛，却会不自觉被他吸引，你忍不住想去探究，想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事情。
　　他出生在美国，高中在美国读书，大学学业却是在英国的伦敦政经完成。少年人难免荒唐，他有过女朋友，自然也有过男朋友。只是你情我愿，在一起开开心心，结束了也不会抱怨。后来回了美国忙于事业，年少时候的荒唐自然就成了过去。少年人的冲动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成了一种挑食般的挑剔，他一直不肯将就着随便找一个。
　　眼前的男孩，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惊喜，那是一种自少年时代以后就少有的感觉。他的手很软，握在手里有一种大手握小手的感觉。李莫言心中一动，又定了定心神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自我介绍完毕，两个人就交换了联系方式。励家老爷子让十七多跟他学学，李莫言就接口：“你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吃个饭？”
　　十七点点头，约好时间和地点。励家老爷子很是满意，敦促十七多向人家学习。

　　出了这个门口，十七脸色挂着的清浅笑容就淡了下去。今年真冷，天上还飘着细细的小雪，雪花纷纷扬扬，虽然细小依旧冰凉。浅灰色的天空下，少年苍白消瘦的脸愈发显得眉眼黯淡，只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想着什么心事。
　　掐指一算，母亲也已经过世十余年了，这十余年，继母和父亲也不过是面子情，私底下各有各的生活。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流过头，这位励家老爷子一辈子就只有励十七这么一个儿子。眼看人近中年只得一子，这位父亲不得不考虑培养这个自己一直不喜欢的儿子了。对于这点，十七心中雪亮。这就是豪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头人看着富丽堂皇，扒出来全都是乌七八糟不堪入目，这位李莫言，大概就是父亲为他准备的左膀右臂，看得出来，这位李莫言精明藏在底下，斯文露在外头，看着好像就是典型的香蕉人，可是他相信老爷子从来不要什么只会生剥活吞的书呆子。这位李莫言既然是老爷子派来的，虽然不至于害他，但是也不至于和他多么贴心，何况此人看着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上渐渐积起薄薄的积雪。踩上去吱吱嘎嘎的响，北风呼啸而来打着旋，裹挟着渐渐变大形如鹅毛的雪花，像是一声声悠远的哀嚎。十七在雪下出神，不知不觉站了许久，直到后脖子一阵冰凉刺骨，才发觉自己已经在雪中立了许久，身上的这件羊绒风衣已经被雪水浸透。只得赶回家换身衣服，晚上还要见客人，这么穿实在是不大合适。

　　到了家中，外头的雪依旧是那般纷纷扬扬，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乍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这白茫茫的一片。十七到了家中脱了外套，金姑姑就立刻迎了上来：”诺哥儿，怎么身上淋得这样透湿，这手也是，冰凉凉的，快去喝杯姜茶暖暖身子，别回头感冒了，大过年的闹这一出不好。”
　　金姑姑是钮祜禄家的陪嫁，也是地地道道的满人出身。她祖上是钮祜禄家的包衣奴才，世世代代跟着钮祜禄家。虽说按规矩叫一声姑姑，其实也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柳叶眉鹅蛋脸，只是眼睛略微细长，嘴边还有一颗小痣，嘴角微微下垂，带了一丝苦相，只是面上带笑，看着还算是亲切。屋里这般暖融融的，她还是穿了一件白色衬衣外头搭一件玫瑰紫坎肩，下身一条黑裤子。她早年间跟着钮祜禄家，后来陪着钮小姐一道念书上学。本来嫁了个不错的丈夫，可惜丈夫早死，也没个孩子，干脆回了钮祜禄家，继续陪着钮小姐。钮小姐死后，她舍不得励十七，还是留在了励家照顾励十七，对他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十七平常也是尊称一声姑姑，对她也是比旁人更亲热一些。
　　“姑姑我没事，就是刚刚出去一趟没注意，这姜茶就不喝了，我待会去冲个热水澡发散发散就好了。”
　　十七脸上带着温和笑意，一边示意姑姑坐，金姑姑摇摇头，还是给他倒了杯热茶端在手里，自己歪着半个身子坐了，十七又把她扶进去一些：“姑姑，我和您说，我爸今天给我介绍了一个新人，说是让我和他多多交流，以后出国的事情可以多请教他。”
