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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蝴蝶精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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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年轻的,直挺着背的,没有佩戴面具的青年是梦境的主角。
虽百般不信这个人就是巫蛊师,可这便就是梦境的开头。
一个祥和的村庄,一个普通的青年,能发生什么事?
哦,也不完全如此,这个青年还是和其他人有一些不同的。
——他有一张奇丑的相貌。
凉往前走,于梦里,她只需前行,就能去她想去的地方,所以她每走几步,眼前的画面就会变化。
走了几步。
青年和一女子拉着手,很亲密的模样。凉走近了看,见到那女子的脸也是一样惨不忍睹的丑。
他们大概算是丑丑相惜?
走了几步。
青年正在埋头研制药材,一旁的女子为他拭去额边的汗。
青年说:“如果我成功了,你就能变美了。”
女子握住他的手说:“是我们。”
走了几步。
青年只身闯入了树林深处,采到了极为珍稀的药材,身上已伤痕累累。
青年喃喃自语:“终于……终于能做出来了。”
走了几步。
青年递给女子一瓶药水,丑陋的面孔上展出一个笑。
青年说:“药材不够,我只做出了这一瓶,给你吧。”
女子推脱着。“这怎么可以……”
青年说:“有什么不可以,我爱你,自是要把最好的给你。”青年捋起一束女子的青丝,“从此,你再也不会被村人嘲笑了。”
凉在这个画面逗留了一会,她见到那女子喝完了药水,面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眼睛变大,鼻尖变小,刹那,唇如樱桃,眉如远山,成了个美人。
凉继续向前走。
这一回画面化为婚礼仪式。
凉欣慰地笑了,虽不喜欢巫蛊师,但见他能和喜欢的人终成眷属,也不由心生祝福。
但这笑在她走近了看时渐渐凝固。
——他并不是巫蛊师。
那么,巫蛊师在哪呢?
凉左右张望,没有在欢庆的人群里找到他,于是又集中精神,向前踏上数步,——她要去巫蛊师现在所在的地方。
画面转为一间阴暗的房间,似是一座谷仓。
那凉本以为会是今天的新郎的青年,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用力捶打谷仓的大门,厚重的木门纹丝未动,而他的手上却捶出了血。
他被人关在这了,是谁干的呢?似乎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凉走过去,蹲到他的旁边,手撑着下巴,轻轻叹息。“你啊,给了你爱人美丽的皮囊,她却当你是绊脚石。”
这话,他自是听不见的。
凉起身,打算去下一个画面,却听哐当一声。
门,竟然被撞开了!
凉惊愕,紧跟在冲出门的巫蛊师身后。
凉以为巫蛊师会去破坏婚礼,却见他的方向根本与婚礼的方向相反。
他是……要去树林。
凉跟不上他的速度,干脆前往下一个画面。
画面转为了树林。
青年在林子里发疯了似得乱窜,流着眼泪地四处掘着土,寻找他要的药材。
但,夜晚,这林子不太安稳。
很快,凉听到了窸窸窣窣朝青年靠近的声响,可青年似无暇顾及这些的,头也不抬地继续掘土。
不久,声响的源头已将青年包围。
黑漆漆的夜里,那些发出声响的生物并不显眼,凉弯下腰,才把它们看清,接着是一阵反胃。
……是虫子!很多很多的虫子!
