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逸秋

45、哀王孙

　　赵榛知道说错话，有些过意不去：“对不起，我不该提……”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她受了怎样折磨。

　　沁莹恍若无事笑了笑，没有说话。然而，握在他胳膊上的手，力气渐渐减弱，他肩膀忽被什么打湿。“我对慕然从没这么好，总是他照顾我。不知以后还能否有机会让我照顾他？”她泣诉着。激战时，她无暇分神。一静下来，便触景伤情，一切所闻所睹都令她想起夫君。

　　他轻斜过身子，不着痕迹地让她微靠自己身侧，伤心的她浑然未觉。

　　“我刚流落至此时，夜里思念父皇、母后、还有柔福妹妹她们，雄心壮志忽然就全没有了……现在，也常常如此。”他想帮她走出来，笨拙地说起自己的经历。

　　“赵十八，讲给我听吧！”她胡乱擦把泪，想转移思绪，马上又泪眼迷蒙。

　　那个月黑风高夜，他乘乱逃出金营，落魄狼狈、隐姓埋名躲避金人搜捕，差点成为路边饿殍。不久，他投奔到抗金义军中，文武双全的他很快在作战中脱颖而出，得到义军首领马扩的赏识。

　　马扩本是大宋官员，数次出使辽金，汴京城破后组织义军抗金。他识出赵榛寒酸中气宇不凡，又听闻金营遇袭丢失了十八皇子，一番试探后，相信了他的皇子身份，便拱手让出首领位置。以十八皇子的名义号令河北义军，招纳数万义军百姓，一下把力量壮大了数倍。

　　也许，马扩并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皇子，只把皇子的身份当作奇货可居，他也并没有绝对实权，处处受到掣肘。但他毫不在乎，一心扑在抗金战事上，吃苦耐劳、待人真诚，凡事冲在最前面，带领兄弟们连打胜仗。

　　他是天之骄子，渴望帮父皇摆脱耻辱，渴望振兴大宋昔日的光荣，就一定要比别人做得更好！

　　她不禁歪头看了看他面孔，饱经风霜的他，褪去了文弱娇气，结实了，也成熟了一些。

　　然而，义军困守五马山中一无所有，艰难度日，得不到任何援助；提防敌人之余，整日为柴米油盐发愁。

　　他能感受到马扩与其他将领若有若无的妒嫉，这些人都握有钱粮，却不肯拿出来，他不得不费心平衡各方利益。还有，假皇子的谣言满天飞，他不胜其扰，又要对付含沙射影的奸细，反而错怪了好人……

　　这根本不是他少年时心驰神往的戎马生活，他们在女真人的围困下岌岌可危，自保尚且艰难，又凭借什么打败女真、匡复大宋呢？他没有一天感到开怀，有时失望地觉得报国理想越来越远……

　　近来金人防守日紧，他很难找到机会劫掠金营，日子愈发捉襟见肘，也难怪有人宁肯投靠金人！

　　“我时常忆起当年，父皇津津乐道铲平了梁山泊与方腊那些盗匪。其实，我在女真人眼中，不也是打家劫舍的盗匪么？”他摇首苦笑，不快的脸上堆满了迷思：“我是不是太无能了？”

　　想成为英雄，现实却这般惨淡，堵在心中的难受，他只能表露给她。

　　“赵十八，胡说什么？兄弟们那么信任你，甘心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这就是你的能力啊！”沁莹目光晶亮，疾言厉色道：“你的坚持决不只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也是为了我们、为了大宋百姓！”

　　喜欢的人对自己的鼓励，比什么都温暖。“真的吗？沁莹不是在安慰我？”他愁眉中现出丝丝笑意，期盼地望着她。

　　“不是安慰，我要骂你！你绝不可灰心丧气！”她严肃地点着他：“慕然也很敬重你们，你们俩见面定能把酒言欢……”她顿又怅然，那年在陕西府，她自以为是带着赵榛躲奸细，受冷落的慕然对她闹脾气的可爱模样。

　　她猛然发觉，自己正依靠他，不知多久了。匆忙挪开身子，不好意思垂下眼帘：“无需我安慰，你心里早就有信念！”

　　赵榛眼中迸出活泼的光采，满怀信心地说：“沁莹，我可没有一蹶不振！假如我和九皇兄联合起来，就能对金军形成前后夹攻之势，时局马上就能逆转！”选择坚守于此，而非逃回大宋苟安，是他心中早有韬略，要为遭金人蔑视的赵氏皇族争气啊！

　　“前段时间我派马先生去朝见九皇兄，请他出兵协助我。到那时我就有更多可施展的地方，真正能与女真人一决高下……现在就等九皇兄的信儿呢！”他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中，说得开心，挥着胳膊弄散了伤口上的布条。

