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镖》古太魁

10、两月期限（2）

　　伊果却没答话，心道：“紫茉瘦小枯干，这二十鞭子下去焉有活路？碰翻了一杯茶，便要赔上一条命，世上宁有如此无理之事？”
　　成名什见伊果不理会自己，鼻子冷哼一声，再不说话。
　　伊果这才注意到成名什的话，忙道：“奉皇上口谕，责打宫女紫茉二十鞭子。”此时满脑子想着怎么救紫茉一命，抬头欲向成名什求情，却见他只说一声“知道了”便即走开。
　　两个掌刑太监立刻将紫茉拉去了司正台上。司正台是一块两尺高的人形石头，上面打磨平整光滑，四肢处各嵌有粗粗的铁铐，掌刑太监不顾紫茉的挣扎，将其利索地锁在石台上，呈趴伏状。
　　十六个行刑校尉依次站好，个个手举浸过麻油的长鞭，精神抖擞。掌刑太监则提来一桶新舀的井水，拿着瓢立于一旁。
　　成名什喝道：“皇上圣谕：责打宫女紫茉二十鞭子，行刑！”
　　首个行刑校尉立刻挥起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重重打在了紫茉的身上，紫茉大叫一声，晕了过去。太监立刻于伤口处浇水，紫茉嘤嘤醒转。一鞭一换人，行刑校尉总在紫茉醒后落鞭。
　　伊果只看了一下，顿时就要晕了过去，仿佛是自己挨鞭子一般，不顾成名什冷漠的表情，忙过去道：“成大人，紫茉是女子，不知是不是可以手下留情？”
　　成名什一双剑眉横额，眼神凛冽，冷冷地闪着寒光，道：“属下行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
　　伊果惊得心中一颤，不是因为成名什的话，却是因为成名什的眼神，本来她见成名什相貌堂堂，颇为喜欢。还曾想过：“若是能将成名什的脸和韦声的笑容结合为一体，那该有多好？” 但见到那种眼神，心中的反感不安立刻压住了以前莫名的喜悦。
　　她的父亲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冷漠阴鸷，在印象中从未变过。她就是恐惧这样的眼神，憎恨这样的眼神，才不得不离家出走，过上流浪漂泊的日子。面有心生，伊果深知有着这样眼神的人是求不得什么的，便打消了求情的念头，反而一张口，便带了几分刻意的疏远与敌意：“好，那你便打吧。”转身走开。
　　紫茉的二十鞭子，打了一个时辰方罢。
　　成名什心道：“这么久了也没有再回来，伊果那丫头便这样没下文了？”道：“将犯人拖走！”
　　伊果却果然出现，道：“慢！”命身后跟着的四名医女抬着春凳上前，解开绳索镣铐，将紫茉缓缓抬上去。道：“你们务必好好医治她，令她恢复如初。需要什么药就用，不管是什么人参鹿茸，灵芝虫草，一切用度全由本大人包了。另外传命郑和总管，紫茉受伤，非三个月不得恢复，让他瞧着办吧！”
　　成名什任由伊果调度完，才至她耳边道：“你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这么狂妄，哪日死了都不知。”
　　这几句威胁之语，于伊果来说直如几个耳光，她却不好发作，道：“我若知天多高地多厚，就不会与你争指挥使了。成大人，成名什，你武功不在我之下，输给我很不甘心吧？我……为什么识得你的绝招呢？”
　　郑和来道：“指挥使大人，皇上召你觐见。”
　　成名什正欲说话，却不想被郑和打断，望着伊果随郑和离去，心道：“这女人的来路，倒是很不一般啊。”
　　乾清宫内挂着一幅对联：风吹马尾千条线，日照龙鳞万点金。说来颇有来历。一日，太祖皇帝驾幸马苑，皇太孙朱允炆和皇上，当时的燕王随行，忽得一阵风起，马群扬尾嘶鸣。太祖皇帝即兴道：“风吹马尾千条线。”令二人对句。朱允炆想了许久，对道：“雨打羊毛一片毡。” 太祖皇帝视之默然。燕王则脱口而出：“日照龙鳞万点金。”
　　皇上盯着这副对联忆及往事，心中自得道：“允炆啊允炆，皇叔找你找了四年了，却不知你到底流落何方。”猛然转身对韦扬说：“那戏班子是你找的吧？”
