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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日.[夜晚].四川绵竹 ...

  •   明泉当年进入史学专业就读,并非因为学校调配,而是自愿申报。
      说起文天祥,许多人都能津津乐道。然而说到文天祥所作的《正气歌》,大概能全文背完的百人中只有五六人。《正气歌》列述正气事迹十二例,能知道这些典故来源的,却又不到千分之一。
      明泉却还记得,正气歌十二例的首例说的便是史官——在齐太史简。
      齐国太史的故事发生在东周。当时齐庄公因为与重臣妻子通奸而被妒夫崔杼斩杀,于是齐国太史便将之记入史典。
      崔杼一怒之下,把太史杀了。
      太史死是死了,没想到他二弟继承职位后接着写。
      崔杼再杀。
      于是三弟接着写。
      于是崔杼接着杀。
      远在外地的幼弟闻说此事,连忙拿着简册赶往国都,准备再接再厉。
      崔杼杀到手软,只好停手。
      教授也曾说起此事,当时就忿忿地过:“所谓以史为鉴,如果史实都是错误的虚伪的,那还有什么可好借鉴?不如去借鉴玄幻小说算了。”
      在明泉而言,能够亲手触摸由那些真正是由史官鲜血成就的史典,便是一种奢侈和幸福。

      **************
      震后47小时 5月14日13:50 四川绵竹

      明泉为老同学变得世故而愤怒,一路闭嘴不与他说话。而汪思崎则已经将车速控制得缓慢下来。
      接近绵竹,国道上不时有断裂的痕迹或是滚落很远的石块。
      刚开始只是疏疏落落的建筑物,这种别扭的差异感并不突兀明显。越是接近城区,建筑越是密集。
      居民们建设出密集的三四层小楼或平房。有的完好无缺地矗立在原地,间或却有垮塌成混合着水泥砖块木板瓦片的废墟。
      风声里有隐约的哭泣声。
      相对于这些人们的故事,车开得太快,段落的景象只能像走马灯似的急掠而过。
      就像是在浏览一本图册,一页页翻过去,前面的图画来不及品味,而后面又不知会是怎样一种情形。

      在一处居民区旁,已经有十几位罹难者被挖了出来。他们被安置在街道外的塑料布上,身上也已覆盖上了塑料薄膜。这些未能幸免的罹难者尸体旁边,坐着也许是他们亲人的人。
      一位妇女头上裹着绷带,低垂着脸,抚摸身旁那位亲人的面庞。她的神色很平和,似乎所有悲痛都与她无关。
      然而下巴却有晶亮的水滴不住地落下。
      无声,然而温柔。

      明泉看着,心中都是沉甸甸的压抑。泥土仍然留着雨后的湿润,有些平地上都还有着没被摧毁的绿意。然而事实是,这个曾居住着 人的小城市已经发生了真正是天翻地覆的变故。
      他忽然想起,曾经有一年,也曾见过如此平静的面容,如此晶莹的泪滴。

      当年还是大二,正是挥霍青春的时光。
      那日上的应该是考古史的课,讲的是南北宋时候的金石学,着重讲了李清照夫妇的贡献。考古史是大班教学,史专、考古、文博的学生都在一起听讲。据说考古班和文博班都另开了金石学的课,对于这种重复讲述的内容十分不以为然,于是有十几个同学就各自做自己事情去了,没到堂。
      明泉听着听着,越听也越头晕,比起史专的专题课而言,这种考古类的东西可为烦躁乏味,难以想象考古和文博的学生是如何熬过大大小小类似科目的。最后他毅然决定,趁着第一二节课之间的空挡,偷溜。

      当他打开宿舍门口时才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逃了——与他同宿舍却不同专业的汪思崎。
      当时正是下午,西晒的阳光斜照进宿舍。因为空气干燥的缘故,显得格外透亮。
      汪思崎坐在临窗的桌子上,脚踩暖气片,看着窗外似乎在发呆,听到有人进来,才迟钝地回过头。
      当时就是这么副神情……

      **************
      震后50小时 5月14日16:50

      头顶上直升机那种高速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始终不断,早在半个多小时前,第一批空运物资由这批直升机空投到了被清理出来的一块空地上。
      汪思崎往天空看去,尽管只是下午五点将近,但天色已经开始发灰——今夜也许会有雨。

      此时已经是他们到达绵竹的三个小时以后。将车子停在一处算是平坦的空地后,两人徒步跋涉进入到处是灿砖断瓦的废墟中心。
      比起成都的灾情,绵竹严重不知多少倍。就算有完整的建筑物仍然矗立着,周遭那些塌陷成碎块的乱砖群则将这一缕平和也打击殆尽。

