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女儿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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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负小小的包裹，“西夏少年”沈沁莹一跃而起，轻快地跳进墨染的夜色中，远处灯火辉煌，夹杂着喜庆的人声。
这是除夕之夜，她收拾好心情、整理好行囊，打算明早踏上前往敦煌的大漠黄沙。
每逢佳节倍思亲。没有她的除夕，爹娘和二姐会不会感到冷清？大姐是不是依然独守空房，只有小女相伴？嘉锡表哥，一个人的寂寞，又有谁来为他开解？
段木头如果还没想出办法摆脱璇珠，两人的除夕一定磕磕绊绊很好笑，可惜只有山茶在一旁大饱眼福。他向西夏公主的求婚大计能实现么？
唇边不自禁绽开笑颜，她边走边笑了一会儿，又陷入心烦的惆怅。同在一座城里的二哥，此刻该回到心爱的女人宣云身边，享受短暂的宁静。
明明已彻底断了念想，为什么还要牵挂二哥？她以前总不理解二姐的痴心，现在却发现自己正在重蹈覆辙，徒染相思痛。
她脚步逡巡，原地转了一会儿，终是打消了与西夏人同乐的心思，朝青楼走去，就当悄悄向二哥告别吧，他们是兄弟嘛……
按说除夕时的青楼应是最安静的地方，再流连烟花的男人都会老实回家过节，可她在墙外听到了吹奏弹拨的靡靡乐声。
她疑惑地循着乐声潜去，融融的灯火映照下，几个客居此地的商人正在饮酒作乐，不乏有高鼻深目的西域商人，也在这儿凑热闹。而这些狎客围绕的中心，一个女子慵懒地抬臂起舞，正是二哥的女人宣云。除夕之夜，二哥也无法与她在一起么？
宣云仍然一袭郁郁的紫色，衣裙是汴京时兴的样式，领口、衣襟与裙裾都镶滚着华美的花边。那精心描摹的淡雅妆容，有狐狸精含碧的影子，楚楚可怜却勾人，男人就是喜欢这样的，二哥也不例外。
“宣云姑娘莫非倦了，怎么不肯唱个曲儿，可不要败了大家的兴！”座上一人起哄道。
宣云面颊酡红，无所谓地笑了笑，舞姿摇摆中，举起手中酒杯，眼神已变得有些迷离。不知她是真的醉了，还是宁愿自己沉醉不醒。她朱唇微启，歌声悠悠流泻而出：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的声音并不甜美，随性得甚至有点点沙哑，却引得人心神荡漾。“宣云的曲儿果真动人，可惜有些悲了。”宾客们交口称赞中，掺杂着叹息。
沁莹听出来，那是南唐亡国之君李煜的一阕《相见欢》。
宣云旁若无人地将酒杯掷向一边，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又接着悲声唱了下去：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沁莹从小就读过这首词，从没有像今日这般被打动。宣云身上笼着的忧愁，绝非汴京歌姬的矫揉造作。
远处爆竹声阵阵涌来，烟花朵朵腾空而起，绚烂得耀眼，盖住了宣云的哀伤，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宾客们又兴高采烈议论起新年，宣云不再唱歌，静立着望向夜空，嘲弄地浅笑着，好像与这宴会毫无牵连。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身后一个清冽的男声低低吟唱着宣云的歌声，唱过一遍，又是一遍，浸到骨子里的苍凉，清晰地传进她耳中、心头，只有她能听到。
她没有回头，心酸地小声问道：“你为何不救她脱离苦海？”既然相爱，为什么不相守呢？
“叔叔不许我过多接触她。”卓海青的语气听不出多少伤感，似已习惯两两相望。她重重叹了口气，是怪他无能，还是人生无奈？
“三弟，你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他突有些责怪之意，原来他还记挂着她。“你还欠着与我喝酒呢。”他转变了话题，想来是心里不好受。
她“嗯”了一声，回首看他，他对她笑得格外温情，那是因为在想着宣云吧。二哥需要人来安慰，她假装高兴挽着他走开。
宣云虽然看不到他们黑暗中的身影，却望着他们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为什么不回来找我？”漫步在街市上，卓海青心情好了一些，又一次无聊地问她。她抓抓羊皮帽，随口说：“四处逛逛。二哥，你有大哥的消息么？”她不想他知道自己要去敦煌。
