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六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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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新年的味道还没过去，秦都便落了雪，窸窸窣窣，白茫茫的一片，厚重的质感点点堆砌，用极致的耐心与细致，仔仔细细，铺满了大地的每个角落。
暖炉中的炭火烧得正旺，裹挟着木香的轻烟徐徐腾起，四下散开，与温热的袅袅酒香相和，撑出一片侵寒不受。
婉灵歪着脑袋看向窗外，盛满美酒的白玉杯在指尖跳跃。
窗外的世界纯白无暇，没有一丝一毫的肮脏污垢，完美得像是故事中的理想国。
确实令人向往。
然而，很可惜。
一切都是假象。
被这看似梦幻的虚伪表象所覆盖的，才是这个世界原本的模样。而这引人心魂的纯白世界，也不过昙花一现，终究会被步步吞噬，点点毁去，最后化为一片泥泞罢了。
婉灵抬手，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醉云川。
真遗憾，一周前她还与韩非约定，待到今年冬天落雪，便一同观景对饮，可如今，这上好的醉云川，却只有她一人独享了。
三日前，有宫人以王上口谕召韩非入宫，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婉灵低头抿了一口杯中佳酿。
如火般浓烈的液.体带着醇厚浓重的质感缓缓爬过咽喉，留下的辛辣随着呼吸一路肆意奔腾，在感官的世界中横冲直撞，任性妄为，奋力灼烧每一寸神经。
婉灵登时被这封喉般的酒呛得泪眼涟涟。
稍待平息之后，视野中已是模糊一片，呼哧带喘地将目光挪向窗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落入眼中的万物，都被大片的白色晕染得彻底，婉灵盯着那几乎刺目的银色世界，不由地愣愣地开始想，这皑皑白雪，冰封之下，又孕育着怎样的新生。
可是，可是啊……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刺激尚未散去，眨眼之间，竟有两行清泪落下。
属于韩非的新生，却要到此为止了。
韩非虽然从不与她提及政事，但两人毕竟同盟已久，彼此做些什么，也不可能毫不知情。
如今秦国野心膨胀，实力强劲，已隐隐有扫清六合，一统天下的势头。
婉灵倒是无所谓，秦灭六国，本是天命，不过历史齿轮的必然罢了。
可是韩非不一样。
他虽是被迫使秦，却也得秦王赏识，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由着秦国铁骑践踏家国故土。
韩国，到底是他的家。
婉灵闭上了眼，脑中浮现那曾与韩非共同研究过的七国地图。
看来，韩非也发现了。
韩国地处中原，于诸国包围之中，发展空间本就极小，同时国土面积亦为最小，极其不占优势，若是加强中央集权，整顿军备，使国力大增，则或可有些许立足之地。
然而，韩王昏庸，奸臣当道，国运渐衰，这典型的软柿子，是最佳的开胃菜。
于是婉灵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韩非一次又一次固执地去面见宫殿王座上的那一位，眼睁睁地看着韩非的眉头越皱越紧，眼睁睁地看着原本互相欣赏的两人关系越来越僵硬。
但却无能为力。
醉云川终是未能醉了这云川。
很快，有更加糟糕的消息传来。
韩非入狱了。
那日秦王差人请韩非入宫，本是为寻个两全之法，可韩非言辞激烈，据理力争，拒不退让，两人不欢而散，彼此冷战，而今日，秦王却突然下令将他打入大牢，自此，事情便完全陷入了僵局。
简单粗暴，毫无征兆。
可真是太耐人寻味了。
婉灵揪着衣摆的手缓缓收紧，留下一片褶皱。
韩非与秦王，两人早已相识，虽不说有多么深厚的友谊，但也算得上交情匪浅，即便有政治立场上的碰撞，却远不至于如此，而今转变如此之大，恐怕是有人从中作梗，打算用此机会，借刀杀人。