凉想逃离这个画面,却又觉得这一幕也许对于巫蛊师的梦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而且凉似有似无地觉察到,这一幕的画面很古怪,似乎有些歪曲,林子是歪的,青年也是歪的。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虫子围住青年,一拥而上,它们蚕食了一部分他的腿,他的手臂,他的背,他的脸,却又没有把他吃光,它们围着他打转,一圈圈地转,仿佛在跳舞,仿佛在……拥他为王。
青年没有找到他要找的药材,反而变得更加丑陋。
青年的眼眸成了红色,他仰天长啸,发出像要把喉咙撕扯开的吼叫。
青年不再是人,他成了妖,成了巫蛊师。
这下,凉再也不会怀疑,这就是巫蛊师的梦。
凉叹了一声,摇了摇头,前往下一个画面。
这一次画面的歪曲已经影响了她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像是画面被人打碎,重新杂糅在一块似得。
凉努力从面前的画面里辨析出图案,倒不太难便看出了眼前是一座燃烧了的村庄。
村庄前站着一个人,伛偻着背,佩戴着可怖的面具,提着装满了蛊虫的袋子,他本就丑陋,在扭曲的画面里,瞧上去似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巫蛊师站在一片火光中,飞扬的火星将他的身影渲染成红色,火熏哑了他的喉咙,他低低地发出沙哑的笑,笑声一点点地被拉长,直到最后成了一声漫长而悲戚的啼哭。
是他烧了村庄吧,也烧了他曾经的爱人。
巫蛊师这时缓缓转过身来,与凉面对面看着对方。
他面具后的目光似变得柔和,干枯的嘴角似向上翘起,他向凉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是看到了自己吗?凉迟疑着要不要去握他的手,却见一只斑斓的蝴蝶从自己背后扑闪着翅膀,飞到了巫蛊师的指尖。
蝴蝶?是蝴蝶精过去的样子吗?
凉困惑。
巫蛊师托起手,痴迷地盯着指尖的那只蝴蝶,对它说:“小家伙,你就给我……永远地留在我的身边吧。”
……!
这句话好熟悉!
是她刚进巫蛊师梦境的时候听到的话,难道之后的发展也会和她最初见到的一样吗?
刚想到这,面前的画面突然变化,可凉根本没有想要前进画面。
画面不受控制地,快速地,斗转星移地变化着。
不断地前进,不断地向凉的眼睛传输画面。
画面变得越来越扭曲。
巫蛊师杀了更多的人,巫蛊师养了更多的虫子,蝴蝶精被巫蛊师一直囚禁在身边。
最后,画面停在了她一开始看到的那一幕。
巫蛊师朝蝴蝶精走来。“嘻嘻,老朽终于可以把你永远留在身边了。”
凉快崩溃了。
难道,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办法改变吗?
……不该这样的!不该这样的啊!
这不断扭曲的画面,到最后已经凝成漆黑的一团的画面……巫蛊师啊巫蛊师,你的梦究竟为何会是这个样子?为何充斥了悲伤,充斥了背叛……你的一生就没有一点值得想起的美好的部分吗?
“老朽觉得,人只有一张面目,但不长在脸上,而是长在心上。”
梦外世界巫蛊师的这句话再次在凉的心中响起,她尝试着暂时忘却巫蛊师可怕的相貌,去回忆,去揣测他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和神情。
——那好像是一种无奈,又好像是一种仁慈。
他是满怀着真心说出那句话的。
也许,巫蛊师不该如梦中描绘的这么不堪。
凉于是对天大喊:“假的!这个梦是假的!是有人故意编造的!这就是食梦貘说的来自梦的世界外的力量所为,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到的画面不断歪曲,因为这不是原本的梦!”
最后一个字节落下的同时,凉胸前的那块写着她名字的银色圆片飞出了衣领,飘在半空,发出耀眼的白光。
接着,她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极为好听的。
“好孩子,你找到了梦境的缺口,接下来就让我撕裂虚假的部分,让你看看巫蛊师真实的梦境吧——或者说,巫蛊师真实的过去。”
七、
凉四周的画面开始迅速倒退,冬变成秋,秋变成夏,转眼间,粉雪覆盖的地面开出了郁郁葱葱的花朵。
最后,画面退到了巫蛊师被关在谷仓内的画面。
青年哭喊着捶着大门,但他这回没能把门撞开。
谷仓的高处有一扇铁窗,从外照进来的月光在地上碎了一地。
青年渐渐没了力气,虚弱地靠在门边,任凭两道眼泪在他脸上流淌。
凉很悲伤,难道真实的梦,就只是是撞没撞开门的区别吗?
“你好,你是在哭吗?”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响,同时吸引了青年和凉一同看了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请你往地上看吧,我比较小。”
青年仔细看了地面,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家伙。
是一个毛毛虫。
青年惊讶。“毛毛虫也会说话?”
毛毛虫害羞地笑了。“我可不是一般的毛毛虫,我是妖怪,等我破茧而出成为蝴蝶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变成人形呢。”
青年盯着它看了一会,没有说话。
毛毛虫说:“我听到你在哭,你为什么要哭呀?”
