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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

  •   “没什么问题,只是体能消耗有点剧烈,甚至不用使用血清,他没事,只要过个一两个小时就能醒来了。”

      舞鹤昶刚刚走出病房,就看见了外面一脸凝重的翎,不禁有点好笑。

      “你在担心他?”

      翎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说实话,比起说是被那小鬼吓到,我不如说被你吓到了。”舞鹤昶回忆着翎刚刚抵达这里时面无表情却又泪流满面的模样,打趣道,“他身上什么伤都没有,又不是要死要活,也能把你吓成那样?”

      翎回给了舞鹤昶一句不似回答的回答:“我不知道。”

      舞鹤昶敛起了笑,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担心自己的搭档不是坏事,不过我想确认一下,你是以什么身份担心他?”

      “身份?”翎对这个提问感到了不解。

      舞鹤昶没有不奈,淡淡解释道:“是,身份。我是指,你是以一个管制官担心自己的武器受损的心境,还是以一个人担心另一个人的心境,坐在这里?”

      翎再度闭上了嘴。

      “看来你自己也不能确定。”

      舞鹤昶没有刨根问底去为难眼前这个连自己都没琢磨明白的女孩,她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摘下了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不过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是以后者去关怀那个小鬼,还是趁早改了吧。”舞鹤昶说,“他不是值得你挂念在心上的对象,也不要将自己的情感寄托给第二代强袭者……不要把他们当做‘人’去看。”

      舞鹤昶的告诫和自己长官留给自己的嘱咐如出一辙,在此时的翎听来却异常刺耳。

      她几乎是带着点刻薄的语气质问道:“你也是那些认为强袭者是不该拥有人权,只应该接受支配的存在么?”

      舞鹤昶没有一丝没冒犯的羞恼,反而回问道:“你难道觉得‘人权’在这个世界是什么好东西么?”

      “……”翎无法回答。

      所谓的人权跟社会制度无法分离,在她眼中的人权,未必是在他人眼中的人权。

      “你已经看过了强袭者的生存状态了吧,他们虽然不被认为是人,但是已经被认为是人类的宝贵财产,谁也不能随意伤害他们,甚至他们的个体价值要远超一个所谓拥有人权的士兵。”

      “这不一样,这根本是两码子事。”翎反驳道。

      “那我来问你,你觉得人权是什么宝贵的东西么?是什么他们渴求的东西么?”

      “我——”

      舞鹤昶冷冷道:“并不是,所谓的人权在这个世界只是一个枷锁,只有在一个集体中,才会诞生人权这个概念,正是因为集体内部不平等,才会有人提出与之相对的定义。而人权这个词的定义取决于集体价值观,在这个全民征兵,十六岁的孩子都要被在兵营里打滚,在战场上送命,民众都要被强制收容劳作的世界里,你所理解的人权真的存在吗?当人,是一件多么幸福光荣的事情么?当人就不用受到支配了吗?”

      翎恍惚之中想起了那两个连意面都不曾吃过的男孩。

      舞鹤昶不等她再度开口,就已经先行发言:“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已,我说过了,他们中脑边缘多巴胺系统是不会分泌任何荷尔蒙的,他们不存在所谓的奖赏机制,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们感到快乐,食物也不行,他们只是在模仿自己周围的人,那是指令,让他们显得不要过于突兀的指令。”

      摘下了眼镜的舞鹤昶说的每句话都变得异常尖锐: “你只是在他们身上寻求自我满足感而已。人总是在这方面异常傲慢,总认为异类在觊觎自己的拥有的权利,总认为自己站在多么了不起的高度上,总觉得自己在俯瞰别的事物,将自己的价值观和情感投射到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自我感动,自我恐惧,自我悲伤,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们想要感受到你所感受的东西?”

      翎哑口无言。

      舞鹤昶嘲讽道:“以前的人致力于让机器拥有人类的思维,现在的人却致力让人成为机器,人总是在自相矛盾。”

      翎哑声了很久,才有点赌气般闷闷不乐道:“我不认为这是对的。”

      这句话反而让舞鹤昶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对的。”

      “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下策,”舞鹤昶话音一转,换了个话题,“你觉得什么是智能?”

