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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黑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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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楚飞找到于净莲并没花费太多精力。
于净莲虽为江左第一帮派黑莲帮的帮主,但素喜独来独往,不受拘束,凡事都爱由着性子来,天地不惧。因此他出行从不知掩饰身份,大张旗鼓地待在最热闹的地方寻欢作乐,哪里的人多财多酒多,哪里就能找到他。说不定沈追失踪,跟他也有关系。
洛楚飞趁着夜幕,先去了醉仙楼,人并不在。
随后又去了城里最大的赌坊明月堂,一进门,便听到掀房揭瓦的吆喝声:“来来来!下注下注!买大买小!开了开了!”
玩得兴起的于净莲,被一大帮各色杂人围在当中,正与一个富贾模样的胡人隔着长条桌遥遥对峙。
洛楚飞瞥见那牌局很简单,不过是押大小的便宜事。
富贾面前撒着一大堆丰货币铢,洛楚飞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其中夹杂着各色产自江南的随身玉器金银,不免脑仁混疼,没想到三年这么久,于净莲的赌技依然不见长进。
他仍是那张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的僵化的面孔,唯有一双眼目魄力逼人,一身黑缎暗纹包蓝边的长衫束得齐整端庄,与黑色的长直发比拼着油亮,腿长脚长,即便坐着,也高出周围人一个头,此刻正支着两条螳臂,捂着鼻端以下,凝神思量。
“押大押小?”庄家问。
“押大。”
沉吟片刻,于净莲将最后的筹码——一柄长约三尺的宝剑扔了上去,那剑鞘通体以黑玉铸就,剑柄镶着一颗鹅卵大小的非常稀罕的红宝石,剑穗由红丝绦精巧编织成二尺长的璎珞结,一望便知,绝非寻常兵器。庄家拿起黑玉剑拔了几次,竟无法出鞘。
“别费功夫了,你是拔不出剑的。”于净莲冷冷说,“这把剑够买你这赌堂十间,下注也不委屈你们。”
庄人不识宝物,轻蔑地白了他一眼,就要开牌。
于净莲高喝了一声:“且慢!”
庄家手停:“又怎的?”
“你还没问,若我赢了这局,对面的要输给我什么。”
对面的富贾一听这话,将所有钱币、玉器和金银悉数推了过来,说道:
“你若赢了,这些都归你。”
于净莲挠了挠鼻翼:“不,不够。”
富贾想了想,将两只手臂上戴着的金镯子撸了下来掷到钱堆里:“算上这个。”
“不够。”于净莲又摇头。
“那…”富贾变了脸色,从脖颈儿里摘下一枚硕大的金锁,“这个!这总够了吧?”
“还是不够。”于净莲腾地站起来,指着他说,“我要你的右手。”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那富贾脸色惨白,冷汗登时下了几层:
“你,你说什么?”
洛楚飞忽然想起,他们初见的那年,自己不过十五岁满,刚从青桐山学艺归来,意气风发,从江中一路游玩到江南,在临安的西湖畔巧遇欺负几个乞丐的于净莲,也不知这些乞丐怎地惹恼了他,与他对赌三局后,全部被砍下手臂。洛楚飞少年气盛抱打不平,又想借机一试身手,结果与他交手以三十招终告败,从此结下孽缘。
怪就怪那时太年少,初试牛刀就遇到了于净莲这种人中极品——武功高强,人品极差。败北后,于净莲索性将洛楚飞抓回帮里关了小半载 …那些往事还是不堪回首了吧。只是如今,落梅山庄仍屈居在黑莲帮之下,即便洛楚飞有心讨回公道,但就算洛开炎出马,也未必是于净莲的对手。
洛楚飞深深知道,这个长自己十岁的男人,深不可测。
而自己终于能从他手下逃脱,也全靠一场血腥屠杀换来,从此帮仇不共戴天。
正思忖着,庄家依然开宝,于净莲今晚虽输光了所有宝器,但终局却扭转乾坤。
那注色显示大点数。
富贾吓得小便失禁,汗如雨下。
于净莲运内力收回黑玉剑,拔剑出鞘,剑锋寒凉,直逼富贾而去。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富贾磕头捣蒜般的求饶,已没了方才局局上风时的得意。
“我于净莲言出必行,命可饶你,手臂却一定要砍下来。”于净莲跳到牌桌上,半蹲在富贾面前,居高临下地说,“我砍,还是你自己砍?”
“大侠,你要多少金银,我都出得,只换我一条手臂!”富贾已然抖成一团,竭尽全力告饶。
“金不换,银不换,我不缺金银,只要你的手臂。”于净莲毫不让步。
“大侠这又何苦,一只断臂对你又没用?”
