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想他》清薇

1、上

　　壹
　　这是我离开大学三年后燥动不安的夏天。依旧像以往一样，早晨安顿好病重的母亲，嘱咐给保姆晚上要准备的饭菜后，便匆匆出了家门。然而却在看完一张字迹熟悉的明信片后轰然倒地。明信片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世树病故，速来。”下面便是姚樱要我去的地方的具体地址。
　　打点好一切后我立即动身。经过几番周折，终于在那座海鸟盘旋的沿海城市找到了世树的房子。踏着苍凉的黄沙向前走，不远处便是世树的家了。房子旁是潮汐汹涌的海。我走近些，便看见十几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女人，打着黑色雨伞，在向大海中抛洒着什么。想必是世树的骨灰吧。我看着他们，却没有向那个方向走。而是直接走向世树的房子。门没锁，我侵入得轻而易举。脚下仿佛踏着棉花般，不着实地。心也悬空，泪也朦胧。世树啊，世树，三年后的再次相见，竟是了你我永远的诀别。
　　走进去，这是属于世树的房子。三年不见，没想到世树竟搞起了摄影。满屋子的胶卷、照片。左侧还有一个黑不见底的封闭屋子，那该是世树洗照片的暗室吧。
　　我不断环顾这间屋子，抚摩着每一件世树曾用过的东西，呼吸每一寸世树留下的气息。眼泪便再也无法隐忍。贪婪地赏尽海潮余光。留在心中的，依旧是世树三年前温文尔雅的微笑模样。
　　轻微……恍惚中有人唤我。是幻觉吗？可为何声音如此熟悉？转过头，竟是大学时一直与我相伴甚欢的密友姚樱。
　　怎么没去送世树离开？我们相对坐定，欲说还休之时正是黄昏。夕阳的微光斜斜地打进屋子。地上散乱着世树离开前未曾收拾的照片。满纸的眩目秀丽，颓废瑰丽却都不曾有我的参与。
　　你不是也没去？我捡起一张照片淡淡地回答。
　　哎……
　　彼时的姚樱面容憔悴。显然早已为世树的猝然离世痛哭良久。往日风采消失殆尽。我不禁心疼起这个曾与我相伴多年的挚友姐妹来。
　　然而嗫嚅半晌却始终找不到一句合适出口的话劝解安慰。却在这时姚樱的声音再度响起。黯淡的声线，谈起多年前尘封已久的往事。
　　轻微啊轻微，你可曾记得三年前我们一同相处的时光？那时的我深爱世树，你却始终沉默。可那年，你是否也曾爱着他？

　　贰
　　大学时，我曾因为严重的自闭远离人群。身边无人皆是因着我少言寡语，待人冷漠。然而却只有姚樱毫不介意我冰冷的表情。时常在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便从不知名的地方跳到眼前，抑或在我被人误会清高之时帮忙辩解。起初我并未在意她的存在。并非因为我不懂回应，而是当时的我长久沉浸在悔恨、阴霾中无法自拔，更就无心顾她。时常整日整夜脑中皆是过去的剪影。有春天阳光下明媚的笑容、调皮的表情，亦有对方因我的无理在寒冬中默默伫立，脸上满是委屈、无奈的神色。以至我无法逃脱，无法再向前迈出一步。幸好此时姚樱及时出现。也是因着她的鼓励，我没有荒废坚持多年的爱好。摄影，便是表达我内心唯一的途径。
　　结实世树抑是因为摄影的缘故。学校举办的艺术节如期来临。原本无心参加的我终究还是在姚樱的软磨硬泡下交枪投降。
　　影展在礼堂旁的教室举行。由于挨着有表演可看的礼堂，所以人流穿梭往来，几乎每个到礼堂观看演出的人，都会顺便在我的影展前驻足片刻。
　　世树则是在看到那幅我拍下的留有姚樱回眸一笑的照片后，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说是要见见照片中的女子。
　　就是她啊。我指着门口笑容满面，不断招呼人群进入展室的姚樱说。怎么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我淡淡反问，谈不上礼貌。仿佛从很早以前起就已经善于用反问来回答别人。
　　但世树却对我的无理毫不在意。他只是揉了揉头发，略显羞涩地说，看来我搭讪的功利还是不到家啊。接着就是温暖的笑容。
　　之后是我笑了。从未见过这般坦诚相待的男子。世树的笑容从此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他的这句话博得了我的欣赏。也因此，之后世树虽一直尾随，我却始终不曾讨厌。却每次都只会不温不火地看着他、听着他。有时话说到衔接处，我明知道自己应该如其他女生般适时地问一句，然后呢？或者是露出急于听到下文的表情，哪怕只有一瞬好奇的目光，我却仍旧如对待旁人般平静地看着他，眉宇间没有一丝波澜。
　　而我这样待他，意料之中的，在姚樱对世树展开追求的第二个礼拜，我便看到了一起走进食堂的两人，而不再有那个一直于身边嘘寒问暖，温文尔雅的世树。
　　姚樱一向喜欢宽阔、高大的男子。再加上世树模样俊秀，形象干净，便顺利俘获姚樱的心，使得她不再缠我，转而和笑容温暖的世树粘在一起。而此后世树也从我身边渐渐消失。我的世界忽而清净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时常见他二人漫步林间。气候温暖的日子，晨光像风筝线般纤细、绵长。也曾独自一人漫步于树阴鸟鸣间。草叶上露珠未干，空气馨香，时光流远，天高云淡。林间有茂密的叶子层层叠叠，不时漏下点点光斑，日照丰裕，雨水轻浅。世界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
　　然而这一切全都不属于我。我一次次警告自己，不能忘记那悲惨的结局。