　　韦扬不知皇上为何问及此事，忙道：“皇上，是微臣从沿江镇寻来的。”
　　皇上道：“那刺客刺驾之前唱了些什么东西，韦扬你可记得？”
　　韦扬道：“皇上恕罪。微臣愚鲁，并不曾留心戏文。”
　　郑和忙道：“皇上，奴才倒是记得几句，那刺客唱道：‘现今占了我的江山，暗侵了我的国土，把我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三宫皇后、六院嫔妃尽属了他矣。’余下的，奴才也记不清了。”
　　皇上道：“记得这几句还不够吗？韦扬，你是否与建文帝暗下勾结？”
　　韦扬惊道：“陛下，这从何说起？那建文帝早就死在大火之中，臣如何能与死人勾结？”
　　皇上道：“朕为安抚万民才不得不昭告建文帝已死。事实上，建文帝失踪了，并非死了。那刺客口中所唱，岂非是在讥讽朕篡夺了建文帝的江山？刺客显然与建文帝一党，而你韦扬第一寻来刺客，第二任刺客行刺后逃之夭夭，第三，朕命你擒拿刺客，一个月来却无半点进展，你岂非与刺客暗下勾结？或者与建文帝暗下勾结？郑和，去宣伊果来！”
　　先前苏威同情建文帝幼子朱文圭，便被皇上满门抄斩。如今兄长竟被皇上认为与建文帝一党，韦声焦急不已，脑子快速转动：“该如何救哥哥？该如何救哥哥？”眼见他腰间原本悬着的春波剑换成了绣春刀，心下一动，忙暗中推了兄长一把，指了指绣春刀。
　　韦扬心思不如弟弟活络，且心在急于表白的愤慨中，一时无法理解，待韦声用手在脖子处比划了一个自杀的动作，才意识过来，忙抽出自己腰间的秋水剑，横剑在颈，喊道：“皇上！臣自十五岁起就一直跟着皇上，多年来忠心耿耿，地方官员见臣捉不到刺客劝臣随意抓人充数，臣立刻挥舞尚方宝剑斩杀此人，只因臣绝不敢对皇上有一丝欺瞒！如今皇上竟说臣与建文帝有勾结，臣不敢有所辩白，只能以死明鉴！”就要自刎。
　　韦声忙拦道：“哥哥不可轻生！”对皇上叩首道：“皇上说得不错，那刺客极大可能与建文帝有所瓜葛，但哥哥与臣皆生在北平，身家荣辱尽系于皇上，怎可能对皇上有一丝不臣之心？且当时甘饴宫赐宴，哥哥若真的图谋不轨，只需要在锦衣卫冲去保护皇上前不动声色，便可教刺客达成目的，又何须拼了命地与刺客厮杀，竟至受伤呢？”
　　皇上心念稍动，道：“你们起来吧。一个大男人在朕面前寻死觅活的，成什么样子？”
　　韦扬含泪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请皇上再给微臣一个月的时间，臣定能抓到刺客！”
　　韦声道：“微臣也愿带人马同哥哥一起。”
　　韦扬道：“微臣先前寻访戏班子中众演员的家人无果，这回臣会先从宫中找，那刺客既然能混进皇宫混入戏班，必会有宫人察觉，臣就是大海捞针，也必要擒住那厮！”
　　殿外一阵哄笑声传来。
　　韦扬怒道：“何人敢在乾清宫外喧哗？”
　　却是伊果进来道：“微臣参见皇上！”
　　皇上道：“你不好好当值，何故发笑？”
　　伊果道：“臣是在学韦声大人，听到有趣处自然发笑。韦扬大人现今被皇上贬为百户，可照这样下去，迟早连个普通力士都当不成了。”
　　韦扬怒道：“你是什么意思？”
　　伊果道：“那刺客武功高强，暗器功夫十分了得，恐怕见过他真面目的宫人早就死了，韦扬大人却去问谁？”
　　韦扬道：“无知妇人，你懂得什么？”
　　伊果道：“不知韦扬大人可去滁州寻过？”
　　韦扬道：“滁州离此地几百里，我去那里作甚？”
　　伊果嗤笑道：“好好！那么韦大人便按照那样的大海捞针之法去寻，我不会再说什么。”
　　韦声却猛然惊醒，道：“那刺客的武功路数，跟滁州十里堂是一般无二的！”
　　皇上道：“十里堂是什么？”
　　韦声回道：“启禀皇上，十里堂乃滁州的一个武馆，其中有许多教师，在江湖上遍收子弟。所习武功自成一派，便是那刺客的武功招式。”
　　皇上道：“既然有这样的帮派，尔等锦衣卫为何不早报与朕知？还令他教出刺客来谋害朕！”