他脸色又变得不太好：“听说大哥被女真人击败，退守深山密林之中……”“我想去找大哥，与他一同抗击女真。”她冒出来新念头，意气昂扬地说。
他见她背后的辫子甩到了身前，可爱之中透着一股特别的气质，不禁含笑摇了摇头。
“吃点东西吧。”他带她来到一处位置极好的酒楼，可以一边观景、一边饮酒。他精通各地风情掌故，讲起来娓娓动听，她合不拢嘴地看着西域风情的焰火百戏，完全忘了动筷子。
他满面笑意地望着她，看上去发自内心地愉悦。他把饭菜推到她面前，饶有兴致地说：“多吃一些吧，西北面食最筋道，汴京再好的厨子也做不出这味道。西北烧酒，比大哥的酒可烈性得多！”她听着他介绍，埋头吃得津津有味。
“来，咱兄弟干一杯！”他端起酒碗，黑眸炯炯。她盯着他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轻碰一下，又低头赶紧喝了个干净。脸上彤云密布，羞涩与酒意交加，她从没觉得与他如此亲近，那是不同于家人兄弟的感觉。
酒足饭饱，两人说说笑笑向着热闹的人群走去，他体谅她个子小看不清，拉她挤到了最前面。子时将至，满城尽是烟花爆竹，雪花又适时地漫天飞舞，所有人都快活地歌唱舞蹈，将节日的喧嚣推到了顶点。
人群之中，沁莹真的有点醉了，笑阿、跳啊，牵着二哥的手，跟大家唱起不成调的歌谣。二哥兴致勃勃对她说了好多好多话，可她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眼前的二哥，风神俊朗焕发着别样光彩。她抬起手，要为他拂去落在额角的雪花。
他抓住了她的手，刹那的停顿之后，把她拦腰抱在怀中。
双脚离地的那一刻，她“啊”地大叫出来。他深邃的目光中，有几分戏谑，有几分坚定，更有一些她从来看不懂的东西，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双臂不由自主勾住了他的脖颈，不让自己向后仰倒。
两个人的脸离得更近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他们沉默地对视着，两双美丽的眸子流光溢彩，映射出不远夺目的烟花，映出彼此明丽的影子，这是属于他们两人的除夕。
他忽然抱着她转了个身，她傻呵呵地笑了笑，仍是没有说话。
他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璇珠牵着段慕然正在他们身后横冲直撞，段慕然垂头丧气，完全心不在焉。“多美啊！慕然。”璇珠指着烟花有点陶醉，想象着他们即将成亲的画面。山茶护卫着主人，奇怪地看了眼身形酷似卓海青的背影，又专心跟上前去。
佛寺里敲响了新年的钟声，卓海青换了个姿势，把沁莹抱过头顶，让她看得真切。
她依然搂着他脖子，小脸抵在他乌黑的发髻上，兴奋地说：“二哥，真想跟你多过几个除夕！”“我也想！”他平静的声音略显刻意。
沁莹太累了，根本记不得何时何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着软软的床，枕着二哥的胳膊，羊皮小帽还完好地扣在脑袋上。爬起来望向还没睡醒的二哥，他的睫毛又长又翘，眼周环着浅浅的阴影，眉心蹙起一道细细的纹路，是不是被她压得酸痛？
其实，他一点也不冷，全都是装出来的嘛。她又不想去敦煌了，只愿简简单单与他在一起。但是…有那么多的“但是”，令她一步一步，不情愿地蹭向了外边。
卓海青似乎睡得香甜，却在她轻轻掩门的一瞬间，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不久之后，当她自在地骑着骆驼，徜徉于月牙泉畔、鸣沙山间，饱览莫高窟胜景之时。西夏向女真奉表称藩，联合对抗苟延残喘的契丹，又很快将下一个目标指向了大宋，西夏皇后因此愤懑而死。几个年轻人的热血，根本无法改变得了什么……
一盆清澈的凉水端上来，沁莹两眼发光，扑上前掬起一捧，匀匀洒在脸上。她贪婪地嗅着清水的味道，一道黄沙漫天，几个月下来她几乎没有干净地洗个脸。
擦洗几下，她发现清水变得混浊起来，小脸腾地红了。她只顾玩得开心，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形象。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独来独往惯了，没必要为谁妆容，她心虚地为自己找着理由，又拿起铜镜端详起自己的模样。