　　金姑姑听他这般说话，已是收敛了笑容，听完了十七对于李莫言的描述，又说了自己的想法，她满意的点点头：“嗯，姑爷开始想着培养你，这是好事。至于出国留学什么的也好，开眼看世界嘛，至于这个李莫言，姑姑没见过面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物，你自己也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你自小性子冷清，不大爱和别人多说话，姑爷只怕也是知道的，所以才安排这个李莫言和你认识，你说你今晚和他吃饭，也好，就摆出平常样子大大方方的去，要是真是个不错的人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十七点点头，将手中热茶一饮而尽。想了想还是发短信给了时夜：“你说今晚请客，应该去哪家餐厅？”

　　帝都羊肉一条街
　　“我在延庆街南边的咖啡馆等你，晚上6：30点见。”
　　十七换了一身厚实的灰色羊毛大衣，里面是一件薄薄的衬衫。他从来不大喜欢穿太笨重的羽绒服，即使是这样的大雪天，也不过多加一条羊绒围巾。刚刚洗完热水澡出的门，身上暖洋洋的也不觉得太冷，何况这边这样红火，人声鼎沸，连地上的积雪都化作泥泞，硬邦邦的冻在那里。他对于吃饭什么的没有那么有研究，平常都是时夜拉着他去，时夜对于这个比较有研究。她说眼看着就要过年，大冬天的应该吃羊肉，这羊肉一条街上有一家不错的羊肉馆子叫顺全居，专门做涮羊肉，大冬天吃涮羊肉是大补。十七想到这里，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丫头就是这样，喜欢研究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学正经事，看书就头疼。好在家里疼，也就没当回事。和她在一起插科打诨，感觉心情都会舒展开来。
　　咖啡馆人声鼎沸，屋子里弥漫着咖啡的浓郁香气，很多小情侣在里头坐着，手上捧着一杯热乎乎的焦糖玛奇朵或者是榛子热饮。十七一个人坐在那里，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他也懒得理会周围偷偷看他的眼神，自顾自端着咖啡慢慢坐着。和那个李莫言约的是晚上6点半，算来算去应该是有充裕的时间。顺全居生意红火，两个人的位置只有晚上7点，在这里坐会买杯咖啡慢慢走过去，到那里时间刚刚好。
　　大概也就是半小时的样子，十七看了看手表，时间就要到6点15了。窗外的雪渐渐变小，已不是那般茫茫不见边际的鹅毛大雪，模模糊糊，可以从窗户看见远方的高楼大厦。十七眼睛看着窗外，似乎是被雪景迷住，心底里却是想着事。他想着，要是出国了，唯一放不下的大概就是金姑姑。她虽然年纪不算太大，可是身子不算很好，好在自己名下还有一间小小的四合院，等自己出国了可以让姑姑搬过去住。
　　他生性外冷内热，恩怨分明。金姑姑对他有抚育之恩，他便牢牢记在心底。自己的生父对他不冷不热，他也不放在心上，面子情过得去就好。其余的人，关心他的爱护他的早已经不在这人世上，斯人已逝也就没必要老是惦念。
　　正胡思乱想间，门口风铃响动，一个高大的身影进来，带进北风的寒意与冰凉。十七被风铃打断思路，抬头看正是李莫言。他穿了一件暗红色接近酒红色的羊毛外套，里面依旧是衬衫领带的样式，看来是一下班就过来，只来得及换了一身私服。十七向他招了招手，他点头笑笑走过来，伸手拿过菜单：“出门的时候才发现这外面已经下起了茫茫大雪，好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
　　十七笑了笑，等着他和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巧克力：“是啊，这几年全球变暖，我也是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大雪，怎么李先生，美国也是这样？”
　　“是啊，美国现在也很少有这样的天气。”
　　李莫言接过服务员的咖啡，看着十七忍不住笑笑：“别叫我李先生，我也不大习惯人家叫我的中文名，你要不叫我Ryan吧，这个名字我用的比较习惯。”
　　他看着十七微微发笑，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和蔼可亲，借着咖啡馆温暖的灯光，十七才开始仔仔细细打量李莫言的脸，蜜色肌肤，高鼻子高眉骨，一双眼睛略带浅灰色，眼窝微微陷进去。面上含笑，眼睛里也是浅浅的笑意。一开口就叫人家叫他英文名，看起来是比较美式的性格，并没有把他当做什么励氏的公子哥，而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朋友。十七心里略微松弛，面上依旧是那般清淡温和：“那好，我也就不客气了。Ryan，我之前问你有什么忌口的，你说没有什么忌口的，我就自作主张带你来了这帝都有名的羊肉一条街，我们待会会去吃这里有名的顺全居，这是帝都的特色地方，也是我一个吃货朋友衷心推荐的，你看你究竟喜不喜欢？”
