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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日.[午后].绵南某镇 ...

  •   汪思崎敌视似的态度,并非因为看见什么不当的发言,或是出于对某国人的憎恶,仅仅是因为对未可逆料的前路的积郁。不论如何,就这一点而言,明泉是很理解汪思崎的。
      他像抱着一只散发着敌视情绪的野猫,把他按在自己胸口,小心地抚摸他短短的碎发。
      过了许久,手臂里的人渐渐平静。明泉感觉到对方急促的呼吸稳定了,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然而自己胸口的衣服却湿了。
      “现在联系不上,不等于以后都联系不上啊。我们不就是为了去绵竹而来的吗?”
      “嗯。”汪思崎在他手臂里点头。
      “唉……”明泉叹气,继续给他理毛。

      断续下了两日的小雨,5月14日将近中午,成都终于迎来了晨曦一般的阳光。破出云雾的太阳照亮了地上的积水。
      王诚终于借来一辆摩托车,北京吉普就让明泉和汪思崎开去绵竹。临行前,王诚从仓库扛出两个军绿色的铁皮油桶,说:“这是以前的库存。这两天成都的油站都排了长队,等都等不到。总之,节省点用。”
      “知道。”明泉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因为担心汪思崎情绪还有不稳,他不动声色地坐到驾驶座上。中午12点,已是沾满泥浆的北京吉普从市中心缓缓开动。

      或许说是末日情景也不为过。汪思崎记得他曾在上世纪90年代看到过美国居民抢购日用品的新闻。当时石油狂涨价,大家以为油源衰竭,物价将要急剧上涨,便连超市里的卷筒纸都抢购一空。
      而如今竟然出现在成都街头。互惠超市在成都拥有许多连锁店,他们路过的就是其中一间并不起眼的第XX门店。从外面看进去,里面已经是人头涌涌,却还有人不断要挤进去,门外也排起了队伍。这在以快速高效结费的任何一间超市来说,都是不可想象的。
      明泉告诉汪思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人传说都江堰市的化工厂爆炸,化学药品污染了上游的江水,正在顺流而下,所以大家都在抢购包括矿泉水纯净水、可乐雪碧、营养快线等等在内的一应饮品。
      由于难排队,王诚只好拿出自己以前储藏的两箱矿泉水给他们带走。
      “确定传言真实吗?”汪思崎问。
      “官方已经在辟谣了,”明泉说,“王诚问了在都江堰市的朋友,纯属谣言。”

      王诚帮他们准备的两桶汽油帮了大忙,在路过三家加油站后,明泉得出了结论。汪思崎或许已经习惯了人山人海的加油站外景,而明泉却还是初见。
      加油站并没有损毁,但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排队的车辆已经延伸到马路上,其中有运送物资的货车,也有高档的进口车和低端的□□小车,它们排出了超出两百米以上的长龙。

      在倒塌了一面墙壁的商厦下,行人纷纷。一具尸体滚落在瓦砾之外。那原是个中年男士,白色的衬衫在雨水和泥灰中变得污浊,皮肤却变得惨白如涂了墙灰。他俯卧在人行道的边界上,四五米外就是不间断的人流。
      行人们没有像电视剧集里那些娇弱不知灾难的主角们,因为突兀出现的尸首而尖叫晕倒。
      行走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们生存了下来,并且将要生存下去。
      他们匆匆忙忙,或赶往需要他们的地方,或寻找自己的亲友。
      他们或茫然,或不知所措,或恐惧,或慌乱。但那些负面的情绪积累得太深,不会因为区区一具尸体而再有所触动。

      穿过高架桥时,只见桥基还稳固矗立。
      交叉道口有卡车横向向西驶去,那是往都江堰市救援的车队。
      “走高速?”汪思崎问。
      明泉问:“不行吗?”
      “别走高速,听说德阳那段的高速也受损了。”
      明泉诧异道:“刚才明明没见你上多久的网,怎么就知道这么多事?”
      “你这记者当得太不专业,要出门,先探路。”

      成都市三环以外一圈,是绕城高速公路。从三环开始,车速渐快。持续加速之后,时速已近百公里。
      道路还算平坦,还在成都平原的范围内,所以视野也宽阔。离开有些乱哄哄的市区,汪思崎心绪平定了不少。他手拿地图按比例尺大致计算距离:“汶川到成都直线距离不到百公里啊。”
      “嗯。”
      “成都到绵竹也是七八十公里的直线距离,但是没有直通的道路,转转折折大约也要一百公里上下。”
      “一小时的路程。”明泉回答。

      离开成都市移动通讯信号覆盖范围之前,汪思崎最后看了看手机,里面又有了一条存货。
      ——小汪,我很难过。虽然早饭都还没得吃,不过我们已经在前往都江堰市。有很多人开着车往东边的成都逃难,还有不少人是步行的。有的人想拦住成都方向的车子,可是都超载了。道路两旁全部都是废墟,太惨了。这两天就不发信给你了,自己保重。
      ——2008-5-14 12:55