青年自嘲地笑笑,指着自己的脸。“我,太丑了。”
毛毛虫说:“这有什么关系?你看我现在也很丑,可我知道我会变成美丽的蝴蝶呢!”
青年还是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毛毛虫努力地屈起身子,一拱一拱地爬到青年的腿上。“好啦好啦,不要哭了,你看今晚月色那么漂亮,出去走走吧?”
青年说:“我出不去,我被关在这了。”
毛毛虫说:“是谁呀,这么坏心肠?”
青年说:“是我过去的爱人,她喜欢上别人了。”
毛毛虫沉默了,青年也没有再说话。
凉准备离开这个画面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微小、温柔、却又让人不忍抗拒的力量给拉住了。
凉止住了脚步,回过头看向了毛毛虫。
毛毛虫,它,正在唱歌。
那算不上多么动听的曲子,杂乱无章的,却又莫名的好听,像是夏夜里的游鱼、蝉鸣、蛙声、惊鹊,是最朴实的,没有一点修饰的音乐。
毛毛虫的歌声停止的时候,青年本就在流淌着的眼泪这下更像决堤的坝般哭了起来。
毛毛虫着急了。“是不是我唱的太难听了?对不起对不起。”
青年拼命地摇头,哽咽着说:“不是的,不是的,是太好听了。”
毛毛虫笑了。“那就太好了!我很喜欢唱歌,我想要成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人,把我的歌声带给每一个人……等我变成了蝴蝶呀,我就会有斑斓的色彩,等我变成了人形呀,我就可以一边唱歌一边跳舞。世界真美好呀。”
青年又是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
凉前往下一个画面。
这一次的画面似曾相识,又是在树林,青年又是在找药材,又是被虫子围攻蚕食。
他的眼瞳再一次变成红色。
但凉安静地等待着,她相信说不定会有变化,就像上一个世界的毛毛虫的出现般。
“啧啧,好重的妖气。”
果然,随着一道空灵清澈的女声划破寂夜,一个蓝衣女人款款走到巫蛊师面前。
巫蛊师疲惫不堪地坐在地上,闻声,费力地抬起一只眼睛。“你是……阴阳师?”
女人发出一阵笑声。“是呀,而且是喜欢杀妖怪的那种哦。”
凉皱紧了眉头,这女人怎么瞧着那么像反派?她走近了,想去看看那女人的长相,可她转了个角度,画面也会跟着转,她始终没办法看到女人的脸。
不过,女人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她的圆片发光后她听到的声音。
巫蛊师这时与那女人说:“你杀了我吧,我本就不想活了。”
女人又是笑。“不想活,那还大晚上来找药材干什么?你不是想要制作改变容貌的药么?怎么,爱人和人家跑了,心想自己变得好看了,爱人就又会回来?哎哎,可惜真不巧,药没找到,自己反而成了妖怪,还毁容了呢。”
巫蛊师气愤地瞪着女人,想杀她,却又不敢与她为敌。
女人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带着笑的,那笑声恣意如风,辨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要杀你我早就杀了。这个,送你。”女人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扔给巫蛊师。
巫蛊师困惑。“这是什么?”
女人说:“你正在寻的,最珍稀,最难寻,也是你要做的药水还差的那一味药材。”言罢,女人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又折返与他说,“认识我的妖怪都道我这人太啰嗦,那我也与你再啰嗦几句。”
“这人啊,只有一张面目,不长在脸上,长在心上。你那爱人得了你的药水,自己变美了,被你脸上的面目吓跑了。那你呢?难道没有把她心上的面目瞧得清清楚楚?难道没有被她心上的面目吓跑吗?”
这话,原来是这个女人说给巫蛊师听的。
凉挑眉,觉得事态似乎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到了下一个画面的时候,更证实了凉的猜想。
因为村子并没有被烧掉。
巫蛊师在他的屋内认真地制药,而谷仓的那只毛毛虫正趴在桌边,给他唱歌呢。
这个毛毛虫,大概就是蝴蝶精了吧?