      面前这一处由乱石堆砌起来的庞然大物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许许多多乱砖钢筋交杂在一起,让人绝对想象不出它们完整时的样貌。
      听说地震发生时,汪思崎的父亲正在这所幼儿园做教育版块的拍摄采访。
      开赴绵竹的士兵早在头一个晚上就已经到达,居民们则在早前也已展开自救。而此刻,巨大的重工机械开到了“幼儿园”遗迹的外围,欲图抢救起也许被埋在瓦砾堆底下,并且也许还生存着的人。

      四周传来不间断的哭泣声。
      你根本听不出这哭泣声是出自何方,因为它出自于四面八方,它来自于不同的人的或压抑或嘶哑的咽喉里。
      也许是发自左方一两百米之外,在碎砖外来回巡走,小心翼翼呼喊那也许是他女儿小名的男人。
      也许是发自站在街道外围被几个亲人死死拖住的女人。
      也许是发自来寻找妻子的丈夫,他的妻子是这里的老师。
      这些断续的呜咽在沉闷的风里融会成一种不可能削弱,也不可能分辨清晰的低鸣。

      汪思崎的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就是如此一幅景象。焦急地绕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一辆被左右倒塌的两面墙挤垮的沃尔沃——川A的牌号。
      还记得今年年初,父亲在网上发来照片,告诉儿子他买了新车,车牌末尾有两个六,很是吉利。
      汪思崎深吸了几口气,他握紧了双拳。是的,不论如何,他不愿成为呆立在街头悲鸣的其中一人。于是不放弃地又在街区四面寻找。三个小时,他仔细地找了四遍。甚至绕到了很远的地方。然而不论是受伤的还是活蹦乱跳的,都没有他所熟悉的身影。
      士兵在废墟上拿着生命探测仪搜救,除了已经开始着手施救的,目前再无新的发现。

      尽管不愿意承认悲剧,但汪思崎终于还是开始在码放整齐的尸体间搜寻。
      那些已经僵硬或正在开始僵硬的遗骸码放在街边平地上,包裹着或紫或黄或白的塑料布。由于物资奇缺,它们不但没有棺材或容尸袋来收殓,就连作为最后寿衣的塑料布,都有着不一样的规格。

      明泉想跟上去,汪思崎举手把他阻住:“你去尽记者的职责吧,我要尽儿子的义务。”
      明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尽管他固执地认为,那些冰冷的尸体中并没有汪思崎的父亲,但就是无法出声安慰。
      这四周的残破,这入目的悲哀,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都在告诉他们,在灾难面前,人类的生命就是如此虚弱无力——再坚韧和强大,也如同初生襁褓的婴儿。

      *************

      震后51小时 5月14日17:30

      明泉最熟悉的城市莫过于香港、北京、上海和广州。
      这个时间段,那四个城市都已面临日落了吧。然而远在内陆西部的四川,太阳却还顽强地悬挂在天边,尽管已经飘来沉重的云雾。

      他咬了咬牙,舍了汪思崎,走进废墟堆中。这里是救援队的战场,不知道双脚所踩的下方是否在哪里还会有幸存者。几个身着橘红队服的消防队员牵着搜救犬四处寻找。因为不知道余震何时发生,普通居民被阻止进入太过危险的地段。面对阻拦,他拿出记者证换取通行的权利。
      忽然一处聚集着一群消防兵的地方发出一阵欢呼,有人说:“搬开了!”但这呼声很快又消沉,继而终止。
      明泉几乎是反射性地举起相机就往前冲。几次险些被砖块中的铁制桌脚绊倒。直到来到那处刚刚被起重机吊开一块梁柱的地方,他终于知道为何在场的人们失去了欢笑,变得如此肃穆。

      在地震来临的那一刻,这栋明显古旧的建筑物承受不起大地的振颤,砖石粉碎一般崩塌下来,也许仅仅是四五秒内的事情,根本给不起逃生的时间。砖瓦下满是飞溅的血液。
      但也许还有奇迹能够发生,此时此刻,站在现场周围的人心里都有着星火一般的希望和沉肃的哀痛。
      大梁被抬了起来,下面露出一个年轻的女子。
      她大约二十岁出头,那身蓝白格子的半袖短衣显得十分素净可爱。如今,她被碎灰洒满了全身上下,乌黑的头发盖住了头脸,她以俯趴的姿势紧紧护住了一个孩子,硬是用秀致的背脊挺起了一块足以求生的空间。
      “我的孩子总是跟我抱怨,他说那些老师就是凭着年纪大来压制学生,哪有什么可值得尊敬的。”一个脸上已经出现皱纹的救援队员说,“真想让他看看,所谓老师是怎样的一种角色。”
      ……