      想了想,汪思崎终于回了一条给他。
      ——目前与你同在四川。你也保重,小心余震。

      一路无话,两人都相对沉默。前后都有载满救援物资的卡车。不单有军车,还有民用牌照的,有的在车门上喷着某某物流公司的字样,有的则在车身上绘着某某搬家公司的图标。
      虽然无言,但在这洪洪车流之中,也能感受到略微的安心。

      半小时后,两人驶进绵竹南边一个小镇。远远就看见一大群平房建筑,建筑虽然简陋,倒塌的倒是不多,伤亡也并不十分惨重。至少看路边行人都是衣着干净整洁,迎着逐渐灿烂的阳光,脸上还溢满了笑容。
      有居民在路边摊上摆卖着小食品和矿泉水。稀疏有摩托车和农用车穿越马路。
      他们放缓了速度继续穿过镇子。忽然看见前面道路上几辆卡车被拥堵在路上,四周围了许多当地居民,似乎还有些吵嚷的声音。

      明泉将喇叭按得震天介响也没人理会,只有靠近他们的几个居民看到两人的穿着,脸上露出了惊诧之色。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汪思崎下了车,砰的摔上车门往前就走。
      “汪思崎!”明泉在后面叫他,看他停下脚步就扬了扬手中的对讲机,“有事CALL我。”
      原来这是两人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为了在暑假打野战而邮购的装备之一,通信范围是1公里。在目前这种不通手机信号的环境下最是合用。
      汪思崎点头答应。走到最前时,才看见原来是一群居民拦住当头一辆卡车,正在往车下卸载货物。

      有一个人在拦阻他们,然而势单力薄。其余车辆的司机神情紧张,却也不敢下车阻挡。
      “这是怎么回事?”汪思崎问道。
      一名司机惊异地打量他身上的迷彩装束和头盔,问:“你是部队的人吗?”不等回答又紧接着请求道,“赶快阻挡他们,这些物资是预定运往绵竹和北川的,这里抢完了就没办法运到前面去了!”

      只见那些当地居民满面笑容,似乎遇到了天大的好事,一箱一箱往车下搬东西。
      两个粗壮的男人骑在卡车上,不断往下抛箱子。下面的人接了,有的就立刻装上农用车运走。
      “那可都是帐篷啊,一大箱装了十好几套,近万元的装备啊!”司机几乎都快哭出来了。
      正好一个女人拖着一个大纸箱经过,汪思崎斜眼一看,只见果然是十分熟悉的“outdoor”的字样。

      “谁是负责人?说服工作做了吗?”汪思崎问,他看到前方已经被几个男女用摩托车拦住,要清理并不容易。
      “负责人在后面的车上,都要各自看护货物,不敢下来。要是说服就能管用,我也不用这么落魄了!”
      “打手机问他……”话才出口,汪思崎猛然惊觉,此处已经是信号不通的范围。
      他恨恨地问:“你有相机或是能拍照的手机吗?”
      “有是有。”司机说。
      “都拍下来当作以后的证据。”他说。
      看那司机慌慌张张取出设备,汪思崎一边往那辆卡车边上走,一边掏出对讲机对后方的明泉道:“你带哨子了吗?”
      “带了,怎么?”
      “三分钟后吹哨,然后大喊——警察来了!”
      “……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哄抢救灾物资。”
      “哄抢?我午前还听王诚说起这个镇,因为有一大批物资于上午9点运抵了这里,怎么还抢?”
      “原来如此。其余等下再说,现在开始计时。”汪思崎说完,将对讲机往胸袋里塞好,三步并两步,噔噔噔越过众人头部翻上卡车。
      其中有一名彪悍的女人大约是觉得丢货的速度不够快,于是也要爬车上去帮忙。那可怜的女人被汪思崎一把拎住脖子后领,抓兔子似的扯了下来。

      他身着迷彩,套黑色仿防弹背心,头戴美式钢盔——这些其实都是打野战时的单兵装备。但汪思崎在越南晒得一身偏褐,身形也比一般南方人要高挑许多,此刻虎气脸来竟也像一个铁血战士。
      车上两男看他上来就愣了,下面一帮人看着他呆了,被推到地上踉跄三步倒在其他人身上的彪悍女子也傻了。
      “上午已经分发了一批物资给镇里,这一批是往绵竹的物资。那边受灾严重,很多伤员甚至要为自己撑伞来躲雨,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们的工作!”汪思崎大声道。
      “我们也是受灾群众!”车上一名男子站了起来,大声反驳,“晚上气温很低,我们没得房子住,很冷!”
      下面的群众也开始有些激动。