　　她笑点着头，捡起来为他裹上，觉得好像在照顾自己可爱的孩子一般。他有点似她的慕然，但是，全然不同的感觉，她对他只有朋友的亲切；而对慕然，却可以倾心托付、魂魄相依……

　　“对了！”他打断她思绪，从抱负又回到她身上：“这里依然危险，你明日南下找爹娘吧！我的伤不碍事，你的慕然也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胸脯，却扯动了伤处，痛得咧起嘴。

　　她扶稳他，笑容微凝，也许慕然根本就安然无恙，那他此刻一定在匆匆追寻着自己。她若在此耽搁太久，他找不到她该有多急……

　　沁莹陪赵榛聊了一宿，也只有跟他这个男人长夜共处，才不会难为情。笑语中，淡淡愁绪总也散不掉，他们两人都变得太多。她常走神想起慕然，不断自责害了他；而他踌躇满志的理想中，也夹杂着太多无力的东西，她只能安慰与鼓励。

　　不觉到天明，赵榛催她启程，史涵和墨娘小两口为她备好马匹衣食。这时，士兵跑来禀报，有个自称大宋使者的人要见赵榛。真巧，他终于盼来九哥的回音，她索性留下片刻与好友分享喜悦。

　　赵榛兴奋不已，却按捺下来，从容地召见使者。使者自袖口摸出一支笔管里，从中小心抽出一条细细的纸卷，恭敬呈给赵榛。

　　他警觉地摊开，耸着眉逐字逐句看过，方才舒展。“这是九皇兄的笔体，错不了！”他边看边点头，掩不住对往日文采风流的自豪：“父皇酷爱书画，我们兄弟姊妹都苦练书法，笔体各有与众不同的别致！”

　　“可是，我不懂九哥的意思。”读着读着，他笑不出来了。她凑近他，默读信上洒脱有力的笔体。

　　他的皇兄赵构，用许多粉饰的词句表达对十八弟的关心，并任命他为河外兵马都元帅，统领黄河以北所有义兵。然而，却以兵荒马乱为由，不准许义兵一人一骑度过黄河南岸。

　　期待中的援兵，也没有任何允诺，只有的无形拒绝。赵构命他尽快移兵据此不远的大宋境内，交给大宋官员整编……

　　不用说也明白，字里行间都是赵构对他的不放心。天家亲情，竟可以凉薄至此！

　　慕然说得不错，登上皇位的人，对权力看得比什么都重！她曾对赵构恢复宋室振奋不已，现在，她揪心地为赵榛难受，这个不讨哥哥们喜欢的孩子，他单纯的爱国之心，是那些热衷权位的人永远也不懂的！

　　“一无所有的兵马都元帅……”赵榛干笑几声，尴尬地看她一眼，转而问使者：“赵榛感谢皇兄好意！马先生为何没回来？”

　　“信王殿下，陛下留下马先生另行封赏，您还是速速回大宋吧！”使者冷冰冰传达着皇帝的指示。马扩已被软禁，他的九皇兄明白地要削弱他的力量。

　　他强颜欢笑送走了使者。昨夜的憧憬，被无情的现实打碎，他只盼来一场空！

　　“沁莹，赶紧走吧。”他沮丧地不看她，失落自语：“我再好好想一想。”

　　“会有法子的！你可以与我大哥联手，还有那么多支持你的百姓，女真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她攥着双拳，搜肠刮肚给他打气。

　　“快走！”他推着她，把她抱上马背，替她挥起马鞭送走了她。小苍刚恢复点力气，在小白的依偎下飞在女主人身后……

　　沁莹昼夜兼程赶路，累了趴马背上想会儿慕然，有了点力气就继续前行，已至宋金交壤之处。

　　她没得到丝毫慕然的消息，却听到许多不利于赵榛的坏消息。离大宋越近，相信他是皇子的人反而越来越少，都说那假皇子残暴无道，义军里饿死很多人……为何故国百姓，竟愿意相信女真人的谎言？

　　终于，踏上了大宋领土，满目皆是阔别已久的宋风宋韵，沁莹忽然好想哭。

　　她第一件事就是洗干净脸，捋平整身上慕然的衣服，整理好思绪，便去求见当地官员。她要与亲人团聚，不能再帮赵十八什么，只能说服当地官员接济他，略尽一点薄力。

　　官府外等了很久，她才得到官员接见。“我是礼部郎中沈元的侄儿沈熙，为信王殿下效力。”

　　她目光炯炯，直视官员疑惑地打量，朗声道：“信王在五马山中拼死抗金，缺兵少粮，景况堪忧。没有皇上旨意，我不敢奢求您派兵支援，只求您分派一些粮草医药给义军，不要让太多人病饿而死……”