　　叁
　　其实姚樱不在身边我还是有些不习惯的。以往总是二人同去图书馆，此刻却是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怎能不叫人心生不适？
　　厚重的书本在怀里颠簸。由于我借的全是摄影书的关系，书中浓墨重彩的印有各种照片的彩页装订在一起异常沉重。以至没走多远双臂便不自持地往下坠。想起以往身边一直有姚樱陪伴，我却不曾珍惜好友的真情实意，不免自责许久。
　　却在此刻听到后面追来的脚步声，嘴里声声喊着轻微。回头，竟是世树温暖的笑容。
　　怎么姚樱没和你在一起么？我惯性地问道。他听后眉间一皱，自知不该随意询问他人隐私，理亏的我立即调转话锋，谈起别的事情来。
　　交谈中逐渐发觉，世树竟也是善于倾听他人，稳重内敛的男子。没有其他男子的弊端，世树总是在你全部说完后，才适当发表自己的见解。无论你接受与否，他都决不强求，而是一副就事论事的模样，温和认真的神情令与之谈话的人心绪顿时舒畅。
　　这多像他啊……我在心里暗自感叹，却不料世树忽而问出令我惊骇不已的话。
　　轻微，你的自闭，究竟是因为什么呢？以往，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
　　我惊讶于他的直接，甚至是有些老羞成怒。那些我不愿触碰、不敢触碰的过往啊，怎能就这样被你毫无遮掩地指出？然而却还是适当保持了冷静的态度，没有顷刻发作，却转回最初冰冷的待人态度，坚决地回应说，我，夏轻微，以往的所有，与你无关！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冷漠，表情僵硬，仿佛受伤的刺猬般，一根根竖起满身尖刺。
　　听了这话世树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追问。抬起手抚了我的刘海，满脸疼惜，眼神黯淡地说，难道你就不能从以往中走出来，看看现在的人么？
　　……
　　怎么，原来你是想帮我？……

　　肆
　　或许是那次我坚硬的待人态度使得自己心生悔意。我一遍遍告诉自己世树他其实是想帮我，而非无聊好奇我的往事。于是只要他不追问我的过去，我与世树、姚樱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能够和睦相处的。
　　而此时的姚樱更像一个长久沉浸在恋爱梦里的乖乖女。不仅对世树的话言听计从，虽然世树从不曾命令她，待我的态度更是从以前的偶尔夹杂些许任性的故意刁难，转变为温和乖巧的善解人意。
　　不知是不是思君心切，只是一天没见世树，姚樱便忍不住心中的想念，要我陪她到世树的宿舍去，把他上次留在自己这里的自行车还掉。
　　你什么时候借的啊？随口的一问，却牵出了一个隐藏的秘密。
　　哪是我借的。前些天啊，我和他去图书馆。本来找书找的好好的，他却突然说有急事要先走，还说要我把车骑回去。可直到现在也没来拿走，还得我给他送过去。
　　去图书馆的那天……就是世树突然出现，追问我过去发生过什么事的那天？
　　原来那天世树和姚樱也在图书馆。只不过当时我们在不同的楼层。所以当世树看到借完书出来的我后，便抛下姚樱一个人匆匆跑到了我面前……想到这，心绪却没有丝毫波动。我是早已知道他的心意了么？还是根本对他视而不见，对那伸向我世界的拯救之手视而不见？……
　　此后我便刻意躲着世树，甚至连姚樱我也尽量绕开。也说不清心中到底存留着什么。逃避也好，无视也罢。许是因着心中的尘封不敢开启。
　　忏悔的声音时时不停。
　　原谅我无法握住你伸给我的手。

　　伍
　　因着担心去图书馆会再次遇到世树的关系，所以直到傍晚我才匆匆赶去借书。出来时天空却突如其来一场暴雨。由于走得仓促，没有代伞的我只得在屋檐下栖身躲雨。可怎奈屋檐窄小，遮挡不了我的半只衣袖，幸好此时有伞来救。可前来送伞的人怎么又是世树？
　　你知道我在这里等了你几天吗？
　　……
　　真有你的！躲我竟然躲成这样！
　　不同于以往的温柔，此刻的世树语气僵硬，显然是被我的躲避气昏了头。
　　我没躲你。我心虚地说。
　　没躲我？没躲我这么晚才跑来借书？！我就那么让你烦么？！
　　……不是，不是，我……
　　……轻微，告诉我从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没有，没有！
　　告诉我你为什么自闭，为什么总是对我视而不见？……不是因为讨厌我，不是因为不了解，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因为什么？！
　　彼时的世树用铁钳般的双手紧抓住我的手。他声音颤抖地不断问我。而我却拼命摇头，不想再回忆一遍那痛苦的记忆，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残酷的失去。
　　没有！在最后一声逃避的回答响起后，我甩开世树的双手向雨中奔去。世树立即追赶。黑暗中，一辆巨大的卡车在我身后响起了刺耳的刹车声。
　　……世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雨夜里天黑星暗，惟有雨声依旧响彻耳畔，惟有撕心裂肺的痛觉重又迂回心间。
　　不要……不要！……元夏……元夏……你回来啊！……元夏！……
　　我失声痛苦着，呼天抢地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双手抱紧自己，我头痛欲裂。然而顷刻间却被耳边深重的呼吸包围。
　　说出来吧，说出来。一切都过去了……不要再自责了，元夏……他已经……死了啊……
　　我回转头，满脸雨水的世树紧紧拥抱着我。
　　世树平安无恙！……这是上天对我的怜悯吧……我终于再也无法隐藏心中对过去的忏悔。关于我的初恋，关于我心中十指相扣，形影相随的男子，元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