　　Ryan忍不住笑，他看了看十七，隔着镜片，那双略带灰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嗯我没问题，我自己也很喜欢羊肉。不过在美国吃的大多是西餐做法，很少去吃中餐馆的羊肉。这家顺全居我之前也听说过，据说这里的羊肉都是口外过来的，什么膻味很轻不大骚气，我不大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你们形容羊肉很好吃的意思？”
　　十七看他微微蹙眉，似乎闹不大明白究竟什么是口外，什么是膻味什么是骚味，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人看着像是中国人，其实骨子里在外头浸染久了，还是个彻头彻尾的香蕉人。不由得莞尔一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快6点45了，眼看着就要到点了，这样，咱们一边走一边过去，路上我给你好好解释一下。”

　　也许因为今天还是工作日，顺全居没有像时夜描述的那样人满为患。十七报上了电话号码，就和Ryan一起到了座位上。看着菜单上琳琅满目，口外牛肉羊肉几个字赫然在目，Ryan略有些迷惑，抬起头看了看十七，十七淡淡笑了笑，指着口外牛肉羊肉解释道：“口外指的是内蒙古和张家口以北的地方，寻常人的确不大了解。那里风吹草低见牛羊，大片大片的盐碱地没法子种庄稼，牧民们只得在这样的土地上牧马放羊。日子久了就发现，那样的羊因为吃了富含盐碱的草，肉质细嫩没有什么腥气。可以说是羊肉中的极品，你笑什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Ryan脸上一直带笑，他笑起来眉目间格外带了一分温和，倒是让十七有些疑惑不解。他虽然天分很高，可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很多事情未必看得透彻，见他疑惑，Ryan忍俊不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嘴唇，眼皮微微抬起：“没有，我看你说起这些那么熟悉，我想你一定对吃很有研究吧。”
　　十七有点不习惯，也有点不大自然，他性子冷清惯了，除了时夜那种性子大大咧咧和他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很少有人这样自来熟，而且还是这种刚刚认识的人，他看了眼前的人一眼，见他眉目清明，显然是出自真心，想着国情不一样，兴许外国来的比较热情，也就礼貌性的笑了笑：“我对吃喝真没什么研究，倒是我一个朋友很喜欢研究这个。这次来这家餐厅，也是她推荐我来这家餐厅的。”
　　Ryan见十七神色微冷，心知自己太过热情吓到了对方。他淡淡的笑了笑，喝了一口茶：“那你对什么比较有研究？是茶吗？我听励总说你好像很喜欢喝茶啊。”
　　十七心中冷笑，脸上依旧是那般不动声色微微含笑的样子：“略懂一点点吧，毕竟高中生还是以学业为重的。对了，我很好奇你们美国的高中生活，你们美国高中生学的是什么啊？和我们一样是六门必修还是怎么样？”
　　Ryan见他丝毫不愿意涉及自己的私人生活，心知第一眼的判断并没有什么错漏，眼前的年轻人封闭了自己的感情，而且也不喜欢人家询问自己的私生活。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热情让对方心生疑惑，也让对方心存戒备，又笑了笑，试图转移话题：“我们都是选修制度，可以根据自己的大学专业方向进行选修。”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服务生已经过来等着点单，Ryan也就停下来，笑着看十七点菜。十七略看了看菜单，按照时夜的推荐点了几个有名的菜，等服务生问他们想点什么饮料？他又抬起头看了看Ryan：“想喝什么？”
　　“可乐吧。”
　　十七点点头：“我就要一杯常温豆浆吧。”
　　服务生一走，Ryan就问十七：“你为什么要豆浆？还要常温的，那个比较好喝？”
　　“没有很好喝啊，只是这里的豆浆还算凑合，随便点的而已。”
　　十七一边铺餐巾一边回答，他瞄了Ryan一眼，看他餐具摆的整齐，看起来这个人多少有点强迫症，或者是做事比较讲究条理。心中记下，又抬起头看看Ryan：“你刚刚说，你们高中是选修课制度，选课方向和课程有关，那可不可以和我举例子呢？”
　　Ryan看了十七一眼，见他神色认真，一双眼睛水晶丸一般盯着自己，不知不觉心就软了一半：“比如说我，我自己后来去了LSE的精算。当初在高中的时候，我就侧重于数学和高等数学，尤其侧重于统计方面。日常也看了很多统计方面的书籍。我有一个同学。后来申请了Cornell的建筑系，他在高中的时候就申请了物理和数学，这个主要还是看你未来的大学方向的，当然，也有专业和大学不符合的，这个还是要看你personal statement怎么写的。”