　　韦声道：“皇上，那武馆收徒毫无门槛，几乎是给银子便教，教会后不管徒弟去留。恐怕滁州有一半的人都习过十里堂的武功。十里堂每年还向朝廷缴纳不少的税银，实在不像是图谋反叛的帮派。”
　　皇上道：“原来如此。”
　　伊果道：“那十里堂虽不管徒弟去留，却会将所有的徒弟登记在册，我们依着那刺客的形貌兵器去筛，还怕擒不到刺客吗？”
　　韦扬的一张脸却胀成猪肝色。
　　皇上道：“那擒拿刺客之事便交由伊果负责！本来韦扬的指挥使职位，朕是为你保留的，如今看来，倒是不必了。”盯着墙上挂着的狂草对联，道：“念你父亲为国捐躯，你为官多年，还算勤恳，便饶你死罪。拉出去，赏一百鞭子，从此贬为副百户。”
　　韦扬直愣愣跪着，一句话也不说，韦声则拼命向皇上求情。伊果心中一震，一百鞭子，一百鞭子！虽然对韦扬没什么好印象，可是一想到刚才的紫茉，就起了恻隐之心。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个请求。”
　　皇上对这个指挥使还算满意。道：“你说！”
　　伊果道：“微臣当上指挥使不久，不谙官场之事。请皇上派韦大人和我一起去擒拿刺客。”
　　韦声忙道：“臣也愿随伊大人前去，为皇上效绵薄之力。只是微臣恳求皇上能对兄长网开一面！”
　　皇上道：“好！只要你能抓来刺客，朕就饶了韦扬，让他继续当他的百户。伊果，朕封你为钦差大臣，赐尚方宝剑，以调动地方官吏，以两个月为期限，两月之内抓不到刺客，尔等三人鞭刑二百，发配边疆。”语气中带着不可商量的坚决。
　　走出乾清宫，伊果心道：“两个月抓不到刺客便要打我，世上宁有如此无理之事？早知如此，还不如教那刺客用倒钩勾死了你，倒省了多少事呢！”
　　韦声出来笑道：“啧啧，某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当真有趣。”
　　伊果道：“你，什么意思？”
　　韦声笑着说：“没有没有……我随便说说……”
　　伊果道：“一不小心将我和你们放上了一条船，的确有趣的很！不过，我可不是紫茉。”
　　韦声道：“既然伊大人和在下坐上一条船，擒拿刺客之事，还要请伊大人多多协助！”
　　伊果顺手将尚方宝剑丢到了韦声身上，道：“没错，我只是协助而已。韦大人，擒拿刺客之事，便由你多多费心了。”
　　这时昭仁殿宫女钱茜来请，伊果思量多半是因为昨日得罪殢香公主之事，无心去纠缠，便道：“你没看见本大人即将奉旨去捉拿刺客？淑妃娘娘有什么事，只好请她先叫别人办！”不顾钱茜惊愕的目光离去。
　　天色阴沉，下起簌簌细雨。韦扬从乾清宫出来，不觉走到一条大路上，两边瑶花琪草，分外鲜明，在韦扬的眼中，却是无尽的愁苦。雨越下越大，打在房檐上，打在路面上，打在草叶上，打在了韦扬的脸上，竟然带来些许的安慰。韦扬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地，一动也不想动，站于雨中，如泥塑木雕一般。
　　这份荣耀，是父亲用生命换来的。临破建文帝最后防线的前一晚，父亲还生龙活虎，第二天再见时，父亲已经面目全非，手里还紧紧握着兵符。如今，这份兵符传到了自己的手中，一月前被一个小丫头抢了去。好在弟弟的手中还有一份，这个兵符，代表了家族的荣耀，家族的一切，更是自己的荣耀，自己的一切。可是，这份荣耀，自己还能守护多久？自己的弟弟还能守护多久？想到此，不禁冲着面前的宫殿，面前的花草，冲着自己能够看到的一切事物，喊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佳儿擎着几支花朵跑进长安殿中，一边放下雨伞，一边将花朵奉与殢香公主。公主坐在一张花式海棠填漆桌旁，桌上一个白玉清瓶，瓶中也插了不少花朵，道：“要是再插上几支黄色的花，就和谐了。”
　　佳儿忙笑了笑：“公主的手艺胜人万倍，自然知道什么是好的。”
　　公主随口赞道。“这是什么花？看着不错。”
　　佳儿道：“这是大金鸡菊，奴婢知道雨中的花最为娇艳，所以特意打着伞走了很远才采到。”
