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醉》楼*翎

3、好久不见

　　庆神大殿外已经是人潮涌动，素日静止喧哗的皇宫大抵也只有每年今日才会这样像活过来似的，生气盎然。

　　庆神宴上各位显贵虽不用如平时一般自矜身份，但宁青茗带着骨笙从殿廊走过时，身边之人还是全部侧身相让，以示恭敬。

　　宁青茗安然受之，本习以为常并无搭理之意，却被一道凉凉之音阻下脚步：
　　“青缨公主好大的排场，今日还敢安然受礼。看来青钺国这‘今日之礼只庆神明’的祖训，在公主面前并不值一提。”

　　闻言，宁青茗那双永远微微眯起的狭长眼睛随意一扫，便定格在不远处拐角那黑衣男人身上。

　　“祖训不可违，阁下说得自然在理，不过。”宁青茗看着周围盯着男人的一张张惶恐又愤怒的陌生面孔，声音徒然提高：
　　“你又如何知道本公主不是神明呢？”

　　妖气冲天，就算宁青茗投胎进了凡体，因而折损九成灵力，她也不废丝毫力气就洞穿那陌生男人的身份。

　　看来，今年的庆神宴，混进来了一些自不量力的东西。

　　不过，这些东西识相也就罢了，若是动起手来，她皎凰却不曾怕过谁。就算她因为凡体躯壳束缚，只剩一成灵力，这些小妖小怪也欺辱不到她头上来。

　　那黑衣男人倒不像是寻常妖怪，听见宁青茗回话只是一愣，比常人要白一些的脸庞上很快勾起更加讥讽的笑：“神明？哦，公主说的莫不是陪第一任国主建立青钺的青鸾神兽？可笑，怎么，现在这宁姓后辈还真以为自己是神鸟青鸾的后裔？”

　　这妖怪是话中有话？今天他混进庆神宴，又提起千百年前那不知真假的传说到底想做什么？

　　宁青茗暗自皱眉，语气却是平淡接道：“难道不是？青钺国传说众人皆知，阁下莫非还有其他见解？”

　　黑衣男人冷哼一声：“见解不敢当，不过青鸾神兽为何宁愿跳诛仙台也要离开宁钺，青缨公主一贯聪慧，难道听这个故事时就没有怀疑过吗？”

　　宁钺，便是青钺国第一任国主的名字。这个名字，除了皇宫典籍里还有记载之外，在外界的印象已经消失在时光之中了。

　　很好，看来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钓鱼的。宁青茗本就慵懒的笑意扩大，那双狭长眼眸若有似无地打量起身边围绕着的那群凡人。

　　果然，大概就是在她接话时，那黑衣妖怪便已经用妖法将这群凡人给迷住，让他们无法听见这番对话，甚至连动也不能动一下。

　　宁青茗也不再顾忌，足下一点，一道火焰般的亮光就将她包裹其中。再抬头，她敛起懒散笑容，睁开那双澄亮如汪洋的眼睛，看向黑衣妖怪，冷嘲道：“青钺国秘闻？用这个话题引起本神注意，真是糟糕透了。”

　　“但是您上钩了，上神。”那黑衣男人直视上宁青茗那双醉人又饱含痛苦的愁眸，像是魂魄刹那间被搅碎成片，好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微微垂下眼睑避开这种威压，再不敢直视，自顾说着：

　　“听说上神之前对所有事情都兴致全无，在下实在找不到上神感兴趣的话题，又不得不有求于上神，因此只好从上神托生的凡胎下手了，希望没有惊扰上神游历红尘。”

　　宁青茗心道：这妖怪虽寥寥数语，但却完全把握住她的性子。先是用‘今日之礼只庆神明’的祖训来引她接话，并且知道她一定会接；后用她现在作为‘青缨公主’的身份道出那传说之事或有隐秘，她目前身体还是宁青茗，所以对宁家秘闻天性就会有一定兴趣。两两相加，确保万无一失，这般说话伎俩，若不是调查她许久已熟悉到如此地步，就当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了。

　　“惊扰过后再行道歉，未免诚意不够。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你这般费心费力，究竟想求什么？”宁青茗心下计较颇多，面色却不显，只淡声开口询问。

　　“繁花醉。”黑衣妖怪额间冒出细细冷汗，踌躇片刻还是咬牙答道：“在下想求上神制一壶繁花醉。”

　　宁青茗闻言却微微一扬眉，不答反问：“是谁告诉你，本神能制传闻中的繁花醉？”

