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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补习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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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似乎再次归于平静。
方姐的小面馆虽不比以前的饭店宽敞,客源也明显少了大半,但我们每一个人都万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没有被砸场,不用提心吊胆提防□□的日子,让时间也似乎过得飞快。
因为饭店的事,方姐对我特别优待,不禁给我加了工资,还拿出面馆5分之1股份给我,每年年底盈利,我都能从中分得20%的红利。不仅如此,她还鼓励我利用工作以外的时间上补习班,继续考大学。
在她的激励下,我怀着对自己能否自学完那些高中课程的质疑,除去生活费,用剩下的积蓄报了一年的补习班。
从面馆乘坐公交车做8站,再调另一辆92路公交车坐3站就能到文华高考补习班。这所补习班是由S大学创办的,上课地点也在S大。生源很好,每个班级都爆满,我走进我的班级,发现整个能容纳60人的阶梯教室几乎座无虚席,放眼望去,前面几排都被一片亮闪闪的眼镜分子占领,我这种裸眼视力都达到5.0的健康人士,只好乖乖的坐到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讲高中数学的老师是位三十出头的青年男教师,语调抑扬顿挫,二次元坐标系信手拈来,儒雅倜傥,风度翩翩,班上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为他的风采倾倒,一堂课下来,竟没有一个人交头接耳或请假、旷课。语文老师是位老学者,知识功底深厚,只是有些方言口音,我听不太懂。最糟糕的是英文,我的底子并不太好,为了跟上课程,我不得不通过剥夺睡眠时间来恶补各类语法。奇迹的是,在无数个通宵达旦后,我依然能精神百倍的去上课,当然这也得益于我能在面馆没那么忙时睡上一个白日觉,否则早撑不下去了。
对于我来说,这个机会比什么都宝贵,这是我能获得的唯一一个与苏离距离稍稍缩短一些的机会,也是我能从家庭的阴影里被淡化的机会,因此我常用“贱命一条又何足挂齿”来鞭策自己,真的,贱命一条。
“喂。”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叫,但因为专心测验,并没有回头。
“喂喂,”声音又响了。
“什么?”我微微侧过头。
“借我一只铅笔好吗?我的断了。”我看到一只笔尖拗裂的铅笔。
涂答题卡需要用到2B铅笔,笔断了就意味着不能继续答题。
我从笔袋里翻出一只铅笔递到伸过来的手里。
后面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就没再响了。
可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再次问我借橡皮。
我忍住耐性,将橡皮抛给他,没过多久,第三次又来了,这次是借黑色水笔。
“喂。”声音第四次响起。
我向后怒目而视,这次他没再问我借东西,而是提醒道:“你的草稿纸掉在地上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如此。
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我不得不在老师的催促下将答题卡交到前面去。当我往回走时,看到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黝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正冲我吐舌头,然后坏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是张青?”他将铅笔、橡皮、水笔一样样还我。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对他刚才的厚脸皮仍很介怀。
“老师上课叫过你,我就记住了。”他说。
我收拾好书本和文具背起书包准备离开教室。
“喂,没礼貌,你还没问我的名字呢!”
他从后面赶了上来,扒住我的肩膀,见我不打算理他就自报家门:
“我叫乔野。乔峰的乔,野蛮的野。”
我甩开他,快步出了学校大门,直奔92路公车站。
没想到他也一路跟了过来,漫天嚷嚷:“你也坐92路?我也坐呀,我们同路!”
我更想快点逃开,上车后投了一块钱进投币箱,找到了一处靠窗的空位坐下来,一个中年大叔眼看就要坐在我旁边,却被乔野一屁股抢在先:“大叔,这里有人啦,我和我同学要坐一起。”
大叔只好讪讪地走开了。
他坐在位置上夸张地摸着胸口,朝我瞥了一眼:“喂,你哑巴吗?”
我深呼了一口气,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只好将头别向窗外,看路边的小贩卖糖炒栗子。
“好吧,既然你不说,我说,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
他稍微向前倾了身体,好让我更能听清楚他的话,
“你从不迟到请假,也从不上课睡觉,从不跟女生搭讪,从不溜号,你装成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可我知道你一定心里有鬼。”
我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将头别了过来:“我有什么鬼?”
“哈哈,”终于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他十分得意:“你总是翘起左手小指,不是杀人魔就是Gay。”
我更震惊了:“你,你胡说什么?”
“哈,被我说中了?看过《无耻混蛋》吗?”他摇头晃脑,一副大佬做派,“里边那个赏金猎人就是翘起小拇指,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有病。”我骂了一句,他微愠,回敬了我一个脏字。
这时公车已经到站,我强行从他与座椅的缝隙间挤了出来,飞快地跑下车门,“嘭——”车门在我身后关上了,回头看到玻璃后他焦急的脸,以胜利者的姿态朝他挑衅一笑,他一愣,飞快说了一句:
“张青,我们没完!”
当我惊魂未定的回到面馆时,徐尧黑着脸把我阻在面馆外:
“阿青,你骗我。”
我摸不着头脑:“我骗你?”
他朝店里看了看说:“你不是说你没女朋友吗?怎么来了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妞找你?还不赶紧交待!”
我更诧异了:“什么漂亮小妞?”
“你跟我进来。”他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了屋,指着坐在墙角,穿红色呢大衣的一个长发女孩说,“这位小美女找你,是不是你相好啊?”
我狐疑地走了过去,女孩抬起头,是一张跟苏离相似的脸。
“晓晓?”
“青哥!”