于净莲牵起一边嘴角,轻轻一笑:“于某行事只求有趣,不问用处。”
“大侠!”富贾涕泪横流,黑玉剑已经蓄势待发。
“忍一忍,不过一痛,一念之间而已。”于净莲眼里带着笑,手中却是杀人刀。
“大侠!!!”富贾连声音都发不出了。
黑玉剑缓缓上扬如一条黑蛇即将出洞。在场的人无不惊骇高叫:“杀人啦,杀人啦——”更有胆小者,早吓得滚出赌堂,仓皇而逃。
一时间鸡飞狗跳,好好的一座赌堂,竟成了闹市场。
洛楚飞冷眼旁观,静静地看着于净莲如何手起,在即将落剑的瞬间,眼光一转,瞥见了富贾身后的洛楚飞,“噫”了一声,剑锋失了准头,只从富贾的右臂擦身而过,饶是如此,那黑玉剑何等锋利,也削去臂上一大块皮肉,富贾如狼嚎般的惨叫响彻赌堂,抱着手臂在地上油煎似的翻滚不停,状态不忍睹。
“痛啊——痛啊——”
于净莲却再也不关心手臂得失与否,抹干净血渍归剑入鞘,走到洛楚飞面前,定定地瞧了他半晌,突然扯住他手臂笑道:“你来了就好,这就跟我走吧!”
“于净莲!”洛楚飞甩开他,飞快拔剑抵住他背心,逼问道,“沈追是不是被你抓走了?”
于净莲转过身,剑尖仍不退,移到心房处,竖起食指略略挡开:
“谁是沈追?”
“别装蒜了,你输掉那块玉佩就是他的,若他不在你手里,你何来?”
于净莲朝牌桌瞅了瞅,苦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越发伶俐了,这点小把戏也骗不过你,我实在欢喜得紧——”
于净莲待要上前一步,洛楚飞惊觉后退,将剑柄握得更紧了。
“唉——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你却怕我…”
洛楚飞不理他诉衷情那套,逼问道:“快说,把沈追藏哪儿了?”
于净莲眯起眼睛,脸上却因戴了面*具*无法判情绪,他再进一步,洛楚飞就退一步,后来已经退至极限,身后就是一扇影壁,就毫无去路了。
“你如此担心他,就不怕我会吃醋?”
洛楚飞呸了一声,于净莲紧接着再问:“秦大人,你宁愿改名换姓,跑到这赵国来屈居人下,任一介胡夫差遣,也不愿与我回江南共享荣华,逍遥快活?还是,你贪恋的是那小匪的姿容,或是这北地的富贵,宁愿舍弃江中落梅山庄的家业?”
“这些用不着你操心!”洛楚飞恨恨地说。
“不用我操心?那么你的父亲洛开炎重病在床,命在旦夕,你也仍执意不肯回去?”
“你说什么?我爹他病危?”
“当啷”一声,手中的剑摔落在地。突闻家变,洛楚飞如遭晴空霹雳,面如土色,揪住于净莲的衣领质问:“你再说一遍!我父亲如何就患了病?”
“是被人打伤了。”
“谁?”
“我。” 于净莲气定神闲,一丝不苟地答道。
洛楚飞半晌缓不过神,知自己又被他戏弄,由惧生恨,握拳往他肋下使出十足功力拼命打去,无奈于净莲反应敏捷,功力也高过不知多少,扣住洛楚飞的拳头,把他按在影壁上,狠狠说道:
“三年前你杀了我黑莲帮一半的弟兄,如今我找你爹打上一架也合情合理吧,若论起一命偿一命的原则,我该血洗你落梅山庄才对!如今你父不过凭己一命,就换得全庄太平,我还吃亏了呢!”
“于净莲,你到底想怎样?”
回忆起三年前那日的血杀,洛楚飞仍惊魂不定,那时若不是自己被人下蛊,神志不清,也不至于屠戮那么多黑莲帮人,他们虽非善类,也可绝非大奸大恶。如今追悔莫及,大错犯下,即使于净莲不想要自己的命,黑莲帮的八大长老也不会坐视不理。
“我是来要回你的承诺的。”于净莲淡淡地说,“只要你兑现承诺,我担保黑莲帮的人再不会向你和落梅山庄的人寻仇,还会治好你父亲的病。”
“那个承诺…是不可能的,我做不到。”洛楚飞沮丧地垂下头,当初少年的英气,已然没了影踪。
“一命抵一命,也算公平。”
于净莲弯下腰,从地上拾起剑交付他手中,途中轻轻一拽,就将洛楚飞揽入怀中,如慈父般抚摸着他的背发,喃喃地说:“阿楚,不过是杀几个人罢了,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到的,一定做得到的。”
洛楚飞身体猛地一颤,如暴雨中的蝉翼瑟瑟,喉咙里的声音已然哽咽:“你说…为什么一定是我呢?为什么一定非是我?”
