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客栈-长河岸》文平

4、叶底花

　　第二年春天，雪化后不久的一个夜里他突然来了，他来了却只裹了一层单薄的汗衫，那时天还很寒，我将他的枣红马牵到马棚里，见着父亲领他进了西厢房，他向来是剑不离身的，那天他来却没有带剑。

　　早上约莫有六点钟了，我起身去点灯，城西有名的镖队几天前托人捎来消息说今天一早要打长河岸过，要了够七个人分量的烧酒。与镖队有关的买卖我一向很上心，不只是因为镖队的头领是父亲旧友的大弟子，私交颇善，镖队人是生意人，更是江湖势力的一个轴心，黑白两道都有交集，而现在的长河岸想要抽身江湖之外，除了不惹恩怨，镖队便是头一个得罪不起。

　　镖队的人马扛着大旗，接了江河间的酒菜，从城墙根东面的木门拐出城去了。我站在客栈门口，天还没亮全，大概是起了雾，远近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街上也没什么车马，我瞧着镖队红色的大旗直觉得刺眼。护镖的人一旦接了镖就同请镖人上了一条船，对方的是非恩怨镖人都要照单全收，而请镖的人，尤其是请这样大型镖队的人，他们身上往来的执念都相当锋利。作为镖人，刀不离手弓不离身，但最要紧的是暗箭难防，暗箭难防，还竖什么大旗？我也曾劝过镖队的头领：“师兄，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功夫好我知道，但言必称三，手必成圈，还竖什么大旗列什么马队。”我唤他师兄，他长我五岁从小领着我长大，无关辈分但我习惯了唤他一声师兄。师兄却说：“我上得了九龙台，下得了青石长阶万里河，大旗不为招风为了定人心。”我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敢再响应。大旗在雾气中变得模糊了，或许还在咧咧飘着，或许没有了，或许根本没有风吹，不过是我自己心不平静。

　　我原本计划着要去赶个早集，走时路过后院的围栏，看见西厢房的灯还亮着，糊在窗户上的糙纸映出端坐的两个人影，我便知道他们谈了一夜。我为他们燃了盏灯，到厨房泡了父亲爱吃的早茶煎了几味茶点，端去给他们醒神。我推门进去，他们都面露倦容，但依旧精神，大概还算谈得投机，我跪坐在父亲身旁，预备为他们沏上一壶茶，“熙儿，你先出去，我们在谈点要紧的事。”父亲的神色甚是严肃，眼里却分明带了笑意。我收拾起碗筷，起身出门去，耳边他们的谈话只响了几句：“你可是想好了？”父亲问道，声音很是严肃。“今天我来可没带剑。”风月刀回答得很肯定。“你的剑可是沾过血的。”“我的剑是沾过血……”风月刀打断父亲：“但为了系上这条带子我愿意折了我的剑。”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沉默。“我是过来人，知道路不好走因此才不要她上道。”父亲说时叹了口气：“如若你真的想好了的话……”“您不用再问这个问题了。”“为何？”“因为我已经在折剑了。”

　　那天过后，春天也过了，夏天来了，六月伏天见过人人摇扇，七月流火，见过琵琶未黄，后来又见了琵琶金黄，再后来下了第一场雪，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又下了很多场雪，这一年也快完了，风月刀一直没再来过。我想着他或许是不会再来了，走江湖的人到哪里都有江湖菜吃，又或许他已经死了，来不了了。有时候看看脖子上系着的平安扣也会想起他和他的长剑，我知道他心诚也有慧根，又或许他已经遁入空门，出家去了。

　　又到了一年年关，这一阵子客栈里的红灯笼都是从早燃到晚，红色嘛，可以辟邪。

　　那一天是冬至，同往年一样，这天的风雪最大，最狂。大雪是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下了的，风整整吼了一天。

　　天暗得早，门口的路是早就被雪盖牢了的，我拿了扫把，想着要将门口挡路的雪堆扫走。

　　“温一壶酒，烧一只鸡，再酥一盘下酒的花生。”

　　我吓了一跳，连扫帚也掉在了地上，瞧着风月刀堆满笑意的脸，觉得有些陌生又很纳闷，不知道是我慢了，还是他确实功力深厚，那么厚的雪堆，踏雪声我这回竟一声也没听见。

　　“我以为你不来了。”我把他要的酒菜端去给他。“怎么？”他正擦拭着他的长剑，“江湖是条河，我以为长河岸是江湖的头却不是你的岸。”我对上他的眼睛，那里有些东西我至今说不清。“我是有一阵子没来了，有些事要办。”他搁下他的长剑说：“不过这阵子我办的事都是为了心安。”“有一件事我不太懂。”我为他甄上酒，“你来的日子一向没有规律，但是为什么，每年冬至，风雪那么大，你却一定要来。”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许久未见，我都忘了他笑起来一向好看，“你那么懂我，却不明白这个”我摇头，他叹了一口气：“是啊，这风大雪大。”他从我手中接过酒壶，从托盘中翻起一只瓷杯，甄上酒，“这风大雪大，因此我才要来看看叶底是否还能藏花。”他将酒杯高高举起，递到我的身旁。（西南大学附属中学 虞雅岚字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