      翎不假思索道:“能在不确定环境中做出恰当反应。”

      “是的,你的回答没有错。”舞鹤昶说,她从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个东西,放在了翎的面前,“好了,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这是什么?“

      翎瞥了一眼那色泽红润的苹果,莫名其妙道:“苹果。”

      “是的,它是一个苹果。”舞鹤昶拿起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这是你靠自己的常识,连一分钟计算都不需要就能立刻得出的结论,但是一台机器,换个说法吧,一个‘人工智能’,是没办法在一瞬间判断出它究竟是苹果,还是番茄的。”

      “你是不是有时候会疑惑并且质疑为什么我们要将人改造成现在这种姿态?为什么要让人拥有机械的逻辑思维?只是因为要将其的大脑取代‘处理器’这个原因么?”

      “因为机器在某种方面是相当愚笨的,对于一台机器而言,区别这两者需要通过一系列漫长冗杂的手段,首先是图像对比,尺寸对比,颜色对比,可这两者之间的形状色泽都非常接近,只通过这一步,极有可能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那么该怎么办呢?为了提高准确度,机器需要分析它们的成分,得到它们的构成具体数据,然后将其和数据库中的已被输入的资料对比,只有彻底分解了它的DNA,和已知数据对比无误,一个机器才能确定这个东西,是一个苹果。”【1】

      舞鹤昶徐徐道:“强袭者是解决这个困境的手段之一,我们需要一种拥有机器的高速并行处理能力,同时又具备生物判断能力的武器,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凌驾于幽灵之上,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所以不得不那么做。”

      翎也笑了:“你在转移话题,而且在偷换概念。”

      “哦?”

      “你开始在责备我将八号视作人类,然后跟我阐述人权的定义,试图诱导我认为人权是不必要的东西,然后将话题转向了所谓的智能和非人,最后却跟我说这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里面的逻辑是自相矛盾的,如果真的不重要,就不必说‘不得已’。”翎歪了歪头,“矛盾的不是我,是你。”

      “我不喜欢观察力太敏锐的孩子,我只是想随便侃侃,你却要将一切地切开剖析,很讨厌的。”舞鹤昶也笑了,“我还以为你会是更加迟钝的人。”

      翎摇了摇头:“而且你所说的所有情况都不能套用在八号身上,他不一样,他拥有知性,他也拥有喜怒哀乐,这已经违背了你所说的先决条件。”

      “那好吧。”舞鹤昶干脆利落地放弃了纠缠。

      但是她最后的最后还是说了一句话。

      “其实所谓的第二代强袭者没有人权这种事情,并不是为了支配他们而存在。”

      “什么意思?”

      “不告诉你。”舞鹤昶眨了眨眼,像是被戳破了谎言的孩子在进行最后的报复,“你以后就懂啦。”

      ***
      八号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病床上。

      他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就是当初榉和枫将他押向的那个医务室的“内间”,在这里,他曾经被那两个“双胞胎”摁在床上,完成了一系列检查。

      只不过现在这个无垢的房间内不存在那两个令人看了就心生不悦的男孩了,取而代之的是——

      手臂处传来了湿热的感觉,八号微微一转头,就看见了伏身趴在床畔的翎,对方睡得很浅,在他醒来的同时,她就揉着眼睛支起了身,正好和刚醒来的他对视。

      两个人一时沉默无言,最后是翎主动起身,将他的病床上半部分摇了起来的之后,给他接了杯水。

      八号难得没耍脾气,也没摆臭脸,他本想接过水,但是手臂意外的非常沉重,咬着牙勉强着自己接过了那杯子。

      却不想还没拿稳,手就开始打颤。在玻璃杯即将滑落手心的时候,翎稳稳地握住了杯子的另一侧,就这样顺带着将他的手掌包起,将杯子向他的嘴唇倾倒。

      大概是喉咙实在太过干涩,急需温水的滋润,他没有顾着自己仅存不多的尊严反抗翎的动作,而是顺从地任由她将水喂到了自己口中。

      “要再躺一会儿么?”翎打破了沉寂,她已经将手放在了摇杆上,似乎只要他一点头,她就会让他继续再休息一阵子。

      难为她没有上来就是一顿质问,在这种情况下优先他的感受。

      八号摇了摇头。

      “你晕过去了大概两个小时,肌肉的乳酸值堆积太高了,不过你是……”她难得没有老调重弹,而是踌躇了一下,解释道,“再过一阵子,就会缓和过来。”

      难得她第二句话也没有开口刨根问底。

      八号心想,竟觉得有点讽刺。

      翎这回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你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么?”她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于是他点了点头。