铜镜里的少年，眉眼长开了，已渐渐脱去稚气，标致的五官绝不比二哥和段木头逊色。或许扮男孩扮得久了，她自觉比姑娘家更多了分英姿飒爽。
早春时节，她从敦煌归来，没再返回兴庆府，不想触及去年冬天甜蜜而惆怅的回忆。他无数次闯进了她梦里，怎么轰也轰不走，她已习惯了思念着他进入梦乡。
如今，她直接拐进了大宋的陕西路，在宋夏交界之处的小客栈打尖，准备歇息一下写封家书，然后……是不是该回家看望爹娘了？
她叹了口气：“小二，帮我打一大桶热水，满满的。”还是先解决脏兮兮的身体要紧。
仔细地闭上门窗，连每一丝缝隙都用布条堵好了，又垂下布帘子挡住。她才稍稍放心地敞开衣衫，拽下裹胸布，沾湿了帕子小心地擦身体。待确信四周没什么声响，她褪下了全身衣服，痛快地钻进木桶中，尽享那温柔仙乡一般的热水……
“唧。”不知过了多久，几不可闻的老鼠叫声，把泡在水中昏昏欲睡的她惊醒，蓦地察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动了一下，密室里怎么会有风？这时，她警觉地发现，堆在地上的脏衣服正一点一点，被悄悄地向外拽去！
布帘外，是什么东西？她的心骤然跳得厉害。
不管是什么，没有衣服穿的后果不堪设想！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踮着脚尖勉强够住衣服的一角，使劲往回拽，奋力与那不知名的力量争抢。
但是，隐在布帘对面的力道收放自如，一会儿轻一会儿重，你来我往，她总是拿捏不准，无法夺回自己的衣服。
拉拉扯扯，她太过奋不顾身，突然失去了平衡。
“爱仆，我可算找到你啦！”布帘被被掀起的同时，木桶咣当砸倒在地上。
一大桶洗澡水哗地倾泻出来，溅湿了他身上华丽的锦袍，随之而出的是一个未着寸缕的妙龄少女，狼狈之极地扑在他脚下。
咦？怎么不是他的爱仆？而是一幅“美人出浴图”？
俯下身定睛看仔细了，段慕然仿佛凝固了一样张大嘴巴，晕红色从耳边迅速铺满了整张俊脸。
沁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匆忙用长及腰间的秀发挡住重点部位，双手提防地捂住胸前。
他立即侧过身去，还故意挺直身体作出一幅正人君子派头。可那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偷偷斜视过来的眼睛，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刺眼光芒。
她确定，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儿，不是登徒子的窥视冒犯，而是好像发现了世上最可乐的事情。
“去死吧！”她指着他鼻子，羞愤地大喝一声，忘记了遮掩住身体。
他彻底转过身背对她，捂着嘴巴笑出了声，肩膀一耸一耸的，已是乐不可支。
“咳咳”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断断续续地笑着说：“爱仆……本公子会对你负责的！”
“呸，用不着！”一团脏衣服兜头砸向了他，他敏捷地窜出去，隔着布帘笑得越发肆无忌惮。
这下沁莹连蔽体的衣衫都没有了，只能蜷缩着蹲下来，委屈得几乎要掉眼泪。她再也想不到，自己精心掩饰的女儿身，竟会这么丢人地被他撞破！
片刻，他隔着布帘子递过来一件外袍，拖着长腔道：“好歹裹上吧，可别把我这么好的衣服弄脏了。”她一言不发接过来，严严实实地缠在身上。
当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略显肥大的袍子，撩起帘子走出来时，满不在乎的段慕然还是愣了一下。水灵灵、俏生生的女孩子，纵是面带怒容，仍散发着一股动人的清新丽质，他怎么就从没想到她是女子呢？
“看什么看？”她没好气地冲他瞪眼睛。“是了，其实本公子什么都没看到，再者，你又有什么可看的？”他不屑地摇头晃脑，说话又开始乱拗口。
她猛地转身，小拳头向他脸上挥过来。还没等他招架，她忽地连打了七八个大喷嚏。春寒料峭，她赤着身子折腾了半天，终是受了寒气。
他不由得出手扶稳她。待她停止了咳嗽，疲倦地抬起头来，秋水一样澄澈的眸子正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女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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