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扶盈传》雅木荼

3、宠儿

　　东宫的日子其实比软翠院舒服多了，没有翠娘的眼睛盯着，头顶的太子除了爱做那回事其余也不多管，两个小丫头缩在书房，有的时候翻翻书，太子也藏着几本话本。

　　对于她们两个来说，有些空余就已经很好了，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太子去上朝或出去办事，少的半天到一天，多的好几天。这些时间里不用忍着疼迎合取悦，不用端着美人样，可以看着对方乐，还可以一起看书绣花赶围棋。

　　东宫不大，有些事不用打听也能传到耳朵里，近几日最大的新闻就是太子妃宫里的洒扫宫女冲撞了徐良娣，按规矩被拉出去处置了。太子妃是个爆炭性子，当场就甩了脸子，徐良娣也是年轻气盛，分毫不让，这两位对上了。

　　为了这桩吵闹太子还被圣人拉去训斥了一顿，问他管家都管不好怎么治国，事闹的挺大，也不好看，几个主子都憋屈，这段时间东宫里人都不敢出大气儿说大话儿。

　　书房打帘子的月仙，也就是之前中人说太子嫌年纪大了的前辈，今年过了生日才十七岁，正是一朵花鲜艳盛开的时候就已经失宠了，说起东宫那些妃嫔总是咬着牙。

　　聘聘袅袅是不值得她恨的玩意儿，月仙看她们就像看过去的自己，用怜悯的目光。像她们几个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在东宫是注定不会有出头的时候了，到顶了能有个活计在手里，失宠后还能待在东宫，不然死活都没人知道。

　　宫女得了宠还能指望生个孩子搏个位份，起码出身还算清白。像她们这种院子里送来的，要是哪天仔细查起来都是来历不明，可以当混入宫闱的刺客拿住处置，抓住就个死罪。她们也根本没有生孩子搏位份的福分和机会，灌过了药的人就是半废，一辈子不会有天癸，能像常人发育成熟生活，那都是算是运气好的了，更别提生下子嗣了。

　　月仙在院子里见过有被灌药灌多了的女孩子，一直是七八岁的个子，骨头长得七扭八歪，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哭痛，根本爬起不了身来上课，手脚也笨拙，饭送到嘴边都拿不稳勺子，后来悄无声息的就没了，没人知道去向。

　　院子里的人，存在就是一场悲剧。月仙爱着太子，或者说只是爱她的男人。当她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时，她本能的需要通过爱一个人来维持生活，太子是她唯一的男人，所以她爱他，也必须，也只能去爱他。

　　她时常觉得这份爱虚幻飘渺，所以借爱生恨，从爱太子发展到恨他的妃嫔，这份恨意比较实在，月仙每次觉得低落的时候就去看最近谁得宠，并真心实意的恨那个人。

　　没什么大意思，总比没意思好一点儿。最近她最恨的人是徐良娣，这位主子是世家出身，通身都是傲气。有一次她的丫头来书房里送东西，见到月仙瞄了眼，那目光像把快刀子，看透了，脸上没露，眼睛却是轻蔑划过了。

　　那几天月仙都被这个眼神困在里面，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院，她在那里被要求学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这到底低下卑贱到什么地步，原来她并不清楚，周围的人都是这样。但就连徐良娣带的丫头，都有资格觉得自己低贱。

　　很长时间，她都在这种对自我存在的怀疑中挣扎。

　　虽然后来事实证明了，徐良娣是谁都瞧不起。东宫太子妃地位够高吧，老相嫡孙女，出身够好吧，朝堂上下都说圣人给太子选的太子妃是万分得配，徐良娣就是敢在吵嘴的时候阴阳怪气，说：脚跟的泥点子还没洗干净呢，充什么大户人家。暗指老相是农家子科举，出身不够高贵。

　　月仙有时会愤愤的想，世家出身有什么了不起，也就是运气好生在这会儿，要是搁武皇帝的时候，专门抄世家的底子，要是正好抄了你徐家，还有你此时在这嚣张。

　　很可惜的是武皇帝抄家没能抄彻底，到圣人又顾忌圣德大长公主多有忍让，旧火重燃，世家越发盛气凌人，徐良娣是和太子妃走同样的流程由皇爷选聘，都说也就是年纪差了点儿，要是能再早进宫，说不定太子妃轮到谁呢。

　　这话月仙听了，不信，她有自己的考量，徐良娣天生娃娃面，恨不得眼睛长头顶上，哪里像未来一国之母的气度，太子妃虽然有时脾气不是太好，但仪行都是大妇应有的雍容华贵，为人也大气，人家不招惹到头上都懒得理。

