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缗眠》志村肉松

16、第十四章

　　相册被她紧紧搂在怀里，但她却有些怔怔地看着发亮的手机屏幕，嘴角攀附的笑意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
　　“那个摄影比赛的奖品，都是很无聊的东西。”
　　脑海中忽然闪现白日里苏昀淡漠地说着的这句话，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如美瑛般珍贵的相册放置在床头。
　　十分钟后，她站在了Sorrow门前。
　　硕大的霓虹招牌依旧是妖娆如盘丝，她拎着包垂头慢慢走进去。
　　走道一如既往的昏暗，夏尹瑭穿着单薄的衣物，只感觉到寒风冷飕飕地攀附到皮肤上。她站在包间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偌大的空间内烟雾弥漫，依旧是奢靡极致。她微微笑着走进去，推搡开凑过来拉她去划拳的男男女女，径直坐到沙发中央。
　　Jarvis挪了几个位置后靠在她的身边，衣领上有淡淡的香味。从那夜离开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Jarvis，一直到现在，她忽然觉得他陌生了很多。
　　“发什么呆？”
　　Jarvis拿了一杯果汁递给她，夏尹瑭拘谨地接过，愣愣盯着他的眼睛出神。见他这么问，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看你的眼睛，觉得和苏昀的眼睛很像。”
　　她不知道在他面前提起苏昀是不是对的，但她明白，在苏昀面前提起Jarvis简直是自寻死路。Jarvis不做声，只是将话锋一转，“你很好奇我和他的关系？”
　　“嗯。”
　　夏尹瑭老实地点点头。Jarvis唇边的笑意甚浓，他晃动着高脚杯中的液体，视线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好奇为什么不去问他？”
　　他的问句让夏尹瑭失笑：“去问他，我只有一个结果。被他冻成冰雕。苏昀是千年大冰山欸！”她动作夸张地比划了一下。
　　Jarvis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所以我比较好打发咯？”
　　“没有啦，”夏尹瑭不好意思地缩了一下脚，“我觉得你比苏昀更和善嘛。”
　　“哦？其实我只对我喜欢的人和善。”他话里有话。夏尹瑭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听他说，“我只用一句话概括：我们两个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他满脸无所谓的神情，但那句话给夏尹瑭的震撼不亚于火星撞地球。
　　“什么？”
　　“不明白？我觉得我说的很直接了啊。”
　　“不，不是，”夏尹瑭慌乱地顿了一下，“怎么会，你们两个年龄相差不大啊！”
　　“哦，”Jarvis摇晃着高脚杯，垂着眼，神情淡淡，“我三岁的时候那个女人和我爸离婚，隔年她生了苏昀。然后在苏昀十岁，也就是我十四岁的时候，她和苏昀父亲的上司偷情。后来他们离婚了，然后她失踪了，就这样。”他的语气是她未曾见过的轻松，“这样说起来，苏昀要比我惨得多。至少他享受了那么多年的母爱，却要面对老妈偷人的事实。”
　　“你一点都不难受？”
　　夏尹瑭伸手在他额前摸了摸，Jarvis好笑地拉开她的手。
　　“为什么要难过？我没有苏昀那么蠢，因为那个女人就讨厌全世界的女人。她也不过是生了我。我从小就恨她，这点苏昀和我一样。在她离开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苏昀把对她的恨转嫁了一部分到我身上。”
　　“你们两个互相怨恨，因为她？”
　　夏尹瑭看着他黝黑的眼，表情比当事人还要难过上几百倍。
　　“说不上怨恨，”Jarvis把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放，夺过夏尹瑭手里的果汁喝了一大口，“我们两个的感情很奇怪。”
　　夏尹瑭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Jarvis忽然推了一下她的脑袋。
　　“好了，不说这个，真扫兴。对了，你有很喜欢的人？”
　　明明是疑问句，但自Jarvis口中说出却带了八成的肯定语气。夏尹瑭僵了数秒，忽而微笑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问？”
　　她靠着沙发，肩头拉耸，仰脸看着Jarvis的模样像是在仰望星星。Jarvis忽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因为你拒绝了我啊……”
　　“那我拒绝你一定是因为我有喜欢的人？我难道不能不喜欢你么！”
　　似乎找到了占他便宜的乐趣，夏尹瑭直起身体质问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先前尴尬的Jarvis此刻却忽然狡黠地笑笑，伸手托住她的下颚暧昧地凑近她的耳畔。
　　“因为能够拒绝我的女生，是这个数。”
　　他比了个“0”，笑得暧昧。热气轻呵在皮肤上，夏尹瑭窘迫地笑着，伸手扳直他的食指。
　　“唔，那现在是这个数。”
