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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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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期的爱恋原本注定就是压心底的秘密,能把它炸出来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至少,沈晓辉从意识到喜欢苏苀起,他给自己下的死命令就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从苏苀辅导他的功课开始,沈晓辉就自己一直努力摆脱在学习上对苏苀的依赖,以及在学校教室里跟苏苀也是尽可能保持距离。沈晓辉从小生活在街上,他知道谣言有多厉害,所以,他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不利的传言发生在苏苀身上,哪怕代价是他的学习进步缓慢甚至跟苏苀只能做普通朋友。
后来,沈晓辉实在觉得心里压力大了,就跑到老周的宿舍问他意见。老周正蹲在卫生间里洗衣服。沈晓辉找一板凳,直接坐门口跟他聊上了。沈晓辉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老周,说不想跟着苏苀补习。老周说没问题,有任何问题,可以到他宿舍来找他。
“小子,我提醒你一句,你不是喜欢上她了,而是爱上她了。”老周一边拿鞋刷子刷着衣领子,一边提醒沈晓辉。
沈晓辉听着老周洗衣服的“刷刷”声,注意力怎么也无法集中,想了一会也没想明白:“有区别吗?”
“喜欢只是心动,可以不做任何行动。而爱,是你已经不自觉地把她的需要和感受放在你自己前面,为了她,你怎样委屈自己都行。看见她高兴,比自己遇上高兴事还开心;看见她难过,比自己遇上倒霉事还伤心;她要是遇上不顺心的事儿,你自己就是遇上再高兴的事儿也高兴不起来。”周铭启拽着衣领子迎着光反复确认洗干净没,嘴里一本正经地的瞎说八道。
沈晓辉想了想,的确,他看见苏苀笑的时候,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候,比自己得意的时候还开心。至于难过,沈晓辉还不知道,他看见的苏苀,每天都是开心的。
“老周,你爱过?”沈晓辉突然想起老周那天家访临走时的表情。
周铭启没回答,只是没正形地顺手拿着手里的肥皂打起了比方:“爱情就像我手里的肥皂,你不能抓太紧,要不然,喏,手一滑,它就掉了。”
“你这说的也太不靠谱了吧?肥皂用着用着还没了呢。”
“哎,孺子可教,你已经开窍了。爱情它就是肥皂,洗着洗着,它就没了,爱着爱着,它就没了。”
“神经病。”
沈晓辉起身闪人,老周又开始疯癫了。
老周摇头叹息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前面的艰难困苦,只有你自己去蹚了。不过你也别瞎操心,就你现在的学习成绩,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喜欢人家吧?”
沈晓辉回头看了一眼老周,心想,难怪学校领导总是对他意见很大,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早恋这种倾向,换做其他老师,如洪水猛兽一般围追堵截还来不及,他竟然跟自己传授经验起来了。
不过不管他说得对不对,沈晓辉是真信任他。
沈晓辉也的确通过自己的努力做到了对苏苀的保护。从意识到自己对苏苀的心思之后,沈晓辉的作业都尽量自己留在学校或者自己家里独立完成,实在有什么不懂的,他有时候宁愿找老周。只是苏苀家的那个大书架深深吸引了他,没事,他就会让苏苀推荐一些书给他看。后来,凌雅意和苏长林干脆让他有空就自己去他们家找书,只要是找书和借书,苏家随时欢迎沈晓辉光临,这是凌雅意再三跟沈晓辉强调的话。
就这样,偶尔到苏苀家还书借书,然后跟苏苀和他爸妈一起讨论他们对看过的书的想法,沈晓辉已经觉得很满足,而且受益匪浅了。他也深深感激能有这样一家人对他如此友善。