　　“......”那黑衣男人面色一滞，正想要继续接话，却突然像是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忌惮东西一样，脸色微变，对着宁青茗作揖道：“上神恕罪，在下追兵已至，若得脱身，再来叨扰。”

　　话音刚落，他直接急匆匆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离去。与此同时，宁青茗明显感觉周围的凡人身躯一松，应该是那股妖力也被撤了回去。

　　追兵？这种妖力收放自如的妖怪也会怕所谓追兵？也罢，下次她再听这妖怪讲故事也来得及，顺便...问一问谁这么了解她。

　　宁青茗在同一时间收敛住包裹在身上的火焰光芒，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朝那妖怪方才瞟到的远方人影看去。

　　然而下一刻，宁青茗脸色一僵，那副慵懒恣意千年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下去，就连刚刚已经眯起的双眼也重新瞪大，再也移不开视线。

　　逐渐走近并不止一人，凭借身为上神绝佳的千里视线，宁青茗自然看得出那个队伍是平日里跟在国主身后的一众宫人。队伍前端更不消说，便是她这具凡躯的父亲，当代国主宁远。

　　而让她整个人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惧怕得隐隐发抖的，却是和宁远并排前进的那个和尚。

　　首先入眼的是那人披在身上的正红袈裟，是上等红纱绸，看似没有一丝杂色，却随着他步子走动现出淡淡金光，显然制作时用了十足十的心思才将金丝镶进布料里。那件与众不同的华丽袈裟下是与青钺国所有和尚都别无二致的海青僧衣，不过本身腰宽袖阔的海青僧衣穿在此人身上，却更衬托出他出尘身姿。

　　那人虽年纪看起来最多双十之年，但此时双手合十，头颅微敛，一派谦逊又温润的微笑却像极得道几十年的高僧。他虽然没有头发，但那张脸五官细腻，俊美非常，尤其是那双眼睛。

　　如果说宁青茗的眼睛是腊月死海冰寒愁波，那这和尚的眼睛便是三月春水温柔潺潺，若不是额间那一抹状若惊雷、漆黑如墨的胎记，想必他看起来会比现在更加俊朗出众。

　　就在这时，他薄唇微启不知道说了什么，引得宁远连连点头，他也舒展薄唇，勾勒出细微笑意。那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甚至时隔千年连风姿也未曾变动，不是她费尽心力寻找的那个人又是谁？

　　南初！她的南初！时隔千年，他终于再次站在她的眼前，完好无损。

　　五百年前，她硬闯地府亲自将那好不容易寻到的一魂一魄送往轮回时，其实就已经做好再遇时看见南初命中有缺的准备，毕竟不论妖魔仙人，皆是有三魂七魄，缺一不可。但此时看见完好无损的南初，宁青茗的心里还是几不可查地悄悄松了一口气，又瞬间被狂喜所代替。

　　月出果然没有骗她，也难怪她找遍青钺国老老少少都不曾见过南初托生之人，原来他出家为僧，已不再去都虞司登记入户。

　　“公主？”宁青茗身上气息波动太大，连身后刚从妖力中回过神来的骨笙也察觉到不妥，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自打她服侍青缨公主以来，公主一贯慵然随性，仿若对凡事都算不上三分兴趣，那颗心更是如死水囚海，没有一丝涟漪，又何曾见过公主如此心神激荡的一面？

　　“无妨，只是骤然见到一个...故人。”宁青茗勉强压住四下乱窜的气息，以免被别人察觉。

　　故人？正在骨笙想要好奇地悄悄抬头望向宁青茗所瞧方向的同时，那从远处黑暗中走过来的队伍前端，传来成熟男音宠溺呼声：

　　“青缨，快过来拜见青钺灵僧。”

　　青钺灵僧吗？“好的，父皇。”宁青茗抿唇，将心中千愁万绪抛之脑后，右手悄悄捏起一个小神诀。

　　微风乍起，众人似乎有感而动，同时望向风起之处，也就是宁青茗的繁花宫那边。

　　只瞬间，突然从繁花宫方向飞过来漫天花雨，绝美嫣然，在众人惊叹之中，宁青茗唇角笑意愈发明显，不是一贯慵懒的假笑，而是久别重逢、真实而妖娆的微笑。

　　当漫天花雨纷纷扰扰落在庆神殿庭院中时，停下脚步的南初似是察觉到宁青茗的灼灼视线，扭头望向殿廊这边。

　　而宁青茗不躲不避，直接对上他惊艳又错愕的目光，火焰一样的裙摆随着微风轻扬，迈步朝他的方向踏去——如同千百年前的那样。

　　南初，虽然你定然不再记得我，但我还是想用只有我们俩懂得的方式对你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