苏晓找到我费了很大周折。
她从苏医生那里听说我住院的情况,本来也想去医院看我,可是因为学校功课很忙,每天都要补习到晚八点才能放学,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去医院里看我,等她终于忙好,我也出院了。
后来她通过医院找到方姐原来饭店的地址,想找到我,但被告知已经搬家了,她又通过居委会辗转找到饭店新的地址,等见到我时已经距离我出院的三个月后了,此时已是春节前。
至于她为什么如此大费周章的寻找我,我也终于知道了原因。
“青哥,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面馆里人多嘈杂,我和方姐打了个招呼,带着晓晓来到街上的一间茶室。
征求她的喜好,点了一壶东方美人水果壶茶,还没等我斟满一杯,她就迫不及待地抓住我的手:“青哥,你还生我哥的气吗?”
我怔了一下,苦笑道:“该生气的人是你哥吧…”
她松开了我的手,端起玻璃杯抿了一口,什么也不说,盯着茶壶里漂展的玫瑰花出神。
气氛有些尴尬,我只好打开别的话题:“晓晓,你上初中了吧,是在哪个学校?”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初二了,在M中学。”
“嗯,听说M中学是省重点,看来你的成绩很出色。”
我很欣慰,想起她小时我在苏离家帮她解算术题的情景,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你和你哥哥一样优秀,前途都不可限量…”
“青哥!”她突然打断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我哥吗?”
我颤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里当然有,可我配么?
“如果你心里还有我哥,能不能去找他?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哥哥过得很苦,很苦…青哥,你大概还不知道,三年前,他自杀过。”
什么!?
我霍地从坐位上站起来,东方美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玫瑰花和碎玻璃片流淌在地上,就像我此时被尖锐割裂的心。
“他为什么要自,自?”我实在无法开口说出那个字眼,当这个词语被完整出口时,我眼前就会立即浮现出苏离满身鲜血的画面。
“从你们彻底不联系的那次后,他整日神情恍惚的,后来就,就瞒着我们,割腕了…”晓晓说着,突然低声哭了出来。
“割腕?”我想起他左手上戴的那个极为不相称的手环,难道就是为了遮掩下面的伤痕才刻意戴上去的吗?
我还想问得清楚些,这时服务员黑着脸一声不吭地将打碎的茶壶收拾到垃圾桶里,对我说:“先生,打碎茶壶按照规定要照价赔偿的。”
“多少钱?我赔。”我虚弱地倒在椅子上,将手捂在冰凉的额头上。
“五十块。”
“好,我还要坐一会儿,结账时一起付吧。”
服务员嘟囔着离开了。
这个茶室并不十分正规,因此服务态度也很一般,我根本无心计较。
担心吓坏晓晓,我勉强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
“天很晚了,你不回家,苏医生会担心吧?要不,我送你去回家吧。”
“不,我自己回去。”她拒绝了,“可是青哥,虽然哥哥现在考上了N大,人人都夸赞他,爸爸也很欣慰,可只有我清楚,他表面看起来很风光,内心却是苦的…他一直都在很努力忘记你们的过去,我看得出来,这也是他成绩为什么这么优异的原因,他把所有时间都用在考试上,就为了不去想那些痛苦的事。”
我觉得胸腔很闷很闷,仿佛有一块大石压在上面。
“你手指受伤,他去医院看过你了吧?”
我点点头。
“我就知道。那天他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听到了。”
“你说什么?”我更加震惊了,在医院里表现得如此疏离、冷酷、绝情的苏离,竟然会为我而哭?
“可是,他有女朋友了,她也来了医院,他们看起来,很要好。”
“笨青哥!”晓晓有些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那个女人是倒追我哥的,听说她的家里很有势力,能进去N大也全凭关系,她对我哥是一厢情愿,我哥也是没有办法甩掉她。”
我回想了一下,苏离与那个叫乔雨的女孩之间残存的片段,似乎与晓晓说得很吻合,在医院里,苏离对那女孩的态度也始终是若即若离的,而那女孩大多时间也的确都在主动讨好他。
但,知道这些我又能做什么?去挽回他?然后呢?
“晓晓,感谢你专程来告诉我这些,让我知道了很多我想不明白的事,谢谢。”
“谢谢?青哥,我找了你这么久,不是为了听你说句谢谢的,如果你心里还有我哥,那就去找他。他这次寒假回来只呆到春节后,初八就要回校准备参加英国交换生,他的申请批下来了,如果去了英国,要一年以后才能回来。”
一年吗?我迟疑了,去英国,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苏离已经长出了飞向更广阔天地的翅膀,而我却只能窝在补习班里,用不那么灵活的手指,在答题卡上涂写我脆弱的人生,我要怎样去媲美他的人生?
“青哥,青哥?”晓晓将我从梦游中唤醒,交给我一张纸,
“这是我家的地址,寒假期间我哥哥一直呆在家里,当然白天他也可能出去,总之如果你有时间,就去看看他吧。我担心他的心结时间越久,就会让自己绷得越紧,他越是马不停蹄地干这干那,我就越是担心他会有崩溃的一天…青哥,你能答应我吗?”
她一定不知道我身上背负的罪孽,我杀了人,让母亲顶罪,辍学,打工,切断自己的手指,得罪□□…我才十八岁,却已经伤痕累累得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能带给苏离什么?除了更多的痛苦,什么都没有。
见我沉默,她站起身,穿好呢子大衣:“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你好好考虑下吧。其实好多事情都有重来的机会,打碎杯子,只要赔一个新的,考不上大学,只要再继续努力…可是,我觉得你和哥哥之间,能重来的机会不多了,如果这次你不去抓住他,恐怕以后你就要永远失去他了。”
我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夜灯,在黑夜中努力的亮起,晓晓的话言犹在耳,我却依然在原地踌躇。
要怎么见他?以何面目见他?见了又如何?被接受了又如何?
玻璃上氤氲了一层雾气,我抬起手擦掉了它,街景又变得清晰了,我又擦了擦眼睛,满手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