毛毛虫说:“这首歌我唱了好多遍了,我觉得应该给它取个名字。”
巫蛊师说:“那就取个名吧。”
毛毛虫说:“你叫什么,就叫它什么吧,因为你是第一个听我唱这首歌的。”
巫蛊师沉吟。“我以前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现在大家都叫我妖怪,叫我巫蛊师。”
毛毛虫说:“巫蛊师这名字挺好的。”
巫蛊师摇摇头。“不了,这么好的歌用这个名字太糟蹋了。”
毛毛虫晃了晃脑袋。“那就叫它谷仓吧?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巫蛊师犹疑了一会,点了下头。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
此情此景,是巫蛊师的梦中并不多得的祥和画面,只是……
凉望向了窗外。
不断有村民朝巫蛊师的屋子砸来石头。
这个村子已经容不下巫蛊师,容不下一个丑陋的妖怪了。
凉往前走,画面变化。
毛毛虫不见了,变成了桌上的一只茧,而巫蛊师正在给她的茧上滴药水。
……等等,那不是他做的改变相貌用的药水吗?怎么给毛毛虫用了?
奇怪的很。
凉又往前走,之后几次的画面都差不多,都是巫蛊师用那药水悉心照料着茧。而与此同时,屋外的那些村人的行为也越发的残暴,巫蛊师的窗户破了,门坏了修,修了坏了好多次。凉听到很多次巫蛊师对着茧叹息说,他该离开这个村子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画面里,巫蛊师带着茧,带着他的蛊虫和瓶瓶罐罐,在清晨离开了村子。
当然,不会有人给他送行。
只是走离了村子没多久,有一人从树后走出来。
这个人,巫蛊师认识,而凉是如何都看不到她的脸的。
女人空灵的声音别具特色。“那药材,两百年方得一株,又香味极浓,易招惹飞禽走兽,往往还没被采摘人发现就被糟蹋了。说它是千年难得的也并不夸张,所以那可能是你此生最后一次做出那药水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给那只虫子用?”
“因为,它想成为蝴蝶。”
“是了,原来你也知它不过是一只飞蛾,破茧后不会有蝴蝶那般漂亮的翅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虫子变形后,是不会记得过去的记忆的,它不会感激你。”
“这我也是知道的。”
“你啊,”女人难得收了笑,叹息,“接下去呢?你打算去哪?”
“去个容得下我的地方。”
“我是不是该帮你一把?可惜了我没那么好心。”
“不必,你替我护它成蝶就好,我不想它第一眼见到的是我的脸。”
“说得也是,第一眼见到你这种事,想想就毛骨悚然。”女人不留情面地评价道,“那好,这个忙,我帮了。”
巫蛊师将盛了茧的容器交给女人。
巫蛊师说:“它会化成很漂亮的蝶的。”
然后,巫蛊师就走了。
再之后,凉眼前的画面开始变淡,化成风,化成雨,化成雾,化成无形。
凉向前伸出手,指尖传来流水滑过的冰凉感,只是眨眼的功夫,眼前的无形哗啦啦碎成一片片,每一片落下都显出它背后的颜色,无形碎了,化成有形。
凉见到了淡蓝色的光芒,再一看,原来她的手正放在巫蛊师的水滴里,而她,也已经从巫蛊师的梦里出来了,回到了梦的世界。
凉收回了她的手,低垂的视线撇到一双鞋子出现在她的脚边。
“谢谢你救我出来,凉。”
少女弯着眼睛朝凉笑,凉以前见过她一两面,很快便认出她。
凉摸了摸鼻子。“蝴蝶精,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有救你出来。”
“巫蛊师的执念解开了,我自然就出来了,”蝴蝶精弯下腰,温柔地指着巫蛊师的水滴对凉说,“你看,他的梦变成淡蓝色的了。”
凉咬着手指,有一个问题,她很想问,又不好意思问。
最后,还是问出口了。
“你还记得……巫蛊师的梦吗?”
蝴蝶精看向凉。“我引人出梦,却并不能知道梦里有些什么。我的朋友食梦貘应该全知道,因为他是负责吃梦里那些坏东西的,他咀嚼的时候,会看到一切。”见凉的面色不对,蝴蝶精问,“怎么了,巫蛊师的梦有哪里不对吗?”
凉摇了摇头。
蝴蝶精说:“那我这就带你出去吧,回到现实的世界。”
“该怎么回去?”