      翎呼了口气,为自己不需要再将事态重复一遍而感到了庆幸,她有很多想问的事情,譬如为什么八号会突然一个急速转变,差点就地击杀拥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布莱恩·坎特雷尔,往常的她一定会毫不避讳,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可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没法开口。

      躺在床上的那个金发少年,如今看起来纤细又脆弱。翎其实从一开始就觉得八号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由神精心雕琢的人偶,无论是那雌雄莫辩的五官,还是那偶尔泛着点粉色的白皙肌肤,这个少年按照普世审美观而言,拥有独角兽般的美丽,高贵而纯洁。

      可这份近乎虚幻的美往往会被其本人过于鲜活的情绪和个性所掩埋,凑到一块就变成了一个只让人感到麻烦的小鬼头,如今他的脸上没有了情绪,那股无垢圣洁感又回来了。

      仿佛躺在床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受了伤的独角兽,还是一匹年弱的幼兽。

      它垂着头,平时对着别人的角仿佛断了,身上的光芒黯淡到几不可见。

      即便是她,也不忍心再往这匹幼兽身上撒把盐了。

      “你不喜欢看见我的话。”她斟酌了一下,再度站起了身,“我可以出去,你还能再睡五个小时。”

      她本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进行通报,八号闹出的骚动太大了,不过她想自己还是能在这个方面开点小小的权限,给八号一点缓和的时间。

      八号摇了摇头,终于张开了口,声音嘶哑:“不要出去。”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翎。

      这句话比起一个请求更像是一个命令,翎并不排斥,她又坐回了椅子上,无声地陪伴着他。

      这次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十分钟,久到时空都凝固住了,一直垂眸不言的八号总算侧目偷看向了一直笔直地端坐在一侧的翎,她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就连呼吸声都趋近于无,他不看看她,都不能确认她还滞留在这个房间内。

      八号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也在凝视着他,相比他的遮遮掩掩,她的目光坦荡而纯粹。

      他如今的视力很好,不如说,好过头了,好到超出了一个常人该有的程度。他们之间有一米的距离,他却能看见那双趋近漆黑的深棕色虹膜上,倒映着他如今的容颜。

      狼狈可怜,像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弃犬……他也的确是一个丧失了一切的人。

      他已经强迫自己对所见所闻的一切保持高接受的态度了,这个世界的对于他而言都太过颠覆:人的观念,生存的方式,世界的格局……一切跟过去天差地别。

      人没有伦理道德观念,社会毫无过去的秩序可言。

      尤其是眼前这个女人,她的思维模式和自己截然不同,他留在她的身边,靠接近她试探她,自己一点一点地补全对这个世界的完整认知,而她对他的冷漠就跟这个扭曲世界一样,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体会到了彻骨的冰凉。

      可这会儿她又愿意朝自己展露温情的一面了,就像是这个世界终于大发慈悲,愿意施舍给他一点怜悯。

      更可悲的是,他如今竟然因为这点怜悯而感到了一丝心安,就像是久旱之人产生了幻觉,即便知道那实际上是无法解渴的沙子,仍会虔诚地掬起眼中的那汪“清水”,灌入喉中。

      为了报答这份幻觉,他决定主动坦白,于是他闭上了双眼,总算开口了:“不是我操纵的。”

      “嗯?”

      “开始我的意识还很清醒……在中途,我感觉身体像是被另一个人支配了……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结束了。”八号没有将自己在虚幻之中看见的那副场景坦白出来,他觉得自己要是说出那个梦境,一定会被当做是一个疯子。

      那究竟是谁的记忆?他不明白。

      那显然是一个成年男人的记忆,无论是梦中的声音,还是口吻……那究竟是谁,那个看不清楚容颜的女孩又是谁?为什么他的脑子里会闪现过他的记忆?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份微妙感,他在以那个男人的视角经历对方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甚至能明白对方当时的心境和情感。

      但他不认为自己是那个男人,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一刻如此愤怒。

      可他自己,又是谁呢?他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

      “可以跟我详细说说么?”翎轻声打断了他变成一团乱麻的思绪。

      八号捂住了自己的额头:“详细不起来,我只能记住那么多东西了。”

      “好吧。”翎眨了眨眼,没有追问。

      气氛又凝结起来。

      这次按捺不住的仍然是八号,他扭捏了一下,这回轮到他来质问对方了。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哭?”