至于苏苀,沈晓辉衷心希望她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快乐下去,哪怕她的幸福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就远远地看着,沈晓辉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在沈晓辉看来,命运就是一个变态的老头,总是闲极无聊的时候喜欢拿尘世中芸芸众生的悲欢取乐。若不是接二连三在苏苀身上发生的事情,沈晓辉觉得他对苏苀的感觉,应该可以珍藏在心里到他认为优秀到配得上苏苀的时候。可是,命运偏偏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给苏苀的人生来了一个大急转。在这个大急转中,沈晓辉什么都改变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的能力,让苏苀觉得有一份关心和温暖。
那天周五,学期末的最后一堂课。天很阴沉,已经连续下了两天的雨夹雪了,整个教室里都透着阴冷的潮气。老周在黑板上演示着这个学期以来所有他认为比较重要的知识点,底下的同学一边做着笔记,一边轻轻地跺脚驱寒。
临江地属南方偏东,又是临海城市,冬天是没有暖气供应的。在隆冬雨雪天气,气温也会有将近两个多月处于零度以下,因此,临江的冬天相对北方而言其实更难熬。
这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西北风愈发凌冽,夹杂着雪霰籽打在玻璃窗上飒飒作响。
一阵狂风从前门扑面而来,让人战栗的寒风裹挟着一个人破门而入,来人犹如传说中报丧的黑鸦,给苏苀带来噩耗:凌雅意心脏病发在钢厂医院抢救。
苏苀被消息直接炸蒙,还是沈晓辉反应快,拉着她跟着来人上车去医院。一到医院,门口早就有人在等着苏苀,苏苀和沈晓辉跟着他们又是一路跑。有几次,苏苀因为腿发软差点摔倒,都是沈晓辉眼疾手快扶住了。病房外的过道里已经挤了不少人,他们远远看见苏苀过来,已经让出了一条通道。病房内外,已经可以听见哭声了。
凌雅意神色如常,就跟睡着了一样躺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围全是仪器,虽然开着,可显示器上的线条已无任何起伏波动。
沈晓辉永远都忘不掉苏苀趴在凌雅意身上压抑而绝望的哭声。在往后的若干年里,沈成浩一想起来就寝食难安,心揪得疼。
苏长林从海市赶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凌雅意的尸体一直在病房里放着,直到苏长林回来签字确认才移去了太平间。苏长林带着哭得昏昏沉沉的苏苀回了家,众人也各自散去。
沈晓辉在医院门口看着苏长林的车离开,才想起苏苀和自己的书包还留在教室,便打着伞,踩着夜色往附中走去。理智告诉他书包肯定会有人帮他们收好,可是沈晓辉就是觉得不能让苏苀的书包不知去向,哪怕到了学校,发现空无一物,也得找老周确认一下才行。现在他能为苏苀做的,就只是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照理说,夜里会更冷,可是沈晓辉一点都没觉得,风吹着脸上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都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觉一样。
这样也好,最起码不会觉得寒夜难熬。
医院到附中的路有点远,沈晓辉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到。一路上灯光昏暗,还有几个地方的路灯完全坏了,导致沈晓辉踩了好几次水洼,有一次最深,整只右脚都陷进去了。若是平时,沈晓辉也来得及跳起来躲避积水,今天连反应也慢了半拍,跳起脚的时候,水已经灌进鞋子里面去了。沈晓辉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学校,拍着门把门房老李喊了出来。老李告诉他,教室的门全都锁了,让他去找周铭启。
沈晓辉找到老周宿舍,书包果然在他那儿。老周跟沈晓辉问清楚了医院的情况,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给沈晓辉打了一盆热水洗脚换鞋。周铭启跟沈晓辉说让他到门房给家里打个电话,今天就别回去了,沈晓辉住他的屋,他住隔壁另外一个年轻老师屋里。
沈晓辉照办,打完电话回来,老周正给他煮着方便面,里面加了鸡蛋和火腿肠。闻着香味,沈晓辉才意识到自己真的饿狠了,像有人拧着他的胃似的痛。吃饱喝足,收拾好了以后,沈晓辉什么都没再多说,蒙着被头直接睡觉去了。他今天懒懒的,什么都不想说,想说的,也表达不出来。他太担心了,不知道苏苀以后会怎么样,她以前一直生活得那么幸福和温暖,突然一下子掉进冰窟窿,怎么受得了呢?