　　公主道：“这个叫金鸡菊？”
　　佳儿笑道：“回公主的话，是的。”
　　公主勃然大怒，抬手给了佳儿一个耳光，骂道：“你还敢提金鸡！还嫌那伊果欺我不够吗？”
　　佳儿双膝一软，匍匐于地，拼命磕头道：“奴婢该死。奴婢知错了。”
　　公主怒道：“哼！你不是说本公主打你一掌，你便能有一个主意吗？那你现在有没有主意？”
　　佳儿道：“奴婢在想……奴婢在想……”
　　公主道：“你也不用想了，想出来的也是没用的。本公主的奴婢怎么一个个都蠢如牛马？”
　　公主本是浮萍心性，身旁奴婢不计其数，这几日重用这一个，那几日宠爱另一个，从无定数。佳儿性格张扬跋扈，往往一言不合便开骂，早就使其余宫女不忿了，如今佳儿遭公主厌恶，其余人自然寻隙而上。那个叫宁儿的宫女忙将佳儿踹到一边，凑上来道：“公主息怒，奴婢听说今儿早上那个伊果被皇上发落了！”趴在公主耳边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公主转怒为喜，道：“鞭刑二百，发配边疆。父皇果然英明！不过却还要等两个月啊。万一她找到了刺客，那又如何是好？”
　　宁儿脸色阴沉下来，道：“那就要再请路大人来商量商量了。”
　　临出宫的前一晚，伊果命罗析将皇上赏的金银万两和彩万段都换成了银票，又左看看，右看看，除了身上的刚玉袍和那枚蝴蝶琥珀外，其余的东西是无所谓了。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只带了百穗一个宫女，她进来一眼便看到桌上一大堆的银票，命百穗罗析退出，眼里充满不舍之意，缓缓道：“伊果！你带这么多银票做什么？出宫擒拿刺客还需要你出钱吗？”
　　伊果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安的神色，不过面前的皇后对自己总是那么温柔，总是一脸的微笑，便失去了说谎话的勇气：“皇上要打我两百鞭子呢，我怎敢再回来？”这句话中，有八分是真的，说得夸张些，兴许皇后会支持自己离开。
　　“生不如死？你说的未免太严重了吧。锦衣卫都指挥使，多少男人做梦也当不上的大官，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本宫见你无家可归，四处流浪，过得朝不保夕，危机重重，这才尽力在皇上面前为你说辞，直到今天这种地位。”皇后生气了，这是她在自己面前第一次这么疾言厉色。
　　伊果心中一暖，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自己。心里有些疑问，也不觉脱口而出：“娘娘！你我萍水相逢，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皇后沉吟片刻，道：“你很像本宫逝去的女儿……安成公主。”
　　“原来如此。”伊果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更多的是，你我有缘！”皇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很复杂，好像面前的不是伊果，倒是一个许久未见，心中念念不忘的故人。
　　伊果没有注意到，说：“娘娘，天下的人那么多，你和你像一点，他和他像一点，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不必如此执着。这宫里规矩麻烦太多，我受不了，只想在宫外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还希望皇后娘娘成全。”拱手道。
　　皇后长叹一声，道：“人各有志！只是本宫想要偿还的，这辈子都未必偿还得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