　　缭绕地蒸腾起来的烟雾令夏尹瑭蹙眉，轻轻咳了两声之后，Jarvis忽然想到什么匆促地灭了烟。
　　“抱歉，我忘了你不喜欢烟。”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香烟的味道让我觉得拘束而已。”夏尹瑭捂住口鼻，再次轻咳两声。
　　“哦？”
　　Jarvis饶有兴致地搭起双腿，夏尹瑭随意地盘腿蹲坐在沙发上，开始絮絮叨叨。

　　相较恋人而言，她和Jarvis似乎更适合做兄妹。
　　夏尹瑭用力扣住Jarvis的肩膀，Jarvis弯着腰索性就着那个姿势抓住她的手，夏尹瑭整个人匍在他身上，双臂揽在他的颈间，咯咯笑着。Jarvis低低嘟囔了句什么，支身把夏尹瑭背起来。他绕着不大的包厢慢慢行走，夏尹瑭挂在他身后就像个背囊。
　　包间的门倏然被推开，施琳塔满脸倦容地靠在门边。
　　夏尹瑭和Jarvis背对着门，没有发现倚在门边的施琳塔。她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疲倦地歪着脑袋，望着嬉笑的两人怔了很久。然后她支起身，慢慢地走进包间，在沙发上坐下。
　　Jarvis扣着夏尹瑭的手转过身来，低低嘟囔了句什么，眉眼间是掩不住的宠溺。夏尹瑭用力地收紧胳膊，撒娇地将下颚重重磕在Jarvis肩头。
　　她笑着，在抬眼间看见了搭着双腿倚在沙发上的施琳塔，唇边的笑意忽然僵住。
　　该来的，始终都是要来。
　　尽管她一直在和Jarvis打闹，但她从来没忘记今晚自己来的初衷。她从Jarvis的背上跳下来，大步跨到她面前坐下。
　　“尹浅绎对你来说那么重要？”
　　是措不及防而又极为生硬的质问，被询问的人顿了片刻，却异常笃定地回答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听你的话是为了什么。”
　　施琳塔伸手轻揉着眉尖。
　　“尹瑭，”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暗哑，却又分外真实，“那个游戏到此结束，我后悔了，不想告诉你。”
　　夏尹瑭的眼神波澜不惊，脸色很平静，但那淡静的面具下隐藏着巨大的暗涌。施琳塔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慢慢点了支烟，似乎在酝酿什么情绪。
　　夏尹瑭安静地等待下文。停了一会儿，她却忽然端过茶几上的啤酒罐，扯开拉环狠狠地喝下一大口。
　　“施琳塔，你真的很言而无信！”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道。施琳塔别过脸，不再看她。夏尹瑭捏着手里的啤酒罐，停了数秒，在Jarvis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猛地将啤酒泼向她。
　　“尹瑭你疯了！”
　　Jarvis匆忙地将她箍在怀里，钳制住她双臂的动作。夏尹瑭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恨恨地盯着施琳塔。她的眼眶通红，施琳塔除却伸手擦掉那些啤酒，并没有其他动作。
　　“施琳塔，我想她们说的对。我真不该相信你。我的生活原来很安宁，可是你闯进来说要让我知道我哥的秘密，然后我相信了你。你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毫无芥蒂地相信你，不惜被人骂作是你的狗！”她的声音尖锐，让原本喧闹的包间变得异常安静。
　　“你们先回去！”
　　人群中有人拿着麦克风大声地说话，原本杂吵的人群三三两两地离开。夏尹瑭听得出来，那是Ann的声音。她知道这些在她们眼中处事复杂的人其实待人热忱，就像是Ann，她知晓她的目的，她只是想让她在人前不要那么失态。可是那又算得上什么？
　　“可是施琳塔，你回报了我什么？你不想玩了，然后告诉我你不玩了，游戏取消。我真像是一条狗啊……”她的声音沙哑，字字句句化作利剑，尖锐地刺向施琳塔。她忍耐不住，失态地趴在Jarvis的怀里大声呜咽，Jarvis紧紧搂住她，轻声安慰。
　　“……好，我告诉你。”施琳塔转过头来，面色苍白地看着她，“但是我说完之后，你不要后悔。你们出去。”
　　施琳塔站起来，冲Jarvis和Ann使了个眼色。Ann看了她一眼，平静地离开。Jarvis慢慢松开怀里的夏尹瑭，拭干她颊边的泪痕，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然后他带上了门，空荡的包间里面只有施琳塔和夏尹瑭。
　　施琳塔站起来，她的发丝还湿哒哒地滴着水。她走到夏尹瑭面前，看着她红肿的双眼，微微笑了笑。
　　“你这个模样，让我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你和我以前一样，愚蠢，自以为是。
　　“好啊，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Queer。”
　　夏尹瑭面无表情，像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
　　“怎么，还要我翻译吗高材生？Queer。”她笑得古怪，“这好笑吗。你有什么感觉？我笑得胃都疼了，你看看你的表情……你是不是恨不得从来没有遇见过他？”
　　最后那个“他”字还没出口，夏尹瑭就抬手摔了她一个耳光。她用尽了全力，施琳塔白净的脸颊上浮起了红痕。