沈晓辉突然想起老周的话,爱上一个人,看见她难过,比自己倒霉还伤心。的确,自己从小到大倒霉事遇上不少,他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可是今天看见苏苀这么伤心,他的眼泪就是止不住,听见苏苀的哭声,他的心跟刀割似的。
听着窗外雪打玻璃,沈晓辉默默祈祷苏苀能快点熬过这一关。
第二天天刚擦亮,沈晓辉就起来了。他背起他和苏苀的书包,敲着老周的门把他叫醒,跟老周说,期末考试他可能不来考了,因为按照习俗,星期一正是凌雅意下葬的日子,他怎么也得陪着苏苀去送送凌阿姨。
沈晓辉到了校门口,也懒得叫醒老李,直接翻铁门出去了。到了家,匆忙吃好早饭,又买了些热早点赶去了苏苀家。果然,他们家的人都没睡,客厅里还坐着钱宁宁和一个中年女人。苏长林介绍说是钱宁宁的妈妈高芸阿姨。
苏苀也在,一个晚上没见,沈晓辉都不忍心看她,整个人憔悴得让人心疼。
沈晓辉什么也没多说,在沙发上放下苏苀的书包,和钱宁宁熟练地把早点在餐桌上布好,让他们一起吃早饭。苏苀说吃不下,高芸不让,拉着她上了餐桌,毕竟,后事还有不少要忙的,没体力不行。苏苀坐在沈晓辉旁边,一边吃一边默默地掉眼泪。
高芸见沈晓辉是个懂事的,吃好饭便拉着他和苏长林到房间里去商量后事怎么安排。灵堂的地点是一早就定了的,就在厂里的红白喜事礼堂,但是还有其他很多杂事,比如要用的一应寿品、联系火葬场、该通知的亲友等等其他事情,都得家属出面决定,厂里只是会派人协助。苏长林的声音也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高芸拍板,她出面能决定了的事情,就她去决定,沈晓辉帮忙搭把手。苏长林问高芸医院怎么办,高芸告诉他医院有老头子坐镇,老头子等星期一落葬的时候再过来。
忙了整整两天下来,沈晓辉终于明白,一个葬礼下来,杂务事真的不少,而且每一件都触目伤情,却又没空悲伤,这种感觉实在太操蛋了。他终于理解,高芸为什么要坚持不让苏苀参与这些事情。尤其是化妆师给凌雅意化妆的时候,沈晓辉看着凌雅意从冰柜里拉出来,简直难以承受,人怎么可以一下子就成这样,就跟冻鱼冻虾似的。等化妆师一点点给凌雅意上好妆,恍恍惚惚中沈晓辉总以为凌雅意下一秒就能自己坐起来,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开玩笑。
凌雅意的去世是沈晓辉感知生离死别最近的一次,之前他爷爷去世的时候,沈晓辉还不到一岁,完全没有感觉。但这次却不一样,整个过程都是他亲眼目睹。
可以说,这个过程非常折磨人,沈晓辉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外人,感觉都已经如此糟糕,无法想象苏苀现在所经历的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折磨,别的他替代不了,只好在这种琐事上尽一点微薄之力。
葬礼那天,雨雪停了,路又湿又滑,天也阴沉沉的。
苏长林领头,苏苀抱着凌雅意的遗像并排走着,沈晓辉和其他人都在送葬队伍里跟着。
墓是双穴墓,碑是无字碑。
苏长林对苏苀说,等我下去陪你妈的时候,你帮我和你妈把碑上的字填好。
苏苀只是默默地流泪。
默泪,是苏苀意识清醒、接受现实之后最常见的状态。
凌雅意的离世虽然很突然,但是大家心中并没有什么疑虑,过程简单又明了。
医院的报告上直接写明是心脏病猝死,人也是楼下李老太太发现的。本来老太太约好了午饭后找凌雅意学毛笔字,一直敲门,都没有人应。老太太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人不糊涂。想着凌雅意心脏不太好,这种天气断不会出门的,便到自己家去拿苏家的备用钥匙。结果开门一看,凌雅意就倒在客厅的地板上。
沈晓辉因为这事,人也没精打采。毕竟半年多下来,凌雅意对他的好,沈晓辉深有体会。李再招看着饭桌上每天剩的饭菜,心里很替儿子担心。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大家说苏苀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沈晓辉刚从饭桌边起身准备离开,听见李再招的话,又坐了回去。