　　主子们如何如何其实和书房也没大关系，女眷按规矩不能来前面，太子妃和妃嫔们打发人送个汤汤水水也不能太勤，顶多一个月有两回，再多，就要被女史记下，不守规矩的人就要背上狐媚邀宠的坏名声，若日后有上主位的机会，就会被翻出来说这个人德行上有问题不够体面。

　　所以太子可以放心在书房里做点儿不正经的事，代价就是伺候的都不能过门路，东宫里受过宠的好歹能捞个侍奉女官之类，书房里受过宠的最后顶多能当个有活计的宫女，像月仙还算好的，再之前送进来的人都不知死活了。

　　聘聘袅袅听了就很害怕，十二三的小孩子，哪懂得里面的险恶呢，月仙给她们讲了这些，好几天二人都像小狗似的在太子边上打转，送到嘴边上的肉，太子一口一个。

　　吃归吃了，旁敲侧击提起二人日后的着落，还是没准话儿，太子只喜欢豆蔻少女，可就算院子里的人都吃了药来延缓发育，顶多也只能撑到十七八岁，人的一辈子那么长，只能过几年的好日子，剩下的日子该怎么煎熬呢。

　　没来得及细想，圣人支使太子出去干活了，这几年圣人年纪大了，骨头受不住南方潮湿天，时常要带着班文臣武将到北边行在里办事，今年听见传来消息说行在年久失修，有几间不常用的宫殿漏了雨，湖里假山也崩了一角。

　　百姓家房子漏雨墙角塌了都很正常，到了皇家就是事故，钦天监的官员就得算，这到底上天在警示什么呢。算出来的结果也不好，大概意思是皇家有位尊贵的女子可能不好了，没明说是谁要不好，但圣人惯常不亲近后宫，皇家尊贵的女子数起来也就是庄妃德妃，上面的圣德大长公主，和下面的平阳高阳溧阳晏阳宁阳五个公主，随便拎一个出来都够圣人难受阵子。于是赶紧打发太子过去处理。

　　这一去就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能回来，休整查验祭祀扫尾都是琐碎事，少说都要忙上整月，整个东宫都忙碌起来，外面带的人还挑着呢，里面带着的人就抢起来了。

　　太子妃不去，她是正妃和一宫主事，轻易不离宫，但是她有做主挑什么人能去陪太子，冷眼瞅着底下人挤破了头似的抢，斟酌再三，选了个姓花的昭训陪着这一趟。

　　花昭训是上次选秀时圣人赏给太子的，出身良家，样貌生得极美，是个太子不怎么喜欢也绝不会讨厌，可有可无的人，老实本分不闹事，也就满够应付这段时间了。

　　太子也不在乎里面给他带哪个伺候，东宫里的女人最小的也是上次选秀时进来的了，都是把子老葱了，哪比得上他书房藏着的一对小姐妹花年轻可爱，也就没过问。

　　准备的事轮不到她们来做，太子位同副君，他生活一应事宜都有专人打点，收拾自己行李，她们两也没什么东西值得带，空着手被送进来，没走明路就没有份例，太子要赏也不知道走哪个账，伺候了几个月，数来数去竟然只有几件宫女的衣裳首饰能装包裹。聘聘袅袅先前是天真烂漫不想俗事，直到月仙说过才稍多思虑，此时看着包裹真是往日积攒合涌上来，两分委屈三分无措四分害怕，加上那一点儿大逆不道的不甘心，二人抱在一块大哭了一回。

　　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做事，有的人就连活着都这么难呢，她们想不到这些，前尘往事都被强行忘记了，两个关在囚笼的小丫头，脑子里被灌输的都是讨好别人的东西，就这样没有形象的相拥大哭，已经是逾矩了。

　　她们从来不被允许这样，用来讨好愉悦主子的人怎么能如此失态，主子日理万机疲累的很，她们要用全身的本事力气去让他放松，自己不开心也不能露给主子看见。

　　美人也是不能这样哭的，哭得这样狼狈，如果在院子里被翠娘看见，要关回小屋子里挨饿挨打重新训练，如果在这里被别人看见，也会被说是不知足不感恩，太子殿下的宠爱在身，天天都得堆着笑，不配合，就是白眼狼。

　　她们只能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悄悄的互相拥抱安慰，擦干净对方脸上的泪，扑上轻厚适宜的粉，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是太子的小跟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