　　官员盯着眼前激动的枯瘦男孩，沉吟不语。“我知道您怀疑信王的真伪。几天前皇上已密诏封信王为河外兵马都元帅，承认了信王的身份，您可派人求证！”她竭力地证明着：“我愿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

　　“小兄弟，抱歉。此地紧邻金国，奸细横生，我不得不谨慎。”官员颜色和缓，客气地说：“你辛苦了，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她说了半天话，已然声嘶力竭，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猛听官员站起大喝：“把他拿下！”

　　两个辫发女真服饰的人忽闯进来，大摇大摆直扑向她。

　　她惊谔得起身迎敌，可力气仿佛被抽走了，腿上发软，什么劲儿都使不出。糟了，水里下了药！

　　她无力地抵挡几下，就被女真人轻易摁在地上，一顿拳脚，五花大绑起来。

　　自始至终，那官员表情淡漠地看着这一幕。这是在大宋的领土上，就这样纵容女真人明目张胆的暴行，难道女真人真成了大宋的主人？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愤怒地大声斥责：“你是大宋官员，为什么勾结敌人？！你这是对皇上不忠！”

　　“皇上也有密诏给我，只要是假皇子的人一律交由女真人处置！”官员冷冷回答了她。

　　她恍然大悟，赵构不但要控制住赵十八，还与女真人狼狈为奸，要置自己的亲弟弟于死地！

　　“无耻、卑鄙、下作……”她有生以来没这么愤怒过，实在找不出词语表达对赵构的唾弃，他们就这样被自己的国家抛弃了！

　　官员面无表情背过身子，她脑后被重重击了一下，失去了知觉……

　　乌压压的人群缓缓行进着，赵榛呆呆凝望，唇焦舌燥，一脸的落寞心伤。他已带义军与百姓离开五马山，决定按照九皇兄的命令，撤回到大宋境内。

　　其实，兄弟们大多愿留下抗金。然而那些将领们动摇了，他们都是本地世族，加入义军决非单纯地报国，十八皇子得不到皇上支持，他们自然见风使舵，不断向他施压。

　　尤其，当他看到小孩子生病无药而死、看到许多人饿得没有力气打仗时，他再无计可施。什么都给不了兄弟们，能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他宁肯自己受委屈，也决不忍兄弟们饿死！

　　他派史涵在最前方开路，让大家尽快进入安全的宋境。而他留在后面，迎战尾随而来的金军。心真的很累，也许回到故土，就可以长久休息了吧？

　　不，沁莹期待的眼神那么执着、兄弟们对自己那么信任，他不会偃旗息鼓的，信念不变，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他定下神，大部队正通过一条狭长的谷地，扫向四周，两侧对立的山壁没有埋伏的迹象，他宽了点心。

　　“殿下、殿下！”史涵忽然驱马穿过长长的人流，急怒交加，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前面咱们大宋军队不知为何挡路，我怎么说都不放行！”

　　他心里咯噔一下，后有金兵，前有宋军，岂不是没有了退路？“我去见他们！”他急驰出去，遮掩过霎那的心酸。

　　山谷的出口，远远就望见了密密麻麻整齐的宋军军服，无情地拦在他面前。

　　这是他无数次梦想过统领的军队，渴望与之一起浴血沙场、建功立业……

　　他心情复杂，徐徐看过这些面孔，郑重地举起九哥写给自己的信，高声道：“本皇子是信王赵榛，有皇上密信在此，谁敢不遵诏？”

　　他从容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军队，皇子的威严与骄傲，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风采。

　　宋军将领沉脸打量他，半晌，才偏头轻轻道：“皇上不需要另一个皇子。”

　　赵榛刷地拔出剑，愤怒得想杀死宋将，身后骤然传来一片惨叫声。

　　他猛扭过头，一队金军纵马杀进人群中，嚣张地杀戮着，更多金军气势汹汹逼来。老弱妇孺立时沦为刀俎，史涵与兄弟们匆忙回击，被骑马的金军快速冲垮了队伍。

　　突然遇袭，他的义军变成一盘散沙，在闭塞的山谷中走投无路！

　　他转身向自己的子民狂奔过去。哭声、喊声、咒骂声，充溢着他的耳膜；鲜血、污血、义士血，染红了他的眼睛。他只能徒劳地砍杀，却无法保护他们。

　　宋军在缓缓后撤，视若无睹，刀尖却对着他，阻拦了义军唯一的逃路。大宋子民的生死，与他们没有关系、与九皇兄的权位更没有关系！

　　他茫然看了看手中的剑，剑背折射出他绝望的眼神。剑身一横，锋利地剑刃向自己脖颈上抹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