      他还记得自己晕死前,翎泪流满面的样子,他当然没有自作多情自我感觉良好到对方是因为他而落泪,他有点好奇对方为什么要那样哭泣,真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好奇。

      “我不知道。”翎非常诚实地回答他,不带任何虚假和掩饰道,“我当时被你吓到了,如果你真的对坎特雷尔少校做了什么,你一定会被议会进行销毁处理,我很害怕那种后果。”

      她的回答让八号有点惊讶,虽然仍然是以利己主义为前提,但是她的确是在担心自己的安危。

      “而且我当时以为自己也会被你杀了,”翎垂眸,指尖卷了卷自己的发尾,她的头发只是堪堪到肩,没卷多少,就弹回了原本的模样,“每个人在极端惊吓的情况下都会有各自不同的应激反应,我的应激反应也许是哭泣,我不确定,毕竟这种事情个体差异很大。”

      她撒谎了。

      她人生以来第一次出于自己的私情目的对他人撒谎了,她当时其实没有害怕,她一点都没有害怕那个黑色的巨人,她相信那个拳头会停下来,直至拳风差点将她掀翻,她都没有退步的意思。

      但是现在这个说辞更容易被人接受,所以她就那么说了,她内心里有个隐秘的声音告诉她,要将这份心境和自信保存在绝对不能被人窥视的一角。

      它也的确被八号所接受了,少年睁大了眼,凝视了她许久后,竟噗嗤一声放肆笑了起来,他笑得浑身都在抖动,还不忘断断续续地嘲讽道:“噗哈哈被吓哭了哈哈哈哈哈哈……你是小孩子吗?还会被吓哭噗哈哈哈哈哈哈——”

      他很快就因为腹肌传来的酸痛而铁青着脸倒回了床上,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龇牙咧嘴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翎看着他笑成一团的样子,也没恼怒。

      无论是对方的笑声,还是对方的笑颜,都在她平静的心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那抹鲜活的颜色又回到了独角兽的身上,它恢复了活力,又高傲地扬起了自己的头颅,那份少年人的心高气傲又再度降临在了八号身上,这个发现让她竟然感到了一丝丝快乐和满足。

      于是她半是无奈,半是责怪的感叹道:“是啊……你真是……把我吓哭了。”

      ***
      舞鹤昶是在临近傍晚时分敲开了房门的。

      这个医务室本来就是她的领地,在看见八号已经生龙活虎后,就直接把他们两个人踹出了房间,美名其曰不要占用公用资源。

      “布莱恩把这次事件以一己之力按了下去,当时在场的所有士兵都被下令封口了。”舞鹤昶这样说道,“不过你该看紧一下这个小鬼,对自己人攻击可是被严令禁止的,强袭者一旦被判断为有害集体就会被销毁处分。”

      “我会的。”翎郑重道,她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对他当时的情况有没有任何头绪?”

      “有啊。”舞鹤昶大方回答道,“我说了,他的芯片和大脑融合得并不是很彻底,一些连锁反应可能会造成的絮乱,将不能伤害的自己人判断为敌人也是不无可能的事情。说到底他这种实验和手术没有彻底成功的第二代克隆体本来都会被直接销毁的,新欧盟也真是敢把这种次品送过来。”

      她一口一个“次品”。“销毁”激怒了八号,后者看在对方好歹救了他一命的份上,没有直接发作。

      “还有一点,只是我的推测而已。”舞鹤昶喝了口咖啡,“虽然他是克隆体,但是他目前的状态其实更趋近于第一代强袭者,也就是像布莱恩那种人……可你身旁的这个小鬼,并没有第一代强袭者的经验,也没有第一代强袭者的觉悟,还处于激素快速分泌动荡不安的青少年时期,如果内心下意识排斥这个世界,排斥自己的现状,潜意识抵触操纵强袭者,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那样的暴走情况的,类似于狗急跳墙?”

      翎“啊”了一声。

      “带他出去看看如何?”舞鹤昶说,“找布莱恩要个通行许可吧,你到了美共和之后也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国家,不是吗?”

      “去对这个世界建立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吧。”戴着眼镜的女人最后这样说道。

  •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个对比出自于戴维·汉布林:《武器级:现代战争是如何催生我们的高科技世界的?》第205页。
    这章爆字数了,夸我!感谢在2020-02-25 23:09:37~2020-02-26 22:57: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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