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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此境穿肠 ...

  •   接下来,会是什么?
      险象环生的禁地之中,胥演重新将肩上的仍陷于昏迷的沉沉打横抱起,以防地上半人高,凭空出现的荆棘伤害到她。
      好在那一堵墙虽然隔开了他们同外界,也隔开了带毒的风凌蝎。不然,只怕情况要更麻烦。
      沉沉的额上已经渗出一层痛苦的薄汗,她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甚至似乎在嗫嚅着什么。
      胥演低下头侧耳仔细听去,只听到她昏迷中,宛若哭泣彷徨挽留的低语呢喃:“司...司哥哥...”
      司哥哥?
      陌生的人名让胥演的眉头微微打结。
      他正要安慰沉沉,禁地新一轮的攻势又已经开始。
      他只能暂时不管沉沉,专心破境。
      这一次,却不是千般沙漠,万般猛虎野兽。
      刹那间,胥演仿佛置入无人之境,漆黑一片。
      他心生惶恐,并不仅仅因为黑暗,而是这让他熟悉宛如昨夜的死亡气息。

      四周密封,突然降临的黑暗裹挟着一股阴森死亡气息,他仿佛又被重新粗暴的强按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棺材里。
      他甚至被点了哑穴,被剥夺了一个不过四岁的稚弱的孩子放声啼哭,释放恐惧的权力。
      他的恐慌凝聚在黑瞳里,幼小的身子微微发抖。
      “衡儿!衡儿!我的衡儿!你们放开他!放开他啊!”
      他听见了,他听见棺材外面,被坏人捉住手臂的母亲在喊他,在喊他的名字。
      如那日一般,歇斯里底,不负平日端庄温婉,大家闺秀模样的失声痛哭,嚎啕大喊。
      他发不出声音,唯有靠撞击棺材的猛烈“乒乓”声,才能让看不见他的母亲知道,他还活着。
      自己的孩子此刻与她隔绝在一个棺材里。幼弱无辜的她的衡儿,甚至不能哭泣,祈求母亲的怜惜,只有在受惊中不停撞击被定死的棺材的无谓的挣扎。
      那是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唯有听到他因害怕而撞击棺材板的声音,才能让她确定,他还活着。
      可是这每一声确定他还活着的激烈作响,都让她心如死灰,痛不欲生,她的孩子,又撞到了哪里?她的孩子,在封闭漆黑里,是不是很害怕?
      绝望,让这曾名动天下的美人,夏侯双姝中的妹妹,夏侯玄优,养尊处优的面容迅速凹瘦下去,憔悴消削,一双曾流转风情的美目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她被狠狠钳住的手腕已经发紫发青,却仍然不肯停止无谓的挣扎。