      什么时候开始,明泉放下了相机,加入到搬运砖石的队伍中去。直到天完全黑了,探照灯亮了起来。
      废墟周围的哭声不止,废墟上的救援也从没放弃。零碎的交流中,明泉了解到这些官兵已经连续奋战了一天一夜,从到达现场开始,就没有睡过完整的觉,连饭也是吃自带的干粮。
      他忽然觉得,人或许并不是如此弱小。
      被地震掩埋了的生命,在一个教师支撑起的空间里活了下来,在十几个救援队员的解救下脱离了困境。这个孩子还将生存下去。
      那个年轻的教师最后没活,但难道就能说明她的弱小吗?那个孩子或许会永远记得她。或许当他长大,当他以后或许遇到了同样的境况时,也许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而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必将记得——那真正深刻入骨的爱与责任,平日让人无从察觉。但在那生死关头,在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转瞬交睫之中,必会让人做出最艰难最重大也最心甘情愿的抉择。
      人或许并不是如此弱小。

      *************

      5月14日23:00

      明泉最后是在容放伤员的帐篷里找到汪思崎的,他将迷彩服脱了放在一边,身上只有一件背心。绵竹的夜晚很冷,真的是很冷,不过面对巨大的活动量,体温和汗水战胜了不断下降的气温。
      汪思崎在给一个伤员包扎,旁边是观摩的群众。绵竹伤员多,医护人员肯定是不够用的,他同时也在教他们急救知识。
      “你是说我父亲吗?他在北川。”汪思崎头也不抬地说,“有一个幸存的教师,说他在12日上午就到北川去了。大概因为那边山路难走,父亲车技又不高,所以只能跟别人的车去。”
      明泉专注地看汪思崎,有些不敢说话。
      12日那会儿,电视台上报出的北川死伤人数并不很多,但这是因为通讯不便的缘故。明泉早上出门前在网站上看到头天晚上更新的帖子,救援队进入了北川,当地简直是满目疮痍的程度。
      旁边一个肢体完好的居民倒先开口了:“北川?你个青勾子(年轻人)够搭铁(傻)!绵竹往北走,塌得厉害多咯。”
      又一个大妈子听他这么说话,戳他额头就骂:“你这戳锅漏(老犯错的人)咋这咒人,回家老娘日你先人板板!”
      “日我?日我先人板板不就等于日你先人板板?”
      看来这两人是一对夫妻,也许还是练相声的,连躺在木板上的伤员都一展愁眉,现出了短暂的笑容。
      但笑过之后,都还是不免担忧地看汪思崎。
      “不打紧,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就好了。北川那里也必定有人去救治伤员。”顿了顿,汪思崎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向大家说,“所以大家还请多多关照,早点掌握几种包扎急救的方法,让我好早日去北川找爸爸!”
      “好的!”
      “放心交给我们吧!”

      很晚很晚的时候,夜幕里开始降雨。明泉和汪思崎相互搀扶着回到他们的车上休息,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去北川。
      外面的雨开始下大,啪啦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这肯定是为救援带来了困难,然而救援队伍在简单的休息之后,披上漆黑的塑料雨衣,重新投入了战场。
      汪思崎指着伤员所在的帐篷说:“明泉,中国人就是这样一种人——当灾难发生在面前,如果他们看不到别人的苦难和伤痛,那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也只会是自己。但如果近在眼前之地有更需要帮助的人,他们就会放下自己的苦处先去帮助他们。
      “你看那边那几名打着电筒做手术的医生——两名外科、一名药剂师、一名麻醉师,震中消息一发布就向单位请了假。你知道吗?他们从陕西开车过来,却和我们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绵竹。
      “那边的一个女学生才读初中。听说她被救出时一声没吭,还笑着安慰消防兵们不要着急,就算被拽出瓦砾的时候也只是抿了抿嘴。其实她的双脚都被压断了好几节。
      “还有那个大妈,她的三个亲人都被埋在最底下,下午好不容易挖出了其中一个,她哭昏在尸体面前。但是醒来后她什么都没说,爬起来就照顾旁边的伤员。
      “明泉,外面还不断有救援队在开进来。听他们说,有一个很大的房地产商限制员工捐款,要求不得超过十元;有的人不集中精力来救援,反而先找媒体澄清倒塌建筑不存在质量问题……明泉,你将这里发生的所有都拍下来,给那些心心念念算计自己利益的贼人看看,看看他们还知不知道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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