但是，这个人，会是谁呢？
赵高？
不，应该不是。
诚然，那厮确是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但此人心机深重，城府极深，奸诈程度比白亦非和姬无夜还有之过而无不及，目的如此显而易见的行为，若当真是他杰作，反倒显得太过愚蠢。
如此，那么有一个人的嫌疑就很大了。
毕竟，那人野心勃勃，又嫉妒韩非才华已久，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么能不好好落井下石一番呢？
啧啧啧……
你愿为这刀俎，我却不是板上鱼肉，又岂能任尔宰割？！
当初不远万里前去拜会，可见份量相当不一般，而对于眼下这一怒之下的冲动之举，想必嬴政心中亦有动摇，若说此事已是板上钉钉，未免武断。
既然这样……
唇边凝出一抹浅笑，眸光却沉。
那她就给他一个反悔的机会。
秦王嬴政，您可得好好把握啊！
*
“侍卫大哥，您就让我进去吧。”
“滚！”
软磨硬泡再一次以失败告终，除了狱口的守卫无情拒绝和一个大大的白眼，婉灵还是没能见到韩非。
舔舔略微干裂的唇，又抬头看了看空中那明晃晃的太阳，有点无语。
不是吧，这年头探个监这么难的吗？
这几天她软的硬的威逼利诱轮番上阵，无所不用其极，可人家就是不为所动，只会让她圆润地离开。
啊这……
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婉灵撇撇嘴，恨恨地对着天翻了个大白眼。
悄然自暗处退出，婉灵看了看不远处狱口的守卫，厚重的盔甲将对方裹得严实，窥不到半点神采面色，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冷硬得不得了。
心中暗自打气，呼吸之间，便已迅速调整好息韵心态，正式开启了新一轮拉锯战。
甫一迈步，对方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长戈一指，敌意尽显，驱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兀自传来的另一道声音打断了――
“不得无理！”
那声音低沉冰凉，带着不可忽视的威压，虽是为她发声，却令婉灵极度不适，仿佛每一个音节背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阴谋。
蹙了蹙眉，婉灵微微侧首，目光稍移，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这位款步而来的神秘人物。
来人一袭暗红官服，宫帽高戴，鬓边红发随风微摆，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显病态寒凉，狭长的眼中光芒异常，尽是阴冷，好似一条蛰伏丛中的蛇，随时有可能发动致命的一击。
赵高！
婉灵眯了眯眼，厚重的危机感登时爬满心头。
“大人。”
那侍卫一拱手，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了一个礼。
婉灵见状，也跟着手忙脚乱慌慌张张地福了福身。
一副没见识的民妇样。
她与罗网，虽然已是多次交手，然而表面上，却至今都还未曾认识赵高，初次见面，自然该是陌生与茫然的，若是太过熟稔，与自爆何异？
赵高抬抬手，示意免礼，却不予多言，反而将目光转向婉灵，踱步上前，最终停在了后者面前。
“这位，就是婉灵姑娘吧？”
婉灵垂了垂眸，恭敬地应了一声。
赵高却是不依不饶。
“婉灵姑娘当真与九公子伉俪情深，为君跪拜数里，只求王上开恩，一时之间，已是传为城中佳话。”
“不过是女儿家为救心上人的策略罢了，哪入得了大人高眼？”
婉灵眸色愈低，双颊恰到好处地飞上片片红霞，嗓音亦是染了羞赧。
落在面前少女身上的目光停留片刻，赵高没有选择继续咄咄逼人，而是转向了牢口处已然观望许久的守卫。
于是最终，婉灵总算是在历经磨难之后，见到了想见的人。
“公子。”
紫色华服如初，虽沾染些许泥污，却依旧高贵，发髻松懈，青丝散落，哪怕是身陷这囹圄之地，亦是倜傥俊俏，光芒难掩。