“很简单。”蝴蝶精晃了晃手心的铃鼓,“听我唱一首歌就好啦。”
蝴蝶精拍打着铃鼓,开始唱歌。
凉才听了一会,便忍不住说:“这歌好熟悉……”
蝴蝶精停下来,疑惑地望她。“你曾听过这首歌吗?我其实一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唱这首歌呢,它就像是深深印刻在心里的,从我记事起,便开始唱了。”
凉问她:“取名了吗?”
蝴蝶精摇头。
凉说:“那就叫它‘谷仓’吧。”
蝴蝶精噗嗤一声笑了。“怪名字!”转而又说,“虽然怪,可是好合我心意,就好像这首歌本来就该叫这个名字似得……”
说完,蝴蝶精再一次开始唱歌,唱这首终于有了名字的歌。
谷仓,谷仓。
离开梦的世界的刹那,凉瞥见了一目连的水滴。
看不太清,也记不太清那水滴长什么样了。
只知道,颜色极深。
八、
一目连曾以为减少和她的接触,每每闭上眼睛,就会见到她的魔怔就会好转。可是他错了,现在,不说夜晚,就连白天的时候,一目连也总是会想起她。
他无心再做想念少女以外的事了。
他无心进食,无心赏月,无心入睡,他看着柜子里的糕点,心中在想,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人吃了?如果她一直被困在那个世界里,出不来的话。
一目连笑了。
那是一种很尖锐,很不像他的笑,他高昂着头,用力地大笑着,哪怕是遇到最让他高兴的事时他也不曾这么笑过呢。
他在笑什么?是啊,他在笑什么呢。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离他而去了啊。
癫狂的笑容最终在尾音成了渐轻的、归于无声的哭泣。
眼泪,是对风神来说极为陌生的东西了。
上一次哭,是百年前的事。
身体被撕裂,神格被毁灭,有人在耳畔耳语,你没有信徒了,你没资格做神了,堕为妖去吧。
于黑暗中向前伸出手,他妄图有人能拉住自己,哪怕只有一人也好,可最后……可最后啊……
心,于是就尘封了。
可后来,沉睡了百年的心啊,好不容易有了苏醒的征兆,那个人却突然走了,要离开他了。
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明天,后天,五年,十年,还是一个又一个百年?
无望的等待。
“骗子。”轻又悲伤的呢喃从一目连唇的罅隙里滑出,“凉……是骗子。”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落进敞开的衣领里,冰得他身体发抖。
风龙感知到主人的悲伤,围住他,试图为他取暖,他也的确累了,好多天没有睡的疲惫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袭来,他于是就靠在风龙的身上,睡着了。
一目连醒来的时候,见到一双狡黠的眼睛,先是惊愕,再是被眼睛的主人扣住了后脑勺,被窃去一个吻。
唇上的温度如此真实,一目连难以自控地又流下泪来。
凉吻去他脸上的泪水,舔了舔嘴唇,笑着说:“就这么想我呀,连大人。”
风神用力地抱住她,等到她的气息和他的牢牢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才罢休,才相信这不是梦。
风神松开她,风神的脸上绯红一片,不知是该怪夕阳太盛,还是该怪朝思暮想的少女就在眼前。
风神不知道。
他只是抚着心口,觉得那正有山崩地裂,万树倾倒之势。
停不下,停不下来。
就只能安静地等待。
等待那百年来封闭的内心挣脱掉枷锁,等待那坚硬的外壳因为少女的触碰顷刻间碎成一地。
风神他,又一次抱住少女,这一次,他的身体在颤抖,他的目光不再沉静。风神害怕了,风神畏惧了,可风神不再孤独了。
风神说:“你答应过的,你都要做到。”
少女曾说,既然哥哥不愿意做神的话,那就由我来代替哥哥成为神吧,等到哥哥反悔的时候,我就把这个位置让给哥哥。
少女曾说,你若成神,我当是你第一个信徒,你若不成神,我亦永不离弃。
过去,他只当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随口说出的话。
但现在,不行了。
他决心信了。
于是,风神又说:“你要对我……负起责任。”
接着是落在凉唇上的清凉的吻,那吻先是温柔的,蜻蜓点水的,后来变得深入,变得霸道。
翻江倒海,抵死交缠,津液搅合出情欲的声响。
风神不再留恋为神的日子了。
风神心甘情愿堕为妖。
只要,她在他身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