　　“好，我可以不介意被你当作是狗的那段时间，”她盯着施琳塔，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唇一直在颤抖，她只觉得喉头发紧，不说些什么能够刺伤她的话，她会疯掉，“但是你这个疯女人，不要试图诽谤我哥！他没有什么秘密！他怎么可能是那种龌龊的人！”
　　她声嘶力竭地冲她叫嚷，嘴唇乃至整个身体一直在颤抖。施琳塔并不介意她之前那样重的一个耳光，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夏尹瑭，我错了，你比以前的我还要胆小几千万倍。我尚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是你连相信都不敢，真可怜。”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想再看见你！你给我滚开！”
　　她闭着眼睛连连摇头，用力推开挡在她面前的施琳塔，然后她飞快地冲了出去。
　　Jarvis单手插兜，一手夹着支烟背靠在包厢门旁，Ann站在他对面，一支mild seven咬在唇间。夏尹瑭从包厢里跑出来时Jarvis愣了愣，而后反应迅速地丢了手里的烟追上去。
　　“尹瑭？”他用力将闭着眼睛没头没脑往外冲的夏尹瑭捆在怀里，后者肢体僵硬，面色发白地挣扎。Ann把烟头在墙上摁灭，走上前来，精致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冷漠。
　　“Jarvis，我想我们的事还没解决。”
　　“我先把她送回去，事情一会儿再谈。”Jarvis索性拦腰把夏尹瑭抱起来，她仍旧是像条脱水的鱼似的不停挣扎。Ann站在原地看着他走出去，声音清冷：“Jarvis，你知道我的脾气，就这样走了，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
　　她的一句话就成功地让Jarvis停下脚步转了回来。
　　“所以她在学校被孤立，那个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他怀里的夏尹瑭僵了一下，Ann的脸色亦然沉下来。许久，她抿抿唇道：“是，我放出去的。”
　　夏尹瑭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事？
　　毫无芥蒂地相信了一个人，让一个人闯入她的生活中，亦步亦趋地任人摆布，像只猴子似的让人耍得团团转。然后让所有的人都唾弃她，让林秸雅斥责她，让尹浅绎疏远她，让人嘲笑她讽刺她咒骂她为难她。
　　到头来，这让她过得这么辛苦的人，竟然是她一直认为待自己极好的Ann。
　　这些人，真的太过狠毒。在谈笑风生时从背后捅了她一刀，让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放我下来。”她的声音哑哑的，Jarvis轻轻把她放下来，她立即后退了一大步。Jarvis担忧地伸手想拉她，她满脸恐惧地连连后退。
　　“我不要见到你们！滚开！滚开！”
　　喊到后面，声音都带了哭腔，哑得像是嗓子要破掉。害怕她做出什么，Jarvis收回手，不敢动，只是盯着她。她用手抹了一把脸，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Jarvis刚想冲出去，Ann幽幽的声音让他顿住。
　　“Jarvis，你想知道接下来我会做什么么？”
　　“Ann你……”Jarvis的眼神里明显带了怒意，Ann笑着打断他。
　　“陪我十分钟好不好？我给你看样东西，十分钟之后，如果你还坚持，我就放你走。”
　　他显然是动摇了，毕竟Ann是第一个让他承认是正式女友的人，如果吝啬到连十分钟都不看给予，那便是像那个被自己恨了十几年的女人那样狠心了。Ann拿着手机走到他身边，点了段视频播给他看。
　　是他们在一起一百天纪念日的时候录的，那时的Ann嬉笑着举着手机猛拍Jarvis送她的鲜花和蛋糕，摄像头晃到Jarvis面前的时候他微微一笑，接着镜头猛烈摇晃了一阵，手机易主，Ann伸手把指尖的奶油抹到拿着手机的人身上，自己脸上的奶油却被他越涂越多，最后变成了大猫脸。视频的最后Jarvis低低骂了她一句“小笨蛋”，接着是黑屏。
　　她仍然记得那天关了手机之后的节目。Jarvis捧着他口中“难看的大猫脸”，细致地吃掉了沾在她脸上的奶油，然后轻轻地吻住她。她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心情，爱他的心怎么能够膨胀到那个地步，怎么可以爱一个人爱成那样，就像是整个世界里再容纳不下其他的东西，哪里都是他，他无处不在。
　　“我可以走了？”
　　视频中深情的男主角面无表情地把视线移回Ann的脸上，仿佛他刚才看的只是一场文艺爱情电影。Ann惨淡地笑了笑。
　　“Jarvis，你果然比他们说的更冷血。”
　　“我说过只对我喜欢的人温柔。”
　　“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她，”Ann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诡异，“只可惜现在就算是神仙也救不了她了。”
　　Jarvis猛的攥住她的手。
　　“你什么意思！”
　　“之前我挂电话给Lawrence，现在他应该已经接到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