      幼时,父母带着胥演离开胥家避世而居,如今的梦魇却突然带他回到这他最不愿意回忆的一日。

      无数的黑衣人,在他同父母其乐融融的时候就那样没有征兆地,突然闯进家门。
      刀光剑影,双手难敌四拳,纵使是武学奇才如他的父亲,个个身手本就不凡的黑衣人,持久的车轮战很快让他感到无力招架。
      “玄优!还不快带衡儿快走!”他的父亲冲母亲大喊,为他们开出一片后方的小径。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们温馨的屋舍为何会有那么多道血迹?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却一动不动。
      “呵呵!”在一边冷冷站着观战的,黑衣人的头领冷笑了几声,“胥明珠!你以为你们能逃得掉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群黑衣人欺身而上,围住了玄优和她紧紧圈紧在怀里的孩子。
      “你们夫妻俩五年前胆敢从姬家带走那个我们主子要的孩子,就已经是不要命了!普天之下,有谁敢跟主上对着干?
      “五年前,你们离开胥家,就是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不想招祸给胥家罢了。
      “而今,你们东躲西藏,又有不知道是谁竟总是暗中护着你们的行踪,竟让我们一阵好找!这五年,也算是你们多活了的!”
      黑衣人没有免俗。
      这个黑衣人的头领,按照坏人的惯例,以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良心的职业道德操守,在为非作歹,杀人灭口前,进行了一次较为深刻的自白剖析。
      趁着黑衣人或许是说话喘气,或许是筹措着下一句话的当口,夏侯玄优努力感受着怀里孩子的气息,心疼的用力收紧自己的手臂,更用劲的抱紧了自己怀里,此刻已是僵硬无措,双目茫然,空洞无神的孩子。
      她的衡儿,此刻明明还有呼吸,还有脉搏。
      可她如果不抱紧他一点,再紧一点,下一刻,他好像就会像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离开她的怀里,就好像下一秒,她就会再也抓不住他一样。
      不,她不要!
      她的衡儿,不可以离开她!
      她的夫君,也绝不会抛下她!
      她紧紧抱着衡儿,再抬起头时,一向温婉的眼神忽而透露出一股坚定与狠绝。
      她要相信自己的夫君,相信这武林二十年的传说,胥家的大公子,胥明珠。
      他尚且可以剑气化天地,一剑斩日月,五年前他可以安然身退,如今不过是无名之辈,他怎么不可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她望向她的夫君的眼神里,褪去几丝恐慌与无措,掺进了她与他初相识时,眼角无论如何都无法掩饰,时常不小心对他流露出的少女对于大侠的爱慕。
      而江湖的传说,胥明珠的身边又趴倒了一圈车轮战而来的黑衣人。
      他似乎并没有分心听黑衣人的话,因为他的一招一式都未受影响,游刃有余,不见凌乱。
      可玄优还是捕捉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哈哈哈哈!”黑衣人的头领看到又一圈被打趴下的手下,突然神经质的,愉悦张狂的笑了起来,“哈哈哈!好!很好!果然是武林明珠!”
      他又顿收住笑意,话锋一转,寒气森森:“你要是败给他们倒是教我失望了。也罢!还是让我来亲自会会你!”
      话音未落,黑衣身影已如暗器一般鬼魅而动。
      新围上来在胥明珠四周的黑衣人,闻言都微微后退,留下足够的空档,给两位高手搭出擂台。
      他们中几个年纪小的晚辈,其实内心已经十分欢呼雀跃。
      胥明珠作为这二十年来武林的传说,是所有新秀,年轻一代,心中的偶像,奈何高人不世出,都不能看上一眼。
      如今难得看上一眼,竟然就是来杀自己偶像的,这实在是一条最绝望的追星路。
      还好老大嫌弃自己打不过自家偶像,他们现在不仅可以默默围观,加强自身素质,累积杀手经验,还可以在心里给自己的偶像加油呐喊助威,默默给偶像点个赞。
      虽然这确实很不符合一个杀手的职业道德操守。
      但他们还年轻,还可以犯点错。谁年轻时候没有不懂事过嘛。
      说完围观群众,不是,是围观杀手的激烈的思想斗争。
      再说杀手老大和胥明珠,那打得叫一个天昏地暗,山河变色。
      刀光剑影,龙蛇相缠,没有虚招,不见犹豫,招招直取人性命。
      高手过招,“铿锵”作声,凌厉剑气,让在场的围观杀手们,都忍不住把手放上了自己的脖子。
      几招过后,胥明珠看清了黑衣人的武功路数。
      他以身为饵,露出破绽,诱敌而前。
      黑衣人一时不察,直觉冲破绽而去。
      杀手营生,岂会不知这尔虞我诈?
      黑衣人只是刚刚片刻轻敌,刀尖上讨日子的敏锐让他立刻反应过来,及时抽身,心口显显避开剑锋,侧身躲开。
      而胥明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急旋脚步,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之时,左手手筋竟已被挑断!
      而他,是个左撇子。
      不要说杀手,他这辈子,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黑衣人的戾气加深了杀意,本为执行任务的杀意,如今,还要算上他的左手手筋。那样滔天的怨气。
      一阵剑气,两人各自后退数步。
      黑衣人急退数步,堪堪站定,阴晴不定的看着自己的左手手腕。
      而胥明珠以剑撑地,方才能稳妥站定。一手捂上胸口,竟是呛出一口黑红的浓血。
      事到如今,玄优反而不再害怕。
      她坚定的眼神里,是对胥明珠最深刻的温柔,和对孩子最真挚的愧疚。
      她柔声对怀里的孩子说道:“对不起,我的衡儿。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太自私,明明知道自己不能陪你一生一世,还是在知道有一个小生命时,选择生下了你。”
      温柔愧疚的眼神缓缓扫过杀手的剑时,却充满了冷意。
      杀手的剑上,是淬了毒的。
      其实这没有什么好骂卑鄙的。
      他们只管取人性命,哪里会管江湖道义?
      没有拿妻子相逼,大概已经是他们对这场“比武”最大的诚意。
      而只消一眼,就可知道,黑衣人那绽着幽蓝光芒的剑锋之上,是如何见血封喉的剧毒。
      纵使身中见血封喉的剧毒,内力深厚的胥明珠朗朗开口之际,仍是中气十足,正气凛然。
      “天子昏庸,不理朝政,听信谗言,以婴祭坛,荒谬不堪!姬氏血肉,稚子何辜!
      “我胥明珠,一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却只因做磊落之事得罪庸君,而落到如斯境地。真是苍天有眼无珠!这江山社稷,与其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作践,翻覆又如何!”
      “大胆!你竟敢质疑当今圣上!你还是去阴间去向阎王忏悔你的罪过吧!”
      黑衣人说到这里,右手轻轻搭上左手手腕,却又突然残忍一笑:“也罢,稚子何辜,便让你看看你的孩子何其无辜!”
      ......
      ......
      他在无尽的黑暗里不知道待了多久。
      无声的泪水里,清醒的恐惧里,最后也抵挡不住一个幼童两天一夜不睡的倦意。
      他被人劈开棺材救出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已经不在了,被定死在棺材里扔在荒郊野外的他,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的父母扔下了他,留他一个人在世间独自伶仃。
      被那阵劈开棺材的剑风惊醒的他从苦苦折磨他的梦魇中,睁开了眼睛。
      长时间的黑暗,刹那被亮光撕开了裂口,照向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只觉几近失明。
      可是,怎么办呢。他的心,似乎再也不能允许光的存在。