　　“你大学不是在美国嘛？”
　　十七跟了一句，黑黢黢的眼睛看了看Ryan，Ryan笑了笑：“对啊，我虽然出身美国，不过我的大学和工作生涯基本上是待在伦敦，就我个人来说，美国的感觉很粗犷，很阳光很热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明刀明枪，英国温文尔雅，做起事情喜欢有一块遮羞布，即使讨厌你，面上还是会带笑，不过从教育上面来说英国更偏重学术美国更偏重实用性，就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Ryan说到这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十七，他嘴唇轻轻抿着，长长的睫毛投射在苍白的近乎半透明的脸上，不知道究竟在想什么。Ryan盯着他，从亮晶晶的眼睛到突出的喉结，只觉得心头痒痒的，不由得自失一笑，实在是饿得久了，这些年几乎像苦行僧一般没开过什么荤腥。眼前这个男孩激起了他的兴趣。或者，可以换个性字。当然，对他还是不能出手的，Ryan想，也许真的是年纪大了口味也变了，还是喜欢这种看起来清淡温和的男孩子，以前那种热情如火的，大概真是吃不消了。
　　十七出了一回神，想着回去搜索一下英国和美国留学的资料，等他回过神，就看见Ryan看着他嘴角含笑的样子。他有点不大自然，加上觉得这火锅烧的腾腾冒烟太过炎热，便伸手整理了一下衣扣：“差不多这锅也开了，要不咱们边吃边聊？”
　　Ryan性子热情，加上饭桌本来就是最好的交流地方。吃着火锅聊着天，气氛自然是越聊越热。十七虽然心有防备，可是一顿饭下来，多少也感觉到这位Ryan先生和自己父亲并没有什么类似于听命监视的关系，不过是回来中国打工几年，趁着这经济发展迅速的东风多学一些经验。心里稍微松快了一点。Ryan一边吃饭一边观察，也感觉到眼前的男孩子看着温和稳重清淡疏离，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个半大孩子，心里也不由得暗自庆幸。究竟庆幸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这样很好，说不出的舒心自在。
　　酒足饭饱，两个人各自买单。外头的雪已经停了下来，地上的积雪被堆叠在一起。天空放晴，月亮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云层之中。不知是不是下过雪的原因，今夜的月色分外皎洁。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羊肉的香气，还有一些韭菜花和辣椒花椒的辛辣气息。 Ryan一边擤鼻涕一边大呼痛快，十七踢着雪块，刚刚吃过火锅，两个人的脸都是一片红彤彤的样子：“我还想着你怕是吃不惯辣的，特意要的清汤锅，想不到你居然自己把那个韭菜花酱吃个精光。”
　　“谁说我们不吃辣的。”
　　Ryan擤了鼻涕，鼻头红彤彤的两眼带着水汽，那副精英干将的派头早已不见，只剩下一个年近三十的老男孩的狡黠：“我们在英国，黑暗料理天天闻着就要吐了，好在我们室友有一个四川的女孩子会做饭，我们一个月给她15英镑伙食费，她给我们改善两天伙食。一开始我也吃不大习惯，后来吃习惯了，觉得越吃越香，再后来不吃辣的总觉得没滋没味的。然后，然后你就看到今天的我了。”
　　“你们那时候，干嘛不去中国城啊？”
　　Ryan忍不住笑，他轻轻抚摸着手指，看了看近处车水马龙的街道：“那时候我们的学费就很高了，生活费什么的还要自己去挣，哪来多余的钱去外面吃饭啊。啃面包是常态，吃好吃的一个月也就月头和月尾。没法子，这就是我们留学生的生活。”
　　他说完这句话，转头又看了看十七，眼前的男孩子脸颊微微泛起红晕，皮肤雪白就像牛奶果冻一般，他压抑住自己咽口水的冲动，爽朗的笑笑：“好啦，天也晚了你也该回去了，我送你回家吧。”

　　十七点点头，迎着北风慢慢向车子走去。风呼呼作响，他的心依旧是那般清明。Ryan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端倪，看起来也和父亲没什么关系，似乎父亲介绍他给自己，只是因为想让自己多了解一些出国的事情。只是他依旧不能全部相信，还要继续看下去。他不能忘记，郭罗玛法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对他说，自己的女儿是他父亲逼死的事情。这些年韬光养晦忍辱负重，也不过是为了继承家业查出真相。现在的他，对于Ryan还要再细看，毕竟貌似忠厚实则奸诈的人，这个世上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