      汪思崎忽然动了起来,他从腰袋里掏出一把黑漆烤蓝的手枪,左手勾住那名男子的脖子,用脚一撂就将他掀翻在仅余的几个箱子上。那男子还想挣扎,一个冷冰冰硬邦邦的物件已经抵在他太阳穴上。
      “现在是紧急状态!根据省政府最新发布的紧急状态令,抢劫救灾物资可以当场枪毙。”汪思崎煞有介事地杵着脸说道。

      余下的另一名男子胆子稍小,刚才就没敢反驳,如今见势头不对更是瑟缩。车下的男女都失了笑容,僵硬着看着汪思崎手里的家伙,不敢相信在和平年代竟然能近距离亲眼见到真家伙。
      “下去。”汪思崎沉着脸对另一名男子说道。
      那男人大约警匪片看得比较多,自动自发举起双手跳下车去。因为双手不得自由,还差点摔了个趔趄。
      “上车。”汪思崎对还在连拍的司机说。
      “好的。”司机有些战战兢兢地回到车上。
      “让前面的人让开。”汪思崎对枪下的男子说。
      那男人似乎不信汪思崎的鬼话连篇,挣了一挣。在如此状态之下竟然还能有理智,显然平时也比较狡猾。
      汪思崎仗着力大,将他死死按在货物上,枪管换了个地方抵在他脖子后。

      正在这时,车队后方响起尖锐的哨声,然后有人惊呼:“警察来了!公安来了!抓抢货的了!”
      还是用四川方言喊的……
      群龙无首的镇民们发一声喊,拔腿狂奔。

      车队驶出一公里后,汪思崎才将那男人放下车,看他头也不回地往车屁股后方的镇子跑。
      驶出五公里,各车才靠路边停下,车队的司机们聚在一起。
      一路上,汪思崎都用对讲机和明泉联系,所以对彼此情况都十分了解。原来那一声“警察来了”是明泉找到车队里的一名四川司机帮忙的。那司机为了效果逼真,又加了一句“公安来了!”

      “那些被搬走的帐篷就这么算了?”头车的司机显得有些不甘心。
      “也只能这样了。或许他们在上午领物品时也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才以为凡经过车辆都是补给给他们的物品吧。”领队说。
      “没有人发放怎能自己上车动手,这分明就是打劫。”
      领队看向明泉和汪思崎问:“话说回来,你们是部队来的吗?我想向你们建议一下,如果能分出人手,希望能沿途保障物资运送。”他顿了顿,叹气,“但是现在还是救活人重要。”
      明泉摇头道:“我们是记者。”
      “那,那把枪?”
      汪思崎把“枪”拿了出来,说道:“除了外观像,功能差远了。”原来是一把看上去很真实,但是只能发射BB弹的假枪,连□□的程度都达不到。
      领队看着他们,笑如突破云雾的太阳:“不浪费时间了,一起上路吧。”

      明泉在香港长大,学车也在那边学的,所以对于疲劳驾驶的相关规定有着很严谨的执行力。于是再次上车时,汪思崎换到了驾驶位。
      明泉有点心不在焉地摆弄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终于忍不住问汪思崎:“你说前面那车队的负责人最后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在上车之前,遭抢车队的负责人找到两人,请他们体谅灾区人民的困境,对于遭抢之事尽量不予报道。就算要报道,也要尽量大事化小。
      汪思崎仔细地看路,很是理解的说:“他大概认为那是不和谐音,报道出来会有损灾区形象。”
      “我实在是不理解有些人。”明泉想了片刻,说,“我在香港就曾听说过,以前大陆某地发生了灾情,一些无家可归的人只好在江边用编织布塑料袋搭起临时帐篷。但是当上级官员前来视察慰问的时候,当地官员却将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驱赶离开,将临时帐篷拆除殆尽,理由竟然只是为了整顿市容。”
      汪思崎沉默。
      “你说,所谓父母官,他们的工作不就让居民安居乐业吗?一个‘形象’,一个‘面子’,竟然比他们的职责还要重要!……有一个香港记者质疑学校建筑存在质量问题,结果也被一群网民群起而攻之。可记者的工作就是将事实报道出去,如今竟也要被‘形象’和‘面子’给限制!”
      “明泉,你不理解我们这里的情况。如果将这些东西随便报道出去,社会很容易混乱。”
      “汪思崎,我真想不到你现在也变得这么世故。用宽容去包庇缺陷,只能让它们越发嚣张横行。舆论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监督防范和限制。”明泉满脸的失望,“我对你真是太失望了,有个成语叫掩耳盗铃,难道连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汪思崎很久没说话。又经过了一个稀疏人口的村落,他才说:“你还是没变。”说完,笑笑:“明明可以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个好专业,却偏偏跑到我们学校来学历史。问你原因,竟然是因为受到古代史官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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