那人背对于她，身形比记忆中消瘦，不过一眼，心中已是酸楚倍增，眼眶一热，便是情难自制。
韩非闻言，转过身，惊喜爬上眉梢眼角。
“婉灵！”
食盒中的饭菜酒食被一一拿出，狱卒自觉回避，给了他二人独处的空间。
“喏，最近闲着没事，学了些酿酒的法子，你尝尝看，合不合你胃口。”
“醇而不浓，辛而不烈，当真好酒。”
“喝个酒而已，至于吗？”
“对我而言，喝酒比吃饭重要。”
“嘁，傻里傻气的。”
婉灵撇撇嘴，看着面前豪饮的贵公子，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不由地微微蹙了蹙眉，略有艰难地问道：
“你……这几日可还好吗？”
“不好，都没有酒喝。”
韩非苦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回答。
婉灵却没有接梗，只是点了点头，认真道：
“姑且忍忍吧，待归家，想喝多少有多少。”
“也是。”
婉灵眼眸微敛，忆起方才在狱口时赵高的神情和他意味深长的话语――
“姑娘很快就能与九公子团聚了。”
先前为达目的，婉灵跪拜君王数里，由主干道一路到秦王宫，如此声势浩大，人尽皆知，必定引起百姓舆论，届时，不论嬴政是否出于真心，都会在顾及民心的情况下选择放人，而这个结果，乃是迟早，不在今日，也在明日。
只是这话从赵高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
真假难辨，不堪轻信。
是警告？亦或是试探？
她利用对韩非的深情人设策划了这场谋，在外人眼中，确是一段佳话，可赵高的罗网监视她良久，只怕早已发现端倪，更有甚者，是起了斩草除根的杀心。
婉灵皱了皱眉，心底的不安又增加了几分。
又饮一口酒，韩非眸光更亮，看向正埋着头思考的婉灵，兴致勃勃地问：
“婉灵好手艺，这酒，叫什么？”
“还没有名字呢，不如，公子给取一个？”
婉灵抬眸，盈盈一笑，将碎发别到耳后，有点不好意思。
“嗯……就叫‘不语’吧。”
“好。”
空气重新归于寂静，除却两人交错的呼吸，再无动响，偶有水滴顺着石缝滴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层层回声，激出阵阵寒波，触在裸露的皮肤上，引得一身鸡皮疙瘩。
一时间，竟是相顾无言。
韩非倒是没有为这糟糕的环境与气氛所扰，只是很开心地一杯又一杯饮着不语。
婉灵看着对方一本满足的模样，却是怎么也愉悦不起来，分明已是计划成功，目的将近，但心情却并未因此变得明媚，反而愈加沉重，仿佛一块坚硬的磐石压在胸口，疲痛难忍，无法呼吸。
“食空酒尽，婉灵，说再见吧。”
韩非的声音将不知飘到何方的思绪拉回现实，婉灵回过神，却见眼前已然见底的酒坛和食盘，名为恐惧的情绪猛然在心头炸裂，掀起层层巨浪，毁天灭地。
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后者笑眯眯的模样分明与平常无异，可那笑容落入眼中，却不知为何，竟透出几分诀别。
“韩非……”
鼻尖微微泛酸，眼眶亦有发涩，视野中映出笑得灿烂的公子，只觉心中难过更甚，不由低声唤道。
“我在呢。”
“小灵儿。”
韩非微微叹息，往前探了探身子，伸出手，摸了摸婉灵柔软的发丝。
“别害怕，也不要哭，往前走，莫回头。”
“谢谢你。”
婉灵吸了吸鼻子，略微哽咽。
“对不起。”
“喂喂喂，你这到底是要道谢呢，还是道歉？”
韩非收回手，弯弯嘴角，笑意更甚，依旧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他的目光越过婉灵，飘向远方，那里，是他心之所向，前途大好，未来可期。
婉灵忽地眸光一沉，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郑重的承诺，而后收拾好了东西，转身，一步一步，离去。
她知道韩非在看她，但她没有回头。
我明白了。
我会一路向前。
不论你是否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第六十五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