于净莲一双眸子如寒星闪烁,好半晌才将他推离身体,从脸上取下人*皮*面*具,莞尔一笑:“你知道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这张脸,凡是见过者,皆过目不忘。
可惜天下除了洛楚飞,无人得见。即便偶然见了,在神魂颠倒的瞬间,转身就入了地狱黄泉,代价是生命。
也惟有洛楚飞,尚能幸存,并且有想见便见的特权。
又可惜的是,这唯一者偏不愿见那张脸。
世间事偏如此奇异,心想绝难事成。
“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么?”洛楚飞竭尽最后挣扎争取更多筹码。
“不能。”于净莲回答得干脆。
“我还没说!”
“不用说,我知你要什么——”于净莲重戴回人*皮*面*具,掩藏起所有的光芒,负起手背过身去,走到牌桌,从一堆钱币里挑出自己随身的器物,一一戴好,“你是不是要我饶了那个叫沈追的小匪?”
洛楚飞点点头:“他与你我之间并无任何瓜葛,请你高抬贵手。”
“此话甚重!”于净莲高声说道,突然转身立目,“你我之间,何谈高抬贵手?未免太生分!”
“你同意还是不同意?”洛楚飞不愿与他纠缠太久。
“嗯…除非你答应我,以后不再与他相见。”
洛楚飞咬咬牙:“我要是不答应呢?”
于净莲盯了他一会儿,哼了一下回过头,平淡地说说:
“你不答应,我也允你。”
洛楚飞微微诧异,但于净莲一向言行出人意表,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出他意料。
“你又要我…杀什么人?”
洛楚飞见他不吭声,治好不情愿先开了口,条件总是谈的。
于净莲得意洋洋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折递给他,“这折上面都有写,你按照排名先后一一除掉吧。”
洛楚飞展开书折,见用蝇头小楷写了几个人的名字,当下惊得合不拢嘴:
“你要我杀他们?”
“怎么?他们是汉人,却与胡人为臣,不该杀吗?”
原来那折上所列的,皆是在赵国为官的汉臣,其中更有徐光、程遐、刘宾这样的重臣。
“为什么?”
“有人买他们的项上人头。”
“可是,眼下太子失踪,我担心此时再有大臣被害,会给有心谋逆的人作乱的机会,而这些人一旦掌权,将会成为朝廷的一大祸害,我北地的汉人也将遭到数倍的屠戮,再难生存。”
“你是说那个你鞍前马后效力的中山王石虎吗?”于净莲将手里的玉佩吹了又吹,在袖口上蹭了蹭,交到洛楚飞手里,“这是那小匪的,你收着。”
洛楚飞手下玉佩,边道:“正是。石虎为人残暴,又擅长征战,对王位也觊觎很久,我担心他会趁机夺权。石勒当政,尚能善待汉民,礼贤下士,可若石虎掌权,那就是民不聊生。”
于净莲沉吟片刻道:“我听说,你兄长,十年前就是死于他的刀下。”
“不,不错。”洛楚飞没料到他连此事也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不想报仇吗?”于净莲问。
“想!可眼下不是最好的时机。”
“报仇还要什么时机?直接取他项上人头祭奠你兄长。”
“不!这样做,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失去一切!”
“这好办,你杀了那些汉臣,我帮你杀了他——或者,除掉他最在乎的那些,他最在乎什么?”
“我想是权力吧,至高无上的权力。”
“除了权力以外呢?有没有什么在乎的人或东西,比如喜爱的人,喜欢的财富之类的?”
“我不清楚。”
“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告诉我。”
“不用想了,这件事你帮不了我。”洛楚飞显得痛苦万分。
于净莲怜惜地拍了拍他肩膀:
“那好,你去杀了那些人,明日就动手,我会在暗中保护你。”
“可为什么你不自己动手?”洛楚飞疑惑。
“我对这里不熟,更不认识那些人,下手很不方便,另外…”于净莲顿了顿,勾起洛楚飞的下颔,低低说:“我想让你无处容身,不得不逃到我这里来避难…”
“你!”
“阿楚,你若还想见到那个活着的小匪,就乖乖听我的话。”
于净莲满意地看着洛楚飞那一向倔强的目光终于服了软,他一向不喜欢拿人软肋,这样不太光彩,可对于洛楚飞,他很愿意扮成一个大大的恶人,甚至是个不光彩的变态——洛楚飞曾这样叫他。
“明日半夜动手。”洛楚飞冰冷地说。
“好。阿楚,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有份小礼权当回报你。”于净莲见他并心甘情愿,便不那么开心。
“什么。”
“好像是位太子,被关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
洛楚飞猛地抬头,即见到于净莲平静如水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