      救他的人,他这辈子都记得那和煦温暖的容颜上现出的悲戚的神情。
      那是一个眉眼干净,心思纯粹的青年人,带着让他此刻微微抗拒的同情,和他觉得对于只是一个过路人而言过深的愧疚。
      青年怜惜的解开了他的哑穴,打横抱起已经没有能力反抗,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一般的孩子,看着他脸上早已经干透的一道道泪痕,哑声说道:“抱歉。我来晚了。有负家主所托,未能护住...”
      他怕再一次说出这个孩子已经知道的事实,会让心肺尚弱的孩子当场肝肠裂断,便将后面的半句句子悉数吞入腹中。
      他带着胥衡来到了胥家。
      对胥衡而言太过陌生,自他出生起便没有来过的胥家。
      胥家哪怕只是空气,都让这个年仅四岁的孩子感到冷漠和可怕。
      “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和你的叔叔伯伯,表兄堂弟在一起,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孩童低着头不发一言,许久,伸起手抓住了青年衣襟的最下角。
      微微弯腰的青年轻轻抚摸孩童的头以示安抚,进一步的安慰他道:“这里是你父亲的家,你会在这里过得很好。”
      不,他不信。
      他无助地看向地面:“留下来。”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对青年说:“带我走。”
      他头顶传来青年的声音:“恐怕不行,跟着我,你会吃苦,留下来,我办不到,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那你叫什么?”为什么要救我呢?
      青年苦涩的笑了笑:“未能完成家主所托,在下何有颜面留下名姓?”
      他的恩人,就那样把他留在,冷漠无情的胥家。
      被父亲,被母亲,被突然出现的恩人,被所有人抛弃,他失去了最后的救赎,万劫不复。

      心魔幻境,这只是幻境啊!依然是漆黑封闭的禁地幻境,依然是耳畔一声声他母亲最凄厉最痛苦的叫喊,喊着他的名字。
      “衡儿!衡儿!我的衡儿!你们放开他!放开他啊!”
      “衡儿他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他!”
      ......
      他知道这是幻境,可他依然在瑟缩,在发抖。
      这一切都太过真实,让那些被掩埋在最深处的记忆鲜活的可怕,让那些血液里的痛苦席卷叫嚣着,要吞没他。
      一向自持冷静的他,在这个幻境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如同受惊的孩童。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怀里的姑娘早已不知去向,被他不知何时遗落在他节节倒退时的何处。
      看不见的漆黑增加了想象,失去意义的视觉让他的其他感官更为敏锐。
      节节倒退时,荆棘带给他的疼痛,他甚至只求再痛一点,再痛一点。
      如果这种□□的疼痛可以麻痹他的心,他只愿让荆棘更深地刺入自己的肌肤。
      可是,他几乎只能感觉荆棘划破自己衣裳撕裂的声音,和划破肌肤的触感,却没有麻痹思想的疼痛。
      空气里带来越来越重的血腥味。
      血腥味,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他不能再沉沦于这样的心魔!
      可是耳边的声音开始变得嘈杂,千般万般呼啸而过,却都让他听的清清楚楚。
      不是母亲的声音了。不是母亲在喊他。
      是那些冷漠,他痛恨的胥家人。
      “切!真是没出息!竟然怕黑!”
      “哼!当初就应该像不管胥明珠那个混账一样不管这个废物!”
      “呵!怕黑!真是废物!来人!把三小公子给我关进柴房,柴房四周用不透光的木板给我钉死!让他好好熟悉熟悉黑,省的天天像个懦夫一样了!不等到他不怕黑,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大哥...胥衡他...毕竟...还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怎么?你质疑我!”
      “不敢...”
      “他现在留在我胥家,就应该把自己当胥家的子孙看!胥家的子孙,哪里有过这样的懦夫!”

      哪里有这样的懦夫,身为胥家的孩子,哪怕年方四岁,命运多舛,父母离世,被禁幽闭,阴森棺材...竟然就连怕黑都不可以吗?
      这样不讲人情,不管他爹“那个混账”的胥家,这样子嗣庞大因而勾心斗角,人情冷漠的胥家,这样血缘不过可笑谈,人人皆可为弃子的胥家。
      他深深厌恶。

      然而无论是被关在漆黑的棺材里的禁闭感,还是此刻身处吃人不吐骨头的胥家的漆黑柴房,都让他骨髓寒冷,血液倒流。
      他没有能力,独自走出这个幻境。
      这个他自己用恐惧与憎恨,痛苦与抛弃,绝望与冷漠,为自己的心,构筑编织而成的牢不可破的梦魇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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