“你一边吃,我一边告诉你。” 李再招把筷子塞到儿子手里。
“你八个月零三天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苏苀,那时候她刚出生。我记得那是个大暑天,我一手抱着你,一手提着从我们家杂货店里挑选的最好的礼物,一直在病房门口站着,挤都挤不进去,屋子里全是人。到后来护士来了,才把一部分人请出去,当然,领导们的家属还在,我也还在门口。护士过来轰我走。我那时候就是想巴结巴结她,就想通过他们,看能不能把我的户口给解决了。我硬着头皮闯进去了。苏苀她妈妈在床上躺着,脸色不是很好。我也没敢多打扰,打算看看苏苀就走。我抱着你去看苏苀的时候,我教你喊妹妹,你真的喊了。你一喊,苏苀突然睁开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啊转,就看着你,像是想要你抱的样子。你当时看见妹妹动了,兴奋得又笑又叫。屋子里的人都说你和苏家丫头有缘分。你猜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当时就想,我家儿子要是有那个福气,真能娶她家丫头就好了。”
沈晓辉听着,心没来由的暖和起来,鼻头酸酸的:“那我怎么觉得你很讨厌苏苀他们家人。”
“说讨厌也行,其实就是不服气。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我们和苏苀爸妈还是门对门住着,你看看人家升的多快。升上去了也没什么,那是人家的本事。可是我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给我办个户口他们都不愿意。虽然我也知道,户口的事情是要费不少力气,他们读书人脸嫩,开口求人的事情做不来。可是那时候心里就是过不去。我长得也并不比苏苀妈妈差,为什么就是这个命。现在我是有些后悔自己这么些年一直都这样想,她人走了,我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沈晓辉无语。他太知道自己妈了,想法就是这么简单粗暴,只是这些日子,好像她也在变,都很久没跟奶奶对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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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雅意的葬礼过后,高芸就把苏苀接到市区自己家里去了,整个寒假,沈晓辉都没再见过苏苀,等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离初三下学期开学只有两天了。
那天,李再招去海市了,沈晓辉看店。自从沈万根辞职去了海市,李再招不定期都会抽空去海市,有时候当天回,有时候住几天才回,杂货店就由沈晓辉或者奶奶代管。
苏苀到店里找沈晓辉,穿着一件烟青色绣着浅白梅花的呢子大衣,梳了一个公主头,俏生生在店门口站着。沈晓辉迎面望着她,差点都没认出来,恍惚间有一种错觉,苏苀一下子长大了,突然变成了一个大姑娘。
苏苀手里提着不少东西,都是吃的。苏苀把它们一一放在柜台上,告诉沈晓辉哪些是给奶奶的,哪些是给李再招的,哪些是给他的。沈晓辉很诧异地望着她,不知道苏苀为什么要提礼物上门。苏苀笑着告诉沈晓辉说是为了谢谢他还有他们家,在那段时间一直照顾她。
沈晓辉问她寒假怎么过的。苏苀说都在医院过的,跟着高阿姨看护病房,学到了很多,也感受到了很多。苏苀还很开心地告诉沈晓辉在她临走的时候病友们给她做了一整罐的许愿星星。
看着苏苀的笑容,沈晓辉担心了一个寒假的心终于放开了,心情跟外面的太阳一样温暖。他发现,苏苀眼神气质中再不是小女孩的娇憨,而是成长起来的温柔和恬静,这让清减了的苏苀,显得更加动人。
沈晓辉高兴地想,他就知道,苏苀会找到悲伤的出路的。只是沈晓辉没想